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章:该不该拿(二)
王科宝感觉耳朵嗡嗡直响,像是有人往他脑壳里塞了个蜂箱。凯兹女士涂着玫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在阳光下晃来晃去,他盯着那张写着"10000美金"的便签纸,喉咙发干得能搓出火星子。食堂窗口飘来的猪油渣香味突然变得刺鼻,他后知后觉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把便签纸边角都捏皱了。
"这...这不合适吧?"他舌头打着结,眼角瞥见展厅玻璃墙上自己的倒影——蓝布工装裤膝盖还打着补丁。凯兹今天换了件米色风衣,腰间皮带扣闪着冷光,像把悬在他良心上的小刀。
"亲爱的王,你完全配得上这个价格。"凯兹的中文突然变得流利起来,她从鳄鱼皮包里掏出个镀金打火机转着玩,"上周在东京,我花三倍价钱买下首广告曲。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千金难买心头好。"火机盖开合发出清脆的咔嗒声,惊飞了落在展台边的麻雀。
王科宝的喉结上下滚动。他想起上个月为了买二手自行车,把攒了两年的饭票换成皱巴巴的毛票,结果在旧货市场被个戴蛤蟆镜的二道贩子坑去大半。现在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凤凰"牌,还锁在宿舍楼下的枇杷树旁。
"成交!"这个声音像是从别人嘴里蹦出来的。王科宝被自己吓着了,慌忙补了句:"不过得等我把谱子整理好。"展厅顶棚的日光灯管突然滋滋响了两声,在他视网膜上烙下道青白色的残影。
凯兹噗嗤笑出声,香水味随着她前倾的动作扑过来:"周五下午三点,白云宾馆1208房。我的法律顾问会带着合同从上海飞过来——他祖父是民国时期上海滩的大律师呢。"她递来的烫金名片还带着体温,王科宝接过来时差点掉在地上。
等那抹米色风衣消失在展厅旋转门后,王科宝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透了。他跌坐在展台后的折叠椅上,盯着墙上"广交会"的红色横幅发愣。横幅边角有只壁虎慢悠悠爬过,尾巴在石灰墙上拖出蜿蜒的湿痕。
"喂!中邪啦?"赵嘉敏的帆布书包突然砸在展台上,惊得王科宝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她今天扎了个歪马尾,发梢还沾着食堂炸油条的油烟味,"喊你三声都没反应,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
王科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声音发颤:"我...我把《童年》卖了。"话刚出口就后悔了,他分明看见赵嘉敏瞳孔猛地收缩,像是突然被强光晃了眼。
食堂的番茄炒蛋糊了锅底,泛着股焦糖味的苦。王科宝把饭盒里的青椒肉丝拨来拨去,油汪汪的汤汁在铝饭盒底积成个小水洼。赵嘉敏的搪瓷勺当啷一声砸在饭桌上:"一万美金?够买咱们学校半个小卖部了!"
隔壁桌几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广交会工作人员齐刷刷扭头。王科宝慌忙竖起食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把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赵嘉敏越听眼睛瞪得越圆,最后竟噗嗤笑出声:"该不会是个国际骗子吧?先给颗甜枣再把你卖到非洲挖矿?"
"她名片上印着瑞士银行的标志..."王科宝声音越来越小。阳光从食堂的菱形窗格漏进来,在他手背上烙下明暗相间的条纹。他突然想起凯兹风衣口袋里露出的半包万宝路,蓝白烟盒上那个戴礼帽的绅士正冲他冷笑。
下午收摊时雨突然下大了。王科宝把展台罩上防雨布,塑料布边角的水珠串成帘子往下淌。赵嘉敏缩在屋檐下跺脚,白球鞋尖溅上泥点:"赶紧的!末班车要赶不上了!"
公交车在雨幕里颠簸得像条醉汉。赵嘉敏抓着吊环晃来晃去,忽然凑近他耳边:"这事得找我舅。他当年在文工团,给首长写过红歌。"她呼出的热气带着话梅糖的酸甜,王科宝耳朵尖唰地红了。
老金办公室藏在条种满梧桐的林荫道尽头。传达室李大爷的收音机正在放《洪湖水浪打浪》,看见赵嘉敏立刻笑出一口烟牙:"小敏又长高啦!你舅在二楼最东头,刚见他拎着热水瓶上去。"
木楼梯踩上去吱呀作响,混合着走廊里陈年的油墨味。王科宝数到第七块脱漆的墙皮时,赵嘉敏突然刹住脚步。虚掩的门缝里飘出缕缕青烟,还有老金带着潮汕口音的怒吼:"...批文卡在轻工局三个月了!说什么港资背景要审查..."
