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跟了顺风车（二）

走廊里飘来一股油墨味，王科宝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子，瞅见徐老师站在茶水间门口跟张松比划着什么。赵嘉敏正蹲在窗台边给绿萝浇水，马尾辫梢沾着片枯叶，阳光从她白衬衫领口漏进去，照得脖颈上细密的绒毛金灿灿的。

"徐老师！"王科宝蹑手蹑脚凑过去，帆布鞋底蹭着水磨石地面吱吱响，"是经费批下来了吧？"他瞥见徐老师腋下夹着的牛皮纸文件袋，喉咙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

徐老师抬腕看看上海牌手表，表蒙子泛着淡蓝的光："还有十分钟收工是吧？"他食指敲了敲文件袋，塑料绳勒出的印子在牛皮纸上格外明显，"赶紧收拾东西，今儿坐我车回学校。"

赵嘉敏手里的搪瓷缸"咣当"掉在窗台上，半缸清水顺着绿萝叶子往下淌。她手忙脚乱掏出块格子手帕擦桌子，腕子上的红头绳松垮垮垂下来："徐老师，那台电脑......"

"走东门。"徐老师打断她的话，大步流星往楼梯口走。张松小跑着跟上，军绿色书包在屁股后头一颠一颠，里头装着电烙铁和松香盒哐啷作响。王科宝顺手拎起墙角的热水瓶，发现是空的，又轻轻放回去。

科技公司的展台前围着一群穿中山装的老外，鲁迪那顶牛仔帽在人群里格外显眼。陈丽踩着高跟鞋"咔嗒咔嗒"迎上来，大波浪卷发里别着个镶水钻的发卡："科宝，今天怎么穿这么正式？"她伸手掸了掸王科宝衬衫领口的粉笔灰。

"陈姐说笑呢。"王科宝耳尖发烫，他这件的确良衬衫还是去年考上大学时母亲扯布做的，肘部早磨得发亮。赵嘉敏从书包里摸出个小镜子照了照，偷偷把松了的头绳重新扎紧。

洽谈室里摆着三台老式打字机，鲁迪正趴在红木桌上写单子，花白胡子蹭得纸面沙沙响。见人进来，他摘下金丝眼镜哈了口气，用绒布慢悠悠擦着："徐教授，早上我还跟小王说您该来了。"他中文带着点天津腔，听说是在五大道长大的。

赵嘉敏被安排坐在靠窗的藤椅上，膝盖上摊着本《无线电技术》。窗外飘来炸油条的香味，混着打字机"咔嗒咔嗒"的声响，听得人昏昏欲睡。她瞥见王科宝在给鲁迪递钢笔，袖口露出截磨破的毛衣边。

"这是保修单，有问题随时打电话。"鲁迪从电脑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袋，里面装着英汉对照的说明书。徐老师掏出老花镜，手指在键盘上摸索着，屏幕蓝光照亮他眼角的皱纹。

王科宝猫着腰凑过去看，后脖颈被冷气吹得发凉。这台IBM电脑比学校机房的小半截，乳白色外壳上贴着"Made  in  USA"的标签。他想起上个月帮外教修收音机时，在《时代周刊》上见过这型号的广告。

"七千六，您点点。"徐老师从文件袋里掏出捆美元，新钞的油墨味瞬间盖过了桌上的龙井茶香。鲁迪沾着唾沫数钱的动作让张松直皱眉，赵嘉敏假装看杂志，余光却瞥见陈丽在门口跟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比划外汇券的兑换比例。

走廊尽头传来"突突"的引擎声，吉普车尾气从通风口钻进来。司机老李正在擦挡风玻璃，军大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见人出来，他"啪"地甩开折叠椅："徐主任坐前头吧，后头颠。"

赵嘉敏踩着踏板爬上车，发现后座铺着块军用毛毯，边角还绣着"奖给先进工作者"的红字。王科宝挤在她和张松中间，帆布书包硌得大腿生疼。吉普车发动时，排气管"突"地喷出团黑烟，吓得路边卖糖葫芦的老汉直捂竹签。

"这发动机声跟蚊子哼似的。"张松把耳朵贴在车壁上，"咱学校那辆解放卡车动静比这大十倍。"他手指在真皮座椅上摸来摸去，蹭下一层薄灰。

司机从后视镜里咧嘴笑，露出颗金牙："小同志识货，这是四缸的，德国原装。"说话间挂挡，车头猛地往前一窜。赵嘉敏手里的杂志"啪"地掉在脚垫上，王科宝伸手去捡，脑袋撞在张松肩胛骨上。

徐老师把电脑包抱在腿上，活像搂着个金娃娃。路过友谊商店时，他指着橱窗里的双卡录音机说："等咱们系创收达标，也给实验室配一台。"霓虹灯照在他花白鬓角上，忽明忽暗。

赵嘉敏盯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梧桐树，忽然想起件事："上回给鲁迪拍的照片......"话没说完就被颠得咬到舌头。王科宝从衬衫口袋摸出个牛皮纸信封，边角被汗水洇得发皱："可别弄丢了，就洗了这一张。"

照片是在展台拍的，鲁迪戴着那顶滑稽的牛仔帽，背景里陈丽正在给老外演示电饭锅。赵嘉敏发现照片右下角有块光斑，像是显影时沾了水渍。她把照片夹进笔记本，抬头看见王科宝耳朵红得透明。

吉普车突然急刹，徐老师怀里的电脑包差点飞出去。十字路口有辆驴车慢悠悠横穿马路，赶车的老汉扬着鞭子唱梆子戏。张松扒着车窗数驴耳朵上的红绸子，被尾气呛得直咳嗽。

"看见没？驴车都比咱快。"司机拍着方向盘抱怨。仪表盘上的温度计显示室外零下二度，王科宝呼出的白气在车窗上凝成霜花。赵嘉敏用指甲在玻璃上画了只小乌龟，转眼就被新结的冰凌盖住了。

路过东风电影院时，徐老师突然开口："科宝啊，寒假去上海的车票......"话说到一半被喇叭声打断。宣传栏贴着《庐山恋》的海报，郭凯敏的笑脸在暮色里泛着青光。

王科宝掰着手指算日子："考完最后一门正好是十六号，坐船要两天......"他想起上回在图书馆查的黄浦江客轮时刻表，墨水瓶打翻染蓝了半本笔记。赵嘉敏从书包里掏出块高粱饴，掰成两半分给他。

天擦黑时吉普车拐进校门，门卫老张举着手电筒晃了晃。车灯扫过公告栏，王科宝瞥见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学术新星"的红榜上，墨水还没干透。赵嘉敏跳下车时凉鞋带又断了，她索性脱了鞋拎在手里，白袜子踩在煤渣路上印出朵朵灰花。

徐老师抱着电脑往实验楼走，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王科宝蹲在车边帮老李搬工具箱，听见车底传来蛐蛐叫。张松已经跑没影了，估计是赶着去食堂抢红烧肉。

"给你留了晚饭。"赵嘉敏从传达室窗口探出头，辫子梢沾着片雪花。她手里捧着个铝饭盒，蒸汽在玻璃窗上结成水珠。王科宝掀开盖子，发现底下压着张纸条，上面画着个吐舌头的笑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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