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普通人的照片

王科宝竖起耳朵听了几耳朵学生们的议论声，后背渐渐沁出层薄汗。休息区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铁皮柜里飘出隔夜茶水的涩味。他瞥见罗锦绣耳尖通红，正用指甲抠着搪瓷缸上"劳动光荣"的红漆字，连忙清清嗓子打圆场："这事儿我去找会务组打听打听，兴许是谁送错了地方。"

窗边飘来股油墨味儿，梁文胜和舒阳两个外语系的男生正凑在《China  Daily》前指指点点。王科宝注意到舒阳的牛津皮鞋底沾着片粉色花瓣，和垃圾桶里那束花如出一辙。他刚要开口，穿灰布衫的工作人员掀开蓝布门帘探进头："小王，日本展团那边来人了，主任让你过去搭把手。"

森谷壮介站在电子管展柜前的身影格外显眼。这人今天换了身藏青条纹西装，胸袋露出的丝绸手帕叠成樱花形状，正操着日式英语和两个同伴比划。见王科宝过来，他眼睛一亮，上前就是个九十度鞠躬："王桑，这位是久保田博二，我的大学同窗。"说着指了指身旁瘦高的眼镜男。

久保田博二脖子上那台尼康M2相机的金属外壳在顶灯下泛着冷光，黑色皮革背带边缘已经磨出了毛边。他拘谨地欠身，中文说得像卡带的录音机："久仰...王先生...请多关照。"公文包侧袋插着本《人民画报》，露出半截泛黄的富士胶卷包装。

"这位是芦田爱子小姐，我们驻华办事处的翻译。"森谷介绍到女伴时，王科宝闻到股淡淡的栀子花香。短发女子约莫三十出头，米色套装的珍珠纽扣在锁骨位置微微反光。她递名片的手指细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一行人往科技展区走的路上，森谷壮介的意大利皮鞋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节奏。经过工艺品展台时，久保田突然举起相机，对着景泰蓝花瓶连按三次快门。胶卷过片的咔嗒声里，王科宝瞥见他手腕内侧有道细长的疤痕，像是被什么利器划过。

"我们想看看那家计算机公司的产品。"森谷从鳄鱼皮钱包里抽出张烫金名片，"他们在京城的代理渠道很成熟，不过南方市场..."话没说完就被阵刺耳的打印声打断。东芝TR—210打印机正在吞吐报表，针式机头在蜡纸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小孔，空气里弥漫着油墨和松香混合的古怪味道。

穿白大褂的技术员推了推酒瓶底眼镜，指着终端机屏幕上的英文菜单解释："主机是日立H—8800，内存256KB。"王科宝注意到他胸牌上印着"张明远工程师"，袖口沾着块蓝色复写纸的痕迹。

森谷壮介突然掏出计算器快速按动，液晶屏跳动的数字映在他镜片上："这个运算速度比我们去年引进的型号快1.8倍。"说着从公文包里摸出份合同样本，"如果能解决中文字库的问题..."他转头看向芦田爱子，后者立刻从真皮手袋里取出日汉双语的报价单。

久保田博二突然蹲下身，镜头几乎贴到打印机出纸口。快门声响起的瞬间，打印针卡住的异响让张工程师脸色骤变。王科宝眼疾手快拔掉电源，发现进纸槽里卡着半张《羊城晚报》——头条新闻"深圳特区建设新进展"的字样被油墨糊成一团。

"实在抱歉！"张工程师掏出手帕擦汗，露出腕上老旧的上海牌手表，"这套设备昨天刚从海关提出来..."他话没说完就被森谷壮介的笑声打断："正好让我们看看贵方的售后服务速度嘛！"这话说得圆滑，可王科宝注意到他食指在报价单边缘掐出个半月形凹痕。

洽谈室的绿色漆皮沙发还带着仓库的霉味。芦田爱子从鳄鱼皮手袋里掏出盒樱花香味的湿巾，仔细擦拭过桌面才铺开合同。久保田博二的莱卡相机搁在窗台上，取景框里映着窗外晾晒的万国旗——那是各国参展商的宣传横幅，在珠江的湿暖空气里懒洋洋地飘动。

"中文系统开发需要多久？"张工程师的圆珠笔在报价单上划出波浪线，"我们厂里去年分来六个大学生，现在都在攻关汉字编码..."他突然顿住，因为王科宝正用钢笔在便签纸上画出字库矩阵图。阳光从百叶窗缝隙漏进来，把"仓颉输入法"几个字照得发亮。

森谷壮介的瞳孔突然收缩。他伸手按住那张便签纸，镀金袖扣在桌面上刮出细微声响："王桑对汉字信息化也有研究？"没等回答，久保田博二突然插话："我在北京见过类似的编码方案，不过..."他比划着相机快门的手势，"像冲洗照片，需要很多层显影。"

窗外传来轮船汽笛声，混着展厅里此起彼伏的外语交谈。王宝科感觉后颈发烫，这才发现洽谈室的暖气片正滋滋冒着白气。他松了松的确良衬衫领口，瞥见芦田爱子悄悄把暖水壶往张工程师手边推了推——壶身上"先进工作者"的红漆奖字已经斑驳。

签完意向书已是正午。森谷壮介起身时，西装后摆蹭到沙发扶手上的铁锈，留下道不明显的灰痕。久保田博二突然拉住王科宝的胳膊，相机背带上的铜扣硌得人生疼："王先生，能带我去拍些生活场景吗？"他翻开相册，指着一张胡同里炸油条的照片，"这种...烟火气..."

王科宝正要答应，休息区方向突然传来玻璃碎裂的脆响。梁文胜跌跌撞撞冲进来，白衬衫领口沾着茶叶末："锦绣她...那束花..."话没说完就被舒阳捂住嘴。王科宝嗅到股熟悉的茉莉香——和今早在垃圾桶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森谷壮介识趣地告退，临走前塞给王科宝张白天鹅宾馆的房卡："样品都在1702房。"镀金房卡边缘刻着细小的樱花纹样，在掌心留下凹凸的触感。久保田博二最后看了眼打印机，镜头盖轻轻合上时发出叹息般的响动。

王科宝冲回休息区时，正撞见李晓粤在撕扯工作日记本。泛黄的纸页雪花般散落，某页上潦草地画着心形图案，中间写着"潘"字。罗锦绣的新眼镜又摔碎了，镜片裂纹像蛛网爬满"劳动最光荣"的标语墙。张松举着半截扫帚呆立当场，裤脚还粘着朵蔫头耷脑的剪秋罗。

"够了！"王科宝一脚踩住飘到脚边的纸片，发现是张华侨商店的购物小票。日期显示上周三下午三点，正是他陪森谷壮介去看打印机的时辰。梁文胜突然冷笑："某些人借着当翻译的便利..."话没说完就被赵嘉敏泼了满脸茶水，茶叶梗粘在他烫金的英文领夹上，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窗外响起闷雷，春季的雨说下就下。雨点噼里啪啦砸在铁皮屋顶上，盖住了舒阳捡碎玻璃的哗啦声。王科宝摸到裤兜里硬邦邦的房卡，突然想起久保田博二相册里那张照片——背景中穿灰夹克的男人，后腰别着的正是这种白天鹅宾馆的镀金房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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