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天王临雍
建元十四年三月初,长安城浸润在暮春湿润的空气中。
太学青灰色的高墙内,桧柏苍枝吐露新绿,晨钟的余韵还在殿阁间萦绕未散。
辰时刚过,崇贤馆内已坐满青衿学子,诵经之声朗朗如溪流潺潺。
王曜端坐于后排,面前摊开《氾胜之书》与《礼记》并置。
连日照料阿伊莎的疲惫尚未完全消退,眼下泛着淡青,但目光依旧清亮专注。
徐嵩在一旁低声讲解《郑注》精要,尹纬则一如既往缩在角落,虬髯下的眼睛半阖似寐,指节却无意识地在膝头叩击兵法节奏。
忽闻馆外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打破了太学惯有的肃穆。
守门的老吏踉跄奔入,声音因急促而变调:
“天、天王即将驾到!祭酒速迎!”
满堂诵经声戛然而止。
新生们面露兴奋,纷纷引颈张望;老生则相视苦笑,窃窃私语:
“又来了……”
“每次突击考校,总有人要倒楣……”
祭酒王欢与司业卢壶即刻起身,整理衣冠。
王欢虽年逾古稀,此刻步伐却异常迅捷,苍苍白须在晨风中微颤。
博士苏通、王寔等人也纷纷离席,面色凝重地随行而出。
......
太学门前两尊石辟邪的鬃毛上凝着晨露,苍柏掩映的朱漆大门罕见地完全洞开,露出其间笔直如矢的神道。
此时青石板路上已乌压压站了一片人,祭酒王欢率司业卢壶并苏通、王寔、刘祥等几十位博士、学吏,皆着玄端礼服,垂手躬身,静候天王驾临。
新生们早已按捺不住兴奋,青麻裾衣整理拂顺,幅巾系得一丝不苟,按序列聚在王欢等人身后,引颈望向已洒扫干净的青石御道,窃窃私语声如同早春的蜂鸣。
“听闻天王陛下每学期必亲临太学,今日总算能得见天颜了!”
“不知陛下是否会考校经义?若能被垂询一二,真是三生有幸!”
几个站在后排的老生却面色凝重,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个面色黧黑、袖口磨损得起了毛边的寒门学子低声对同伴道:
“莫高兴得太早,天王的‘学业察验’,可是要动真格的。去年此时,就有两位同窗因答问支吾,被当场削了学籍,遣返原郡了。”
这话像盆冷水,浇熄了不少人的热情。广场上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期待中掺入了不安的躁动。
王曜与同舍诸生立在博士们身后的生员队列中,青麻裾衣被晨雾打湿,紧贴肩背。
他微微抬眼,望见王欢雪白的头颅在风中轻颤,老人双手紧握笏板,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陛下每岁春秋两临太学,考校经义,问难答疑。”
徐嵩在一旁低声解释,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紧张。
“听闻去岁考《周礼》官制,有三人答非所问,当场被褫夺生员资格,遣返原籍……”
吕绍胖脸上挤出个苦相,悄声道:
“可千万别抽问我《尚书》,光是《禹贡》篇那些山川地名就够我头疼的!”
杨定闻言嗤笑:
“怕什么?大不了跟我去军中效力!”
他今日也将玄色胡服换成了太学裾衣,却仍掩不住一身武人悍气。
尹纬虬髯间逸出一声轻哼:
“天王重儒是真,可这每岁亲临,考校甄别英才、收揽人心亦是真。”
他目光扫过前方那些战战兢兢的博士。
“待会儿都机灵些,若被点到,对答不必尽显锋芒,但求无过便是。”
王曜默然。他想起官道上冻毙的流民,想起帕沙账簿上血红的“欠”字,想起阿伊莎腰间的伤口——这太学高墙之内,经义滔滔、礼乐煌煌,墙外却是生灵涂炭。
今日天王亲临,可能听见那些无声的哀嚎?
