第309章：该不该拿

王科宝感觉后脖颈被太阳晒得发烫，广交会展馆的玻璃穹顶把九月的阳光聚成个放大镜。凯兹高跟鞋踩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哒哒声忽然停了，他差点撞上那件米色风衣的后背。这外国女人转过身的瞬间，他闻见混合着柑橘香水和汗味的特殊气息。

"小时候在漫画里看到的东方宫殿，"凯兹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比划着，"金瓦红墙，侍女捧着比人还高的瓷瓶。"她指甲盖上沾着点展台宣传册的油墨，像特意做的琥珀色美甲，"后来看纪录片，满街都是灰扑扑的中山装和自行车，真把我弄糊涂了。"

王科宝的帆布鞋尖蹭着地砖缝里的口香糖残渣。两米开外的景德镇展台前，穿丝绸旗袍的讲解员正用英语介绍青花瓷烧制工艺，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随着手势晃出柔光。他想起老家搪瓷厂门口总堆着报废的脸盆，生锈的搪瓷剥落后露出黑乎乎的胎体。

"现在亲眼所见，"凯兹突然伸手戳他胳膊，吓得他往后缩了半步，"老骑楼墙根爬着紫藤，新盖的玻璃大厦反光能晃瞎眼，宣传栏上的字句..."她蹙起精心描画的眉毛，似乎在寻找合适的中文词汇，"像抽象诗？"

王科宝顺着她视线望去。对面服装展区挂着"出口转内销"的横幅，红底白字被空调风吹得卷了边。穿喇叭裤的年轻摊主正在试听双卡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混着展馆里的各国语言嗡嗡作响。

"这叫...时代特色。"他憋出个自认为得体的回答。凯兹突然笑出声，眼尾泛起细细的纹路。这笑声让他想起厂区食堂装的开水锅炉，咕嘟咕嘟往外冒热气。

瓷器展区的冷气开得足，王科宝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两个等人高的青花大瓶立在入口，瓶身上绘着穿古装的人物，也不知是昭君出塞还是文成公主和亲。凯兹俯身观察展柜里的茶具，风衣腰带垂下来扫过玻璃展台，沾了层薄灰。

"在我们那儿，下午茶要配骨瓷杯。"她手指虚点着描金盖碗，"这种开片纹路，倒像是故意做旧。"说话间，隔壁茶叶展区飘来炭火香，穿对襟褂子的老师傅正在表演茶艺，紫砂壶嘴吐出的白雾在半空画着圈。

王科宝看见凯兹鼻翼微动，像闻到罐头肉的野猫。果然，她转身就往茶香源头走，高跟鞋差点卡进地砖缝里。展台上"正山小种"四个烫金字在射灯下反光，玻璃罐里的茶叶泛着松烟熏制的深褐色。

"Lapsang  Soug！"凯兹的惊呼引来周围人侧目。她抓起茶则舀起一撮茶叶，凑近鼻尖深吸口气，"就是这个味道！二战时我祖父的配给品里就有它，配着压缩饼干喝。"

王科宝看着标价牌上令人咋舌的外汇券数字，突然理解为什么厂里老师傅总说"好茶都喂了洋鬼子"。穿中山装的采购经理凑过来递名片，胸前的英雄钢笔在口袋上压出个鼓包。

等凯兹签完订购单，太阳已经西斜。展馆顶棚的钢架结构在地上投出长长的阴影，像巨兽的肋骨。她突然从鳄鱼皮包里抽出个文件夹，纸页哗啦响："科宝，给你看个好东西。"

设计图上，流线型的自行车骨架纤细得仿佛柳枝。王科宝想起邻居家那辆二八大杠，三角梁上缠着防锈的塑料布，铃铛早就哑了。他手指抚过图纸边缘的咖啡渍，"这车架...怕是载不动人？"

"所以要找专家呀。"凯兹抽回图纸时，指甲在他手背划了道白印。北方青道三厂的招牌在暮色里泛着铁锈红，门卫室窗台上摆着个搪瓷缸，缸身上"劳动光荣"的红字褪成了粉红色。

黄师傅推了推缠着胶布的眼镜，图纸在满是老茧的指间沙沙响。"钛合金？"他抬头时，安全帽檐在额头压出道红印，"那得去军工单位淘换。"说话间，车间传来冲床的闷响，震得窗台上一排搪瓷饭盒叮当乱颤。

凯兹的香水味和车间里的机油味搅在一起。她听王科宝翻译时，不时用钢笔尾端戳自己下巴，在皮肤上留下个蓝墨水点。最后拍板要做样品时，钢笔帽上的金鹰徽章在日光灯下反着光。

暮色渐浓，厂区路灯次第亮起。王科宝捧着印有"奖"字的搪瓷茶缸，看凯兹往红茶里加了三块方糖。她搅拌时银匙碰着杯壁，叮叮声和远处锻压车间的噪音打着架。

"科宝，我想用你的歌当广告曲。"凯兹突然说。茶水在她唇上留下道晶亮的痕迹，"女主角骑车穿过雨巷，老城墙下遇见穿白衬衫的男孩..."她手舞足蹈时，风衣腰带扫翻了糖罐。

王科宝盯着在桌面上打转的白瓷罐，想起无城县雨季发霉的知青宿舍。二八大杠在泥泞路上碾出的车辙，和设计图上那些优雅的弧线重叠在一起。他喉头发紧："那首歌...其实..."

"版权费你放心。"凯兹从皮夹层抽出现金支票，薄荷绿的票面上数字零多得让人眼晕，"在纽约请个二流歌手都不止这个价。"她钢笔尖点在乙方签名处，墨水泅开个小蓝花。

厂区大喇叭突然响起《咱们工人有力量》，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王科宝看见支票数字在落日余晖中微微反光，想起母亲补丁摞补丁的围裙，想起邻居为买凤凰牌自行车攒了三年的工业券。汗湿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终于接过那支派克金笔。

签完字抬头时，他发现凯兹的琥珀色瞳孔里映着两个小小的自己，像是被困在松脂里的虫子。厂区铁门缓缓合拢的吱呀声中，她哼起即兴编的旋律，竟是《童年》的调子混着爵士乐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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