"嘘——"赵嘉敏拽着王科宝退到走廊转角。墙上的电子钟显示17:45,夕阳把磨砂玻璃窗染成橘红色。直到听见暖水瓶搁在桌上的闷响,她才敢抬手敲门。
老金开门的瞬间,王科宝看见满屋子烟雾像找到出口似的涌出来。地上散落着烟头和揉成团的信纸,窗台上的君子兰叶子都蔫了。"阿敏?"老金手忙脚乱地开窗,中山装袖口沾着块墨渍,"这个点跑来...出什么事了?"
小会议室墙上的世界地图卷了边,非洲大陆的位置被烟头烫了个窟窿。王科宝讲完第三遍时,老金手里的英雄钢笔已经在会议记录本上戳出十几个小洞。"胡闹!"他突然拍桌子,搪瓷杯盖跳起来又落下,"资本主义的糖衣炮弹!"
赵嘉敏突然"哇"地哭出声。老金手一抖,钢笔骨碌碌滚到桌子底下。"哎哟小祖宗别哭啊..."他手忙脚乱掏手帕,那帕子角还绣着朵褪色的木棉花,"潘叔叔最疼你了,我这就去找老潘..."
财务处的铁门吱呀一声,穿深灰中山装的老潘正往算盘上敲账本。看见老金带着两个落汤鸡似的年轻人,他金丝眼镜后的眼皮跳了跳:"又闯什么祸了?"
窗外的雨越发大了,雨点砸在铁皮雨棚上像在敲架子鼓。老潘听完来龙去脉,把算珠拨得噼啪响:"一万美金折合外汇券要两万八,顶普通工人二十年工资。"他突然抬头盯着王科宝,"知道现在投机倒把罪怎么判吗?"
王科宝后脖颈的汗毛齐刷刷立正。他想起上个月校门口贴的布告,那个倒卖电子表的温州商人被判了七年。赵嘉敏突然插话:"潘叔叔,科宝这是文化输出!去年广交会不还有外商买剪纸呢吗?"
老潘的钢笔尖在纸上画了个圈:"性质不同。剪纸是工艺品,歌曲有意识形态。"他忽然压低声音,"去年音乐学院有个老师给港商写了首歌,现在还在扫厕所。"
会议室陷入死寂。远处传来下班铃声,叮叮当当像是催命符。王科宝盯着墙上的"五讲四美三热爱"标语,突然发现"热"字掉了半截,变成"执"爱。
"也不是没法子。"老潘突然开口,把烟盒捏得咔咔响,"金家老四不是在港城开唱片公司么?让他当中间人。"他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圈,"钱走他们公司账,回头再想办法转回来。"
老金猛地站起来,藤椅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你是说让绰埔...""就你那个卖卡带的堂弟。"老潘把烟屁股按灭在搪瓷缸里,"上个月刚批了他进口十台日本录音机的批文。"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夕阳从云缝里漏出来,把积水的柏油路照得金灿灿的。赵嘉敏突然抽了抽鼻子:"舅舅,我饿了。"老金如梦初醒般摸出皱巴巴的饭票:"对对,吃饭去!东门新开了家烧腊店..."
烧鹅的油香味飘满小巷时,王科宝正盯着玻璃橱窗里的西装人偶发呆。赵嘉敏往他饭盒里夹了块蜜汁叉烧:"发什么愣呢?快吃呀!"油汪汪的肉汁滴在米饭上,洇出个琥珀色的圆。
老金嘬着牙花子剔烧鹅腿的骨头:"明儿就联系绰埔。他在爱群大厦包了半年套房,天天和港商喝洋酒。"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这事成了让他分你三成...不,五成!"
王科宝被叉烧噎得直抻脖子。赵嘉敏赶紧递过搪瓷杯,杯底还沉着几片茶叶梗。巷口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穿喇叭裤的小年轻载着双卡录音机呼啸而过,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烧腊香在暮色中流淌:"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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