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8章:要不吃了饭再走(二)
客轮甲板上的海风带着咸腥味,黄希德手肘撑在铁栏杆上,指间夹着的烟头忽明忽暗。他望着远处泛着银边的浪花,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说实话,当初答应工学院教职时,我还担心自己这把老骨头能不能适应。"他转头朝王科宝笑了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没想到站在讲台上,看着那些年轻面孔亮晶晶的眼睛,就像当年在加州理工带研究生似的。"
王科宝把军绿色水壶递过去,黄希德接过来仰头灌了口凉茶。水珠顺着花白胡茬滚落,在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领口洇开深色痕迹。"您讲课总爱说"传递"这个词,"王科宝用袖口擦着栏杆上的水渍,"上次听您讲量子物理基础,连食堂打饭的刘婶都端着饭盆在窗外听。"
黄希德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说了方言,懊恼地拍了下额头。他今天穿了条磨得起毛的卡其裤,裤脚还沾着粉笔灰,整个人像是刚从实验室钻出来的老学究。"哎哟,又犯老毛病。"他转头看向正在活动肩颈的王科宝,"多亏你这些天盯着我练普通话,昨儿个还有学生夸我发音标准呢。"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黄希德摸出怀表看了眼时间,黄铜表链在暮色中泛着温润的光。这是当年他获得普林斯顿博士学位时,导师送的礼物。表盖内侧刻着拉丁文"知识如光",此刻秒针正咔嗒咔嗒走过下午五点二十分。
"走,陪我活动活动筋骨。"黄希德突然直起腰,跺了跺发麻的脚。他带着王科宝穿过狭窄的船舱走廊时,几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恭敬地让道,有个戴圆框眼镜的男生还怯生生喊了声"黄教授好"。
等他们走到船尾空旷处,黄希德忽然摆出太极起手式。他打的是改良过的杨氏二十四式,动作比传统套路多了几分刚劲。王科宝靠在锈迹斑斑的通风管上看他打完整套,发现老先生收势时气息都不带乱的。
"年轻时在波士顿唐人街跟个老拳师学的,"黄希德接过毛巾擦汗,"那会儿天天泡实验室,全靠这个治颈椎病。"他说着从裤兜摸出个小铁盒,拈了颗薄荷糖扔进嘴里,铁盒盖上印着褪色的自由女神像。
接下来的日子,王科宝常见黄希德裹着件藏青色呢子大衣在甲板上踱步。大衣肘部打着同色补丁,却浆洗得笔挺。每到傍晚,老先生总会准时出现在三等舱走廊,给几个勤工俭学的学生补习高等数学。有个江西来的农家子弟,总把公式写在捡来的烟盒纸上,黄希德就把自己从美国带回来的活页笔记本送了他两本。
航程第七天遇上了风雨,货舱里装满生铁的拖船在浪涛中颠簸得像片树叶。王科宝去给黄希德送姜汤时,发现他正用晒衣绳把行李箱绑在床架上,手法熟练得像个老水手。"当年坐货轮横渡太平洋,遇上过比这还大的风浪。"他边说边给绳结打上水手扣,"那时候船上装着橡胶和桐油,货舱里能熏得人睁不开眼。"
等天气放晴,甲板积水里漂着几片泡烂的梧桐叶。黄希德蹲在救生艇旁,用树枝教两个小娃娃画太阳系轨道图。孩子们举着湿漉漉的蜡笔,在积水里描出歪歪扭扭的椭圆,银铃般的笑声惊飞了落在桅杆上的海鸥。
周五清晨,咸湿的雾气里传来悠长的汽笛声。王科宝裹紧老棉袄推开舱门,看见黄希德已经收拾妥当。棕色牛皮箱上贴着泛黄的航运标签,芝加哥、利物浦、横滨的地名字迹斑驳,最新一张墨迹未干的"申海"二字倒是笔力遒劲。
"这箱子跟着我跑了半个地球,"黄希德用绒布擦拭着箱角的铜包边,"当年在苏黎世参会,爱因斯坦的助手还帮我拎过它。"他打开搭扣给王科宝看内衬,暗格里整整齐齐码着泛黄的讲义,最上面那本扉页写着"1937年春,剑桥大学"。
码头的喧嚣声渐近,黄希德突然停住话头。他摸出怀表又看了眼,金属表链在晨光中轻轻颤动。这个动作让王科宝想起初遇时的情景——三个月前在工学院资料室,这位喝惯洋墨水的老先生也是这般盯着怀表,用夹杂英语的广东话抱怨索引卡太老旧。
"要上岸了。"黄希德深吸口气,把怀表揣回内袋时,手指在表链上多停留了两秒。王科宝注意到他今天特意换了件浅灰中山装,左胸口袋别着枚暗金色校徽,那是西南联大时期的教工纪念章。
舷梯放下时,黄希德拎箱子的手背青筋突起。王科宝正要帮忙,却见他已稳步踏上跳板。咸湿的海风掀起他鬓角白发,露出耳后那道细长的旧伤疤——据说是抗战时护送实验设备被弹片划的。
转运的小客轮漆成天蓝色,栏杆上还挂着未干的渔网。黄希德刚落座就掏出钢笔,在船票背面演算起某个公式。墨水滴在磨白的灯芯绒座椅上,晕开深蓝色痕迹。直到客轮驶入黄浦江,他才惊觉两岸景象,慌忙把钢笔别回口袋,结果墨水染脏了前襟。
"您看那边,"王科宝指着江心沙洲上成排的起重机,"去年这时候还都是芦苇荡呢。"黄希德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玳瑁眼镜,镜片上映出远处脚手架林立的轮廓。有艘驳船正往江里倾倒碎石,激起的水花惊飞成群的白鹭。
黄俊良举着的接人牌是用旧日历纸板改的,红漆写的"黄希德"三个字还往下淌着未干的颜料。这小伙子穿了件时兴的的确良衬衫,下摆扎在喇叭牛仔裤里,露出锃亮的牛皮鞋尖。见着堂哥时,他原地蹦起半尺高,差点撞翻旁边卖茶叶蛋的老太太。
"哥!这儿!"黄俊良挥动纸牌的样子活像指挥交通,引得几个等活的黄包车夫直乐。他胸前挂着个海鸥牌相机,黑色皮质镜头盖随着动作晃来晃去,"昨儿个爷爷还让我把阁楼收拾出来了,您那些书啊本啊的,全给您留着呢!"
