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初见方家家主
晚上八点，天已经彻底青暗下来了。
方玉城来翠竹园喊我去莲池前观看仪式，方家老祖宗、老太太、大爷与大爷夫人以及方玉城表妹方玉衡皆已全数到场。
就连疯掉的方文心也被两名女佣人强制压在太师椅上逼她观看。
方煦两口子是在开场前五分钟才姗姗到场的，方夫人手里捻着一串佛珠面无表情，至于方煦……
我如今才见到他的真人面容，不到四十岁的年纪，两鬓便已然花白如霜了。
五官端正，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凛然英气。
漆眸深邃，戴着银框眼镜，举手投足间老成而稳重，一身贵气。
剑眉星目，面容棱角分明，年轻时必然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俊朗人物。
可惜，周身却笼罩着一片阴郁的寒息，眸底好似一块化不开的万年漆墨，给人一种老谋深算捉摸不透的感觉。
方家老祖宗是方煦的奶奶，年逾八十却精神矍铄，拄着拐杖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看起来比自己的儿媳妇方家老太太身体还要硬朗。
而方家老太太，可能是长期缠绵病榻的原因，这会子看着浑身软趴趴的，靠在太师椅上微眯双目，面色憔悴，上气不接下气，不停攥着手帕用拳头夯胸口。
方家大爷静静躺在佣人为他特意预备好的躺椅上，大爷夫人则双眼紧闭，一手攥着佛珠一手捏着桃木雕成的佛家降魔杵，嘴里嘀嘀咕咕念念有词，额角不停渗出豆大的冷汗，消瘦身板抖个没完。
方文心被打了镇定针，这会子倒没有闹出什么东西，只是空洞的眼神死死盯着莲池中央被大灯照亮的舞台——
方玉衡胆小地搂住自家表哥胳膊，压低声与方玉城议论：“哥……这傩戏真有用吗？我有点怕怕的。”
方玉城拍拍方玉衡手臂安慰：“没事的，哥在呢，爸妈和太奶奶也在。”
方煦淡定端起茶几上的青花瓷盖碗，捏起茶盖，拨了拨茶面嫩芽与雾气，抿一口：
“辛苦堂姑奶奶千里迢迢走这一趟了，这几天住在家里，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我从容点头：“好。”
方煦目光放远，看着空荡荡，红绸飘摇，被大灯白光打得清冷的莲池舞台，若有所思道：
“上一次，家中请人来表演傩舞，还是二十六年前。也在这个地方，也是这个时节，七月二十八。”
方玉城接上话：“二十六年前？那时候爸应该比我年纪还小些吧。太爷爷比较信这些，我之前听秦叔说，太爷爷年轻时经常请萨满来家里作法，祈求家宅安宁，财富入门。”
方煦低下头，指尖捏着茶盖，有节奏地在盖碗边缘刮磨出声：
“嗯，那时我才十二岁。那是在家里表演过的祭神仪式里，最盛大、最惊艳的一场傩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方玉城豁然道：“哦，怪不得爸你总念着再看一场傩舞呢！我长这么大还没看过傩戏，今天正好借机开开眼！”
哪成想话音刚落，方家老祖宗就阴着脸色重重放下手里茶碗，不悦低斥：“看什么不好，非要请这些不三不四的下九流到家里表演，我看，她们根本不能驱鬼，招魂还差不多！”
方煦斜了一脸不满的老祖宗一眼，没说话。
方夫人无聊数着手里菩提念珠，轻描淡写地回了句：“傩舞可是敬告神灵之舞，这么神圣的艺术，怎么就成不三不四了？奶奶慎言，当心开罪了神明，给家里添乱。”
方家老祖宗一听这话顿时更恼了，攥住龙头拐杖狠狠敲击青石地面：
“神明神明，少拿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压我！要是真有神明，我就得罪她了，她能拿我怎么样？老太婆我活了八十多年，管她神明妖魔，有本事冲我来啊！”
