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普通人的照片（二）

王科宝刚在洽谈室坐下，森谷壮介就笑着把身边的中年男人往前推了推："这位是久保田博二，一直想跟您聊聊。他这趟来拍了不少好照片，就是中文还不太利索，您多担待。"

久保田博二连忙起身鞠躬，花呢西装前襟沾着几点显眼的显影药水渍。他从牛皮公文包里掏出本黑色相册，手指在封面上摩挲出沙沙的响声："请多指教。"这句中文说得字正腔圆，后面的话就磕磕绊绊起来，"照片...很多地方...想听听王先生的想法。"

王科宝翻开相册的瞬间，手指突然顿住。第一张泛黄的照片里，漓江竹筏上的老渔夫正在撒网，晨雾中隐约可见喀斯特地貌奇峰耸立——这分明是后世摄影论坛上被转载过无数次的经典之作。他记得资料里提过，这位摄影师八十年代走遍中国，连周总理都特批过他的签证。

"这是1979年秋天？"王科宝指着照片边缘的柿子树，金黄的果实像一串小灯笼。久保田眼睛一亮，从西装内袋掏出巴掌大的记事本，潦草的日文笔记间夹着片干枯的枫叶："十月十七日，桂林七星岩下，老陈头捕了七条青竹鱼。"

相册往后翻，哈尔滨道外菜市场的照片让王科宝喉头一紧。裹着厚棉袄的大婶正在称冻梨，秤杆翘得老高，哈出的白气在玻璃橱窗上结出冰花。久保田摸出钢笔在桌布上比划："那天零下二十九度，我的哈苏相机差点冻住快门。"

看到广州人民路骑楼街景时，王科宝忍不住用手指丈量照片尺寸："这是82年春节？"霓虹灯招牌"艳芳照相馆"下，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扛着双卡录音机走过，电线杆上贴着《少林寺》电影海报。久保田笑着掏出个胶卷盒，里头装着半块发霉的广式月饼："年初三拍的，利口福酒楼师傅硬塞给我的。"

最后那张泉州开元寺双塔的照片让王科宝眼眶发热。戴解放帽的老石匠正在雕刻滴水兽，工具箱里躺着半包乘风牌香烟。久保田突然哼起闽南语童谣，跑调的音节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

"您该多拍拍普通人的日子。"王科宝合上相册时，牛皮封面上沁出的汗渍已经晕开一小片，"就像这位修钟表的老先生。"他指着张巷口小摊的照片，放大镜下老人正在组装上海牌手表。

久保田突然站起来九十度鞠躬，眼镜滑到鼻尖："一定谨记！"森谷壮介连忙打圆场："他去年在奈良拍了三个月寺庙，回来就说要转型拍市井生活。"

正要告辞，久保田突然拦住王科宝："请留步！"他从公文包夹层掏出台莱卡M3，黄铜机身泛着温润的光泽，"想给您拍张工作照。"不等回答，就推着王科宝来到电子管展柜前。

透过取景器，年轻技术员站在"长城0520"计算机旁的侧影被框进画面。背后展板上"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的标语有些褪色，玻璃柜里真空管与集成电路板交错陈列，像条时光隧道。久保田连按三次快门，过片扳手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经过盆景展区时，王科宝被罗汉松根须间闪烁的银光吸引。定睛一看，老潘正蹲在那儿摆弄袖扣，藏青西装后摆沾着片枯叶。听到脚步声，他猛地起身，公文包撞在太湖石上发出闷响。

"潘叔怎么在这儿？"王科宝伸手拂去他肩头的榕树籽。老潘掏出镀金怀表瞄了一眼："来接锦绣吃午饭，这丫头说展区盒饭油水少。"说着从公文包掏出个铝饭盒，糖醋排骨的香味立刻飘了出来。

王科宝拽着老潘拐进消防通道，三言两语把送花风波说了。老潘听得眉头直跳，金丝眼镜滑到鼻梁中间："我说上周找小李帮忙订花，那小子眼神躲躲闪闪的。"他突然攥紧饭盒把手，"走，跟我演场戏去。"

休息区里，赵嘉敏正往罗锦绣茶缸里添水。阳光透过方格窗棂，在褪色的"工业学大庆"标语上投下光斑。门帘突然被掀开，老潘洪亮的声音震得搪瓷杯嗡嗡响："锦绣！舅舅来看你了！"

罗锦绣蹦起来时带翻了板凳，蓝布工装裤膝盖处补丁翘起个角："您怎么不说一声！"她突然想起什么，从抽屉掏出朵干枯的剪秋罗，"花都蔫了也不见您人影。"

老潘接过干花别在西装领口，转头瞪向角落里削苹果的李晓粤："上周三是不是你代我送的花？卡片上写的啥？"水果刀在苹果皮上划出个突兀的豁口，李晓粤结结巴巴地说："就...就写了个"友"字..."

"胡闹！"老潘一巴掌拍在掉漆的办公桌上，震得搪瓷缸里的汤勺叮当作响，"我让你写"舅舅的心意"，你小子偷工减料！"他从公文包掏出叠侨汇券摔在桌上，"劳务费扣一半！"

张松突然从门外探进脑袋，手里攥着半根糖葫芦："潘叔，上周四晚上我看到晓粤姐在..."话没说完就被宋峰文捂住嘴拖走，糖葫芦上的山楂滚落在地，被路过的梁文胜踩成红泥。

罗锦绣噗嗤笑出声，抓起饭盒里的排骨塞嘴里："算了舅舅，晓粤也是好心。"油光顺着嘴角往下淌，在洗得发白的工作证上晕开小片油渍。老潘掏出绣着玉兰花的手帕给她擦嘴，突然瞥见窗边闪过个穿灰夹克的身影。

"小王，来尝尝这个。"老潘夹起块排骨硬塞进王科宝嘴里，压低声音说，"穿灰衣服那个，上周在五金展区转悠三天了。"王科宝嚼着排骨点头，瞥见那人胸前挂着理光照相机，镜头盖却是德国蔡司的。

久保田博二此刻正在暗房冲洗照片，显影液里渐渐浮现的年轻技术员身影让他想起二十年前的自己。忽然发现画面角落有个模糊的灰衣人，他抓起放大镜凑近看——那人手里握着的，分明是台改装过的微型录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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