辰时三刻,远处忽然传来低沉悠长的号角声,穿透太学高墙。
紧接着,马蹄声与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由远及近,如同闷雷滚过天际。
“来了!来了!”人群一阵骚动。
王曜站在丙字乙号舍诸人中,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望去。
只见一支仪仗队逶迤而来,前导是十六名金甲骑士,鞍鞯鲜明,旗帜上绣着赤鸟徽纹。
随后是四匹纯黑骏马驾着的青铜轺车,车盖垂下的流苏在晨风中轻扬。
车驾前后,另有数十名身着绢甲、腰佩环首刀的羽林郎环卫,步履整齐划一,沉默中自带凛然威势。
轺车在太学正门前稳稳停住。
一名内侍趋步上前,放下踏凳。
率先下车的是一位年约四旬的中年人,身着青色常服,头戴远游冠,面容清癯,目光温润中透着洞察一切的明澈,正是大秦天王苻坚。
他下车后并未立即举步,而是回身微微伸手,从车内先后扶下两位盛装女子。
年长些的约二十出头,身着丹色绣金凤纹曲裾,云鬓高耸,金步摇璀璨生辉,容貌艳丽,但眉宇间带着几分骄矜与急切,目光不住地在人群中扫视,正是安邑公主苻笙。
年幼的那位约莫十七八岁,则是一身天水碧的素罗深衣,外罩月白纱縠半臂,梳着简单的垂髻,只簪一支玉簪,面容清雅,神情宁静,眸中含着一汪秋水般的澄澈,乃是舞阳公主苻宝。
后一车下来的的男子。
约三十许年纪,身着半旧葛袍,未戴冠,只用一根木簪束发,面容瘦削,嘴角紧抿,眼神锐利不驯,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疏离——正是原晋国降臣、现任秦国尚书郎周虓。
他下车后整了整衣袍,对眼前的盛大场面嗤之以鼻,冷冷地扫视着周遭的一切,两名侍卫紧随其后,手按刀柄,神色警惕地凝视着他。
当仰头看到大门上高悬的“太学”匾额时,周虓唇角更是扯出一丝几不可察的冷笑。
王欢率众博士疾行至阶前,伏拜于地:
“老臣王欢,恭迎天王陛下!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罪该万死!”
苻坚抢前一步,亲手搀起王欢,言辞恳切:
“王公年高德劭,不必行此大礼!朕乃不速之客,何罪之有?今日偶得闲暇,特来太学看诸生学业进益如何。诸公皆朕之股肱,不必多礼。”
他目光扫过伏地的众博士:“都平身吧。”
他的声音温和醇厚,带着一种令人如沐春风的亲和力,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在那些面露紧张的新生脸上略作停留,微微一笑。
“朕今日来,是与诸生共论经义,非为君臣奏对,大家不必拘束,一如平日便好。”
周虓在一旁发出一声极轻的冷哼,虽未言语,但那嘴角撇出的弧度,已将“收买人心、惺惺作态”的讥讽表露无遗。
苻坚似未察觉,依旧笑容和煦。他转身对周虓道:
“周卿,朕的太学比之江东如何?”
周虓微微一揖,声音清冷如金石:
“雕梁画栋,固然壮丽。只是不知其中所藏,是圣贤真义,还是曲学阿世之辞?”
此言一出,满场俱寂。
博士们面色骤变,王欢眉头微蹙,卢壶更是上前半步欲要驳斥。
苻坚却摆摆手,笑意不减:
“周卿快人快语,朕就喜欢你这性子。今日既来,不妨好生看看,朕的太学是不是徒有其表。”
人群中的王曜凝视着周虓。
他曾听杨定说起过此人——原是晋国梓潼太守,数年前杨定族叔杨安领兵攻打梓潼,城破被俘后周虓拒不降秦,数次谋逃皆被擒回。
苻坚惜其才,竟不忍加诛,反授以尚书郎之职。
此刻见他当众讥讽太学,王曜心下不由暗叹:此人风骨虽佳,却也太过倨傲。
苻笙早已不耐烦,她踮着脚尖,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探索,终于锁定在丙字乙号舍几人所在的方向——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了下意识往吕绍肥胖身躯后缩了缩的杨定身上。
“杨定!”