方夫人勾起红唇，数着掌中菩提珠冷艳道：“真冲您去了，您怕是受不住，不信您看咱妈，以前那么强势的一个人，现在不照样得求着别人给她送口茶？”
“呵，现在老二当家了，你倒是也腰杆子挺直起来了，三从四德都丢到狗肚子里去了！连最基本的尊重长辈，都做不到！”老祖宗被气得老脸发紫。
方夫人优雅端起茶杯饮茶：“奶奶言重了，我哪敢不尊重奶奶，我只是说出了实话而已。难道这个家，一个人连说实话的权利都没有吗？”
“你啊，就嚣张吧！总有你哭的那天。”
“那就希望奶奶，得偿所愿吧。”
傩戏开场前，管家突然让人搬来了几十盆百合花，就放在观众位前方不足五米距离的水边。
啧，大户人家就是讲究！
仪式感满满啊。
可百合花落地的那一刹，老祖宗突然震怒站起身，瞪大血目指着那些话狠声厉斥：“我不是说过么，不要在我身边放百合花！都给我扔进水里！拿走，拿走！”
方煦母亲也在看见那些百合花时，陡地捂住胸口喘息更加困难，激动抬起手，浑身战栗得厉害。
倒是方文心的反应，竟与自家母亲奶奶截然不同，诡异地盯着百合花傻笑出声，胡言乱语：
“沈歌姐姐……你看啊，是你最喜欢的百合花，二哥一直记着呢。沈歌姐姐，我把花摘下来送给你啊……沈歌姐姐，你会永远喜欢心心的对吗？你才不会生心心的气，也不会抢心心最爱的东西……”
管家秦叔朝方家老祖宗弯腰鞠了个躬，礼貌又不失严肃地回了句：“这是老爷的安排，老祖宗，百合花的花香有安神之效，您闻着，对您的身体情绪都有益处。”
“反了天了！我的话都不管用了，我说我不喜欢这些破花！”方家老祖宗气急攻心，拄着拐杖就要亲自过去踢翻那些花盆。
但就在老祖宗挥起手里拐杖准备把花盆打个稀烂那一秒，方煦淡漠平静开了口：“奶奶，我劝你冷静点，不然，文心可是会难受的。”
举起的拐杖停在半空，方家老祖宗眼神一滞，仿佛想起了什么可怕事，片刻，咬牙不甘心地跌坐回去。
我静静坐在一边看着眼前的好戏，好家伙，这方家的恩怨纠葛可比宅斗剧还复杂！
半分钟后，水岸边有乐师抚琴击鼓，戏师们穿上华丽神圣的广袖长裙，腰佩铃铛，青丝高挽，发簪珠花，面戴桧木彩绘面具，从容有序地从左右两边石栈走出，碎步快移至水正中的舞台——
待所有戏师于台上汇聚后，隔水的岸边琴声骤停，片刻，是清灵的编钟声徐徐响起，率先引路。
清澈的天外神音幽幽流淌在静谧的夜晚里，曲中似有杳霭流玉，空谷繁花……
女戏师们身穿红蓝绣花古袍，手持红鼓，腕带铜铃，伴着编钟声的节奏缓缓优雅起舞——
长袖挥摆，丝帛飘飘，指尖轻轻击鼓，腰肢扭摆宛若天女下凡，一举一动，极富神性。
不久，有鼓声琴声再次融进来，戏师们卡着节奏脚尖点在莲台上，肆意展示高雅的舞姿。
无数女戏师簇拥着主舞，猛挥衣袖，宛若振翅翩飞的彩蝶。
主舞腰佩铜铃，脸上挂着面目狰狞的龙女彩绘面具，腰肢微摆，铃声悠扬，击鼓声沉闷入耳，震得人心神颤颤……
似乎真有安神镇邪祟的奇效。
我用胳膊肘撑着茶几，托腮安静欣赏台上的表演，一曲舞罢，戏师们忽轻声吟唱了起来，曲调婉转，如泣如诉。
这种富有地方特色的语言曲调我虽听不太懂，但却能感受到曲中震撼人心的力量。
不愧是祭神之舞，柔中带强，不仅赏心悦目，还安神醒脑。
我伸手端起茶盏，抿口尝尝。
富贵人家的茶就是好喝，清而不涩！
目光无意瞥向方煦，却意外发现，方煦愣愣看着眼前的表演，双目猩红，眼角含泪……
沧桑眼眸浑浊不堪，眸中雾色氤氲，无限凄凉。
他看个表演把自己看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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