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可以优惠多少

办公区里静悄悄的，铝合金窗框上积着层薄灰，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斜斜地切进来，在地上划出明暗相间的条纹。王科宝搬来两把折叠椅，铁架子刮着水磨石地面发出刺耳的"吱嘎"声。他把椅子摆成斜对角，自己先一屁股坐下，帆布工装裤蹭着人造革椅面沙沙响。

"您坐这儿。"王科宝用袖口擦了擦椅面，指甲缝里还沾着早上修设备蹭的机油。老者慢悠悠坐下，驼色中山装下摆垂在膝头，露出半截藏青色毛线裤腿，膝盖处磨得起了球。

"咱们先看看现在的情况。"王科宝往前倾了倾身子，帆布腰带扣碰在铁椅架上"当"的一声，"咱们国家人多，招工建厂倒是不愁没人。可眼下钢厂采购突然叫停，就跟高速上突然踩了急刹车似的，后头跟着的车都得观望个两三年才敢继续开。"

他说着从裤兜掏出包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突然想起什么又塞回去。窗外的知了突然集体鸣叫，震得玻璃窗嗡嗡响。老式吊扇在头顶慢悠悠转着，扇叶上结着蛛网，吹得桌上散落的图纸哗啦啦翻页。

"再说回"广交会"。"王科宝捏了捏鼻梁，那里架着副黑框眼镜的压痕还没消，"参展的全是国营单位，摆出来的产品十年如一日。您看那搪瓷脸盆，我小时候家里就用那样的，现在还是老样式。"他说着比划了个脸盆大小，"人家外商来看新鲜，咱们倒好，把压箱底的老古董都搬出来了。"

老者从口袋里摸出个铝制烟盒，手指在盒面上敲出轻响："小伙子对时事挺上心啊。"

"报纸上天天登，菜市场大妈都能说两句。"王科宝挠了挠后脑勺，几根碎发翘起来在阳光里金灿灿的。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办公室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能听见走廊尽头开水房暖瓶塞跳动的"噗噗"声。

"要我说，咱们得先把港澳台同胞请进来参展。"王科宝突然压低声音，像是说悄悄话，"就跟家里来客人似的，先让自家亲戚进门，外人才敢跟着来。您看现在外商来了，瞅见展会上连港澳企业都没有，心里能不犯嘀咕？"

老者摩挲着烟盒上的梅花纹，突然笑出声："你这比喻倒新鲜。"

"我这人嘴笨，您别见笑。"王科宝耳尖泛红，抓起桌上的搪瓷缸猛灌两口，茶叶梗顺着水流进嘴里，被他"呸"地吐回缸底，"再说技术引进，不能光盯着那些整机设备。就像吃烤鸭不能光要片好的肉，得把老师傅片鸭子的刀工学来才行。"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王科宝噤了声。声音渐近又远去，是后勤科的老李拎着串钥匙在挨个锁门。老者看了眼腕上的上海牌手表，表面玻璃裂了道细纹："今天就到这儿？"

"成！"王科宝腾地站起来，折叠椅"啪"地弹回原位。他三两步走到门口，突然回头："对了，您要找郭主任是吧？我这就去喊。"帆布鞋底蹭着水磨石地面吱吱响，转眼人就消失在走廊拐角。

休息区飘着茉莉茶香，赵嘉敏坐在靠窗的条凳上，速写本摊在膝头。阳光把她鬓角的绒毛染成金色，铅笔在纸上沙沙游走。罗锦绣摘了眼镜坐在对面，雾蒙蒙的眸子望向虚空，睫毛在眼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

"别动！"赵嘉敏突然轻喝，铅笔悬在半空。罗锦绣刚要抬起的胳膊僵住，活像被施了定身咒。王科宝蹑手蹑脚凑过来，看见纸上的人像已经勾勒出七分神韵——迷茫的眼神，微抿的唇角，连鼻梁上常年戴眼镜压出的浅痕都细致入微。

张松捧着掉了瓷的茶缸踱过来，缸身上"劳动模范"的红字褪成了粉白色。"画得比真人还俊。"他话音刚落，罗锦绣"啪"地戴上眼镜，镜片后瞪圆的眼睛活像炸毛的猫。

"不会说话就别说！"她抄起速写本要打人，瞥见画纸又怔住。赵嘉敏抿嘴笑着撕下画纸，纸边齐整得像用尺子比着裁的："送你当嫁妆。"

