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说说看，你的看法（二）

温律师把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了蘸，办公桌玻璃板下压着的红头文件都泛了黄。王科宝趴在桌上填授权书，老式台灯罩子把光聚成个金黄的圆，照得他鼻尖冒汗珠。表格上的钢笔字歪歪扭扭，像蚂蚁爬，温律师的章子"啪"地盖下去时，震得烟灰缸里半截烟灰都抖落下来。

"喏，你那份收好。"温律师把油墨未干的文件递过来，骑缝章的红印子像道刀疤。王科宝接过来时，手指蹭到个钢笔水渍，蓝汪汪的像是刚画了幅水墨画。窗外知了叫得人心烦，吊扇转得慢悠悠，把桌上散落的回形针吹得直打转。

金绰埔跷着二郎腿在沙发上看港城商报，皮鞋尖在阳光里锃亮。听见说钱要存港城，他报纸一抖："要我说，美元就该换成金条，如今港城金铺利息涨得比股市还疯。"说着掏出个金壳打火机，"叮"地一声掀开盖，火苗蹿得老高。

赵嘉敏安安静静叠着授权书，忽然想起什么："温伯伯，凯兹小姐的地址..."她翻开帆布包掏出个小本子，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响，写出来的英文圆滚滚像小笼包。温律师接过去时，嗅到她发梢飘来的茉莉香，混着办公室里的樟脑丸味。

"放心吧，洋人最讲究白纸黑字。"温律师把名片递过来，镀金边在阳光里晃人眼。王科宝接过来时，名片角戳到掌心，硬邦邦的像块小铁片。赵嘉敏把名片夹在速写本里，本子边角还沾着昨天画小白猫蹭的铅笔灰。

金绰埔起身送客，西装裤线笔直得像刀切。走到门口又折回来，从皮夹里掏出四张蓝票子："阿敏买点靓衫穿，港城姑娘都穿喇叭裤。"钞票新得能割手，赵嘉敏推辞不过，只好塞进人造革钱包，拉链卡住半截，露出里面食堂的饭菜票。

走廊里飘来食堂的炝锅香，王科宝肚子"咕噜"一声响。金绰埔拍拍他肩膀："后生仔要食饱饭才有力气搏命。"说完大步流星往外走，鳄鱼皮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咔咔"响，楼道回声像在打快板。

赵嘉敏望着小舅舅背影，忽然说："他初到港城在码头扛大包，夜里睡集装箱。"说话时手指无意识摩挲钱包上的熊猫图案，"有回台风天差点被货箱砸到，现在腰上还有道疤。"窗外的木棉花被风吹落，红艳艳砸在水泥地上。

王科宝摸出饭票数了数："走，请你食双拼饭。"穿过走廊时，看见宣传栏里贴着"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浆糊还没干透。赵嘉敏忽然拽他衣角："你看！"原来窗台上落了只翠鸟，蓝羽毛在阳光里泛着金属光泽。

两人猫腰偷看，翠鸟"扑棱"飞走时，正撞见张松扛着箱汽水踉跄过来。纸箱被汗水洇湿了个角，王科宝赶紧搭把手。汽水瓶叮当乱响，惊动了办公室里说话的郭主任。

"后生仔进来坐。"穿中山装的老者招手，茶杯里漂着两片茶叶梗。王科宝屁股刚挨着藤椅，就听见问："在展会上见识到什么新鲜事？"藤椅吱呀响，墙上的挂钟"当"地报时，震得奖状框直晃悠。

张松挠挠后脑勺："那些鬼佬说话像含着橄榄。"他学外商说"hello"的腔调，逗得老者哈哈笑。王科宝盯着老者布鞋帮子上的补丁，忽然说："咱们展会的搪瓷脸盆，跟我阿嬷嫁妆里的一模一样。"

窗外蝉鸣突然停了，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暖瓶塞跳动的"噗噗"声。老者摩挲着茶杯沿的豁口："接着说。"