抢着拎箱子时,黄俊良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晒成小麦色的胳膊。他边往出租车后备箱塞行李边念叨:"这桑塔纳是公司新配的,带空调呢!就是这鬼天气..."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在车门上留下个湿手印。
出租车驶过外滩时,黄希德整个人贴在车窗上。海关大楼的钟声正敲响十一点,阳光透过彩色玻璃在老先生脸上投下斑斓光晕。王科宝在后视镜里看见他嘴唇翕动,依稀是在默诵某首英文诗。
进贤路的梧桐树荫里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黄家老宅的门楣上还留着端午插艾草的痕迹。黄俊良刹车太急,惊飞了门口啄食的麻雀。他按喇叭的架势活像开轮船,惹得二楼晾衣服的邻居探出头来骂:"小赤佬,当心把刹车片磨穿!"
黄家客厅的八仙桌上已摆开阵势:水晶肴肉切得薄如蝉翼,油爆虾蜷成金红的月牙,腌笃鲜在砂锅里咕嘟作响。黄老太太系着蓝布围裙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攥着沾满葱花的锅铲:"希德啊,快尝尝这草头圈子,你爷爷天没亮就去菜场抢的嫩苜蓿..."
老爷子坐在藤编轮椅里,膝头盖着褪色的军毯。他耳朵上别着根未点的香烟,浑浊的眼睛突然亮起来:"像!真像你爹年轻时的模样!"枯树般的手抓住黄希德腕子时,腕表被蹭得咔嗒作响。老人身上有股樟脑丸混着中药的味道,袖口还沾着墨汁。
王科宝被按在雕花靠背椅上时,发现椅垫下压着张泛黄的《申报》。1937年的头版新闻大标题还清晰可见,边角却已被虫蛀得斑驳。黄俊良给他盛汤用的青花瓷碗底印着"景德镇制",碗沿有道细细的冲线。
席间老爷子讲起往事,唾沫星子落在红烧肉的酱汁里:"当年你爹去留学,在码头也是我送的...那艘英国邮轮的烟囱有这么高..."他比划的手势太大,差点打翻黄希德面前的黄酒盏。
阁楼木楼梯吱呀作响,黄希德打开藤条箱时扬起细尘。阳光从老虎窗斜射进来,照见箱子里那台老式打字机,键帽上的字母已经磨平。黄俊良好奇地按了下空格键,生锈的弹簧发出喑哑的呻吟。
"这是我在MIT用的第一台雷明顿,"黄希德轻抚过金属机身,"用它敲出过三篇《物理评论》论文。"他翻开箱底的相册,泛黄的照片上,穿条纹西装的青年站在布鲁克林大桥前,手里攥着顶巴拿马草帽。
王科宝帮忙整理书籍时,发现本硬壳笔记里夹着干枯的枫叶。墨水瓶早在颠簸中打翻,蓝黑色墨迹晕染了半本微分方程演算稿。窗台上摆着个铜制显微镜,物镜筒里还卡着片1948年的加州红杉标本。
傍晚时分,黄希德送王科宝到弄堂口。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弹格路上,卖栀子花的老妇人篮子里还剩最后几串。黄希德忽然想起什么,从裤兜摸出个铁皮糖果盒:"带着路上吃,这是旧金山唐人街买的薄荷糖。"
王科宝攥着糖盒走向公交站时,听见身后传来手风琴声。某个阁楼窗口飘出《夜上海》的旋律,混着黄家厨房飘来的葱油香。他回头望去,黄希德正站在爬满爬山虎的砖墙下,手里攥着怀表,身影渐渐融进申城的暮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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