几个学生围过来看热闹。外语系的甄欣甩着麻花辫，发梢扫过王科宝手背："听说有人投诉我们翻译出错？"她今天换了件的确良衬衫，领口别着镀金的英伦徽章，在阳光下反着光。

"可不是嘛！"张松把茶缸往窗台一墩，溅出的水花在积灰的台面上画出放射状图案，"昨儿化工展台，有人把"聚乙烯"说成"聚氯乙烯"，外商当场就要退订单。"

宋峰文哀嚎着瘫在长椅上，白球鞋底在天花板投出晃动的影："可别取消零工啊！我还指着这钱买托福资料呢。"他说着从裤兜掏出本卷边的《新概念英语》，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美元——票面都被摸出了毛边。

"就你这攒钱法，"王科宝屈指弹了弹美元，"攒到猴年马月也出不去国门。"他掰着手指头算，"现在官方汇率1美元兑1.9块，黑市能到3块。你去餐馆刷半年盘子，赚的还不如倒腾外汇券。"

罗锦绣把画纸仔细折好塞进笔记本，突然插话："公派留学每月有35美元补助，够在唐人街合租地下室了。"她说着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铝饭盒，里头整整齐齐码着英文剪报，边角都用浆糊粘得平平整整。

甄欣突然用纯正的伦敦腔念起《泰晤士报》，发音像含着颗水晶梨。几个男生听得直愣神，赵嘉敏的铅笔"啪"地掉在地上。窗外的知了又开始聒噪，混着远处展馆广播的模糊英语，在闷热的午后织成张声音的网。

食堂飘来炝锅的香气，王科宝摸出饭票对着阳光照——淡粉色的纸片上印着"1983秋交会工作餐"，油墨还没干透似的泛着光。赵嘉敏收拾画具时，铅笔屑纷纷扬扬落在深蓝色裙摆上，像撒了把星星。

"礼拜天去我师傅那儿？"王科宝压低声音问。赵嘉敏抬头时，发丝扫过他的下巴，带着蜂花洗发精的茉莉香。她点点头，白球鞋尖无意识地在水泥地上画圈，鞋头蹭出道灰白的痕。

打饭窗口排起长龙，不锈钢餐盘碰撞声叮当作响。王科宝要了份土豆烧肉，肥肉颤巍巍地挂在土豆块上，酱色汤汁在盘底积成个小水洼。赵嘉敏的素炒青菜青翠欲滴，芹菜梗切得长短不一，显然是新手厨子的手艺。

"听说港商带来种叫"汉堡包"的洋玩意。"宋峰文咬着馒头含混不清地说，"两片面包夹块肉饼，要卖五块钱！"他伸出油乎乎的五根手指，在阳光里晃了晃。

甄欣用筷子尖挑着米饭："我在外文书店看到本讲留学的书，说纽约地铁里全是涂鸦..."她突然改用英语描述，听得众人直发愣。张松的茶缸"咣当"碰在铁皮餐桌上，半缸子菜汤泼在"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上。

罗锦绣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神秘兮兮地抖了抖："我表哥从加州寄来的。"几张彩照滑出来，阳光下发白的沙滩上，金门大桥像条红色巨龙横卧碧波。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唐人街理发店，剪发5美元。

"你们说，"她突然压低声音，"要是偷渡去美国..."话没说完就被王科宝的咳嗽声打断。邻桌几个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往这边瞥了眼，不锈钢勺刮着搪瓷碗发出刺耳的声响。

赵嘉敏忽然说："我姑姑在东京银座的中华料理店打工，说日本人吃饺子要蘸蛋黄酱。"她说着用筷子夹起片菜叶，悬在半空比划蘸酱的动作。阳光从她指缝漏下来，在餐桌上投出晃动的光斑。

王科宝扒拉着盘里的土豆块，突然想起什么："你们知道现在黑市换汇什么行情吗？"他蘸着菜汤在桌上画了个美元符号，"上礼拜我在沙面看见有人用外汇券买凤凰自行车，眼都不眨。"

食堂忽然安静下来，只剩吊扇的嗡嗡声。穿白大褂的厨娘拎着铁勺从后厨探出头，围裙上沾着片菜叶子。几个学生默契地转移话题，说起下午的翻译任务。宋峰文把美元塞回《新概念英语》时，书页发出窸窣的脆响，像是秋风吹过枯叶。

赵嘉敏收拾餐盘时，铅笔屑从裙摆簌簌落下。王科宝望着她发梢跳动的阳光，突然想起晓园春色墙头的小白猫。那只猫总爱蹲在石榴树上，琥珀色的眼睛映着满院秋色，像团会呼吸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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