"您看那日本产的收音机，巴掌大就能收十几个台。"王科宝比划着，"咱们的还得扛着走。"说着从裤兜掏出个苏联产的老怀表，"您听这走针声，跟拖拉机似的。"

老者接过怀表贴在耳边，皱纹里嵌着机油渍。忽然问："要是让你搞半导体，怎么下手？"阳光从百叶窗缝漏进来，在王科宝的工装裤上划出明暗条纹。

"先拆十台日本收音机。"王科宝眼睛发亮，"把每个零件画下来，找老师傅浇模子..."他说着在桌上比划电路图，手指沾了茶水画出道水痕。赵嘉敏偷偷把速写本翻到空白页，铅笔尖追着他的手势游走。

走廊突然传来高跟鞋声，郭主任探进头："要给您添茶吗？"老者摆摆手，指间夹着的烟卷已经烧出半截灰。王科宝闻到熟悉的飞马牌烟味，跟他爹抽的一个样。

"合资厂这事..."老者忽然压低声音，像在说悄悄话，"深城那边有家做电风扇的，港商出技术咱们出地皮。"烟灰掉在玻璃板上，碎成星星点点的灰。赵嘉敏的铅笔"啪"地断了芯，在速写本上戳出个小坑。

王科宝激动得直搓手："要是能把流水线图纸搞到手..."忽然瞥见老者腕上的上海表，表带磨得起了毛边，话到嘴边又咽回去。窗外知了又开始聒噪，混着远处展馆广播的英语通知，在闷热的午后织成张声音的网。

老者突然起身，中山装下摆扫落几片烟灰。"后生仔好好干。"他拍拍王科宝肩膀，力道大得让人踉跄。走到门口又回头："记住，技术要抓在自己手里。"阳光从他背后泼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等脚步声消失在走廊尽头，赵嘉敏才敢出声："这位老伯什么来头？"王科宝盯着玻璃板上的水痕渐渐蒸发："你看郭主任对他点头哈腰的样..."话没说完，张松扛着空纸箱闯进来，汗湿的背心贴在身上。

"快去看！"张松呼哧带喘，"化工展台那帮鬼佬在演示塑料花，跟真的一样！"王科宝拔腿就跑，赵嘉敏追到门口又折回来，把老者喝剩的茶根泼进窗台花盆。茶叶梗粘在仙人掌刺上，像开出了褐色小花。

展馆里人声鼎沸，王科宝挤到前排时，正看见金发碧眼的洋技师往机器里倒塑料粒。加热管"嗡嗡"响，空气里弥漫着烧焦的糖味。忽然"噗"地喷出朵红玫瑰，花瓣薄得能透光，边缘还带着注塑口的毛边。

"这叫聚氯乙烯。"翻译扯着嗓子喊，王科宝却盯着机器铭牌上的英文参数。赵嘉敏挤过来时，发卡都被挤歪了："我舅说这种机器要二十万美金！"她的惊呼淹没在人群的惊叹声里。

王科宝摸出温律师的名片，镀金边在灯光下反光。忽然听见身后有人说粤语："大陆仔看得懂么？"转头见个花衬衫港商正嗤笑，金链子在领口晃悠。他忽然用英语背了段说明书，港商顿时噎住，灰溜溜钻进人群。

傍晚收工时，夕阳把展馆玻璃幕墙染成橘红色。王科宝蹲在台阶上啃馒头，赵嘉敏递过来瓶汽水："你猜我今天看见什么？"她翻开速写本，老者听讲时的侧脸栩栩如生，连中山装第三颗扣子松了都画出来了。

路灯次第亮起时，两人往公交站走。王科宝忽然说："等钱到账，先买台二手注塑机。"赵嘉敏数着站牌上的斑驳贴纸："还要雇个懂英文的技术员。"夜风掀起她的裙角，露出半截沾了铅笔灰的白色棉袜。

71路公交摇摇晃晃驶来，车灯刺破暮色。王科宝护着赵嘉敏挤上车，投币箱"叮当"一声响。最后一排座位下粘着颗塑料玫瑰花瓣，在月光里泛着不真实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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