苻笙脱口唤道,声音清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瞬间打破了现场肃穆的气氛。
她竟提着裙摆,越过众人,径直朝那边走去。
羽林郎们微微骚动,见苻坚并无表示,便又恢复了肃立。
杨定脸色一僵,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能钻进去。
吕绍努力挺起胖胖的肚子想挡住他,却被苻笙毫不客气地拨开:
“吕二,你挡着本宫了!”
她走到杨定面前,仰头看着这个高出她大半头的壮硕青年,语气带着委屈与嗔怪:
“你躲了我整整一个冬天!若非父王今日要来太学,我是不是还见不到你?你就这般厌见我?”
全场目光霎时聚焦于此。
杨定面红耳赤,额角青筋微跳,碍于礼数只能拱手低声道:
“公主殿下言重了……在下……学生不敢,只是学业繁重,不敢懈怠……”
“借口!”
苻笙眼圈微红:“你分明就是不想见我!那门亲事,你就这般不情愿?”
周遭鸦雀无声,连呼吸都清晰可闻。尹纬捻着虬髯,眼中满是玩味;徐嵩面露尴尬,垂眸盯着自己的鞋尖;王曜也微微侧过脸,心下既觉莞尔,又替杨定感到几分窘迫。
苻坚无奈地摇了摇头,开口道:
“笙儿,休得胡闹,太学重地,岂容你儿女情长,纠缠不休?莫要扰了诸位师生。”
苻笙回头,见父王神色虽温和,语气却不容置疑,又见周围无数道目光盯着,终究不敢太过放肆,只得狠狠瞪了杨定一眼,用只有附近几人能听到的声音嘟囔道:
“你等着,回头再跟你算账!”
这才悻悻然退回苻坚身后,站到苻宝身边,犹自气鼓鼓地瞪着杨定方向。
苻宝轻轻拉了下姐姐的衣袖,示意她冷静,目光却也不经意地掠过杨定身旁那几位同舍生,在王曜沉静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
那日父王回宫后,虽未多言,但提及“太学有一寒门学子,颇通农事,胆识亦佳”,她便留了心。
此刻见王曜虽衣着朴素,立于人群之中却如青松临风,自有一股沉静气度,与周遭或激动、或惶恐、或看热闹的生员迥然不同。
苻坚仿佛并未被这段插曲影响,对王欢笑道:
“祭酒,今日讲经可是在崇贤馆?朕与诸生一同听听课。”
“陛下请。”王欢躬身引路。
一行人浩浩荡荡移步崇贤馆。
馆内早已按照最高规格布置妥当,苻坚与两位公主坐于前方特设的席位,周虓被安排在苻坚下首,太学官员则陪坐两侧。
生员们按序入座,鸦雀无声。
今日主讲的是博士苏通,课题仍是《礼记·中庸》。
苏通学识渊博,讲解“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时,引经据典,阐发微言大义。
不少生员听得如痴如醉,频频点头。
然而,讲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时,周虓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讲堂中显得格外刺耳。
苏通话语一顿,面露不悦,却碍于身份不好发作。
苻坚微微侧首:“周卿似有高见?”
周虓毫不客气,朗声道:
“不敢称高见,只是觉得苏博士所讲,尽是些粉饰太平、自欺欺人之语!”
他霍然起身,目光扫视全场,带着一种近乎挑衅的锐利。
“‘素其位而行’?若其位本就不正,莫非也要安之若素?‘不愿乎其外’?天下兴亡,诸人有责,岂可画地为牢,独善其身?”
他言语犀利,直指核心:
“譬如当下,秦据中原,自称正统,然礼乐征伐果真出自天子?还是出于氐、鲜卑、羌豪酋之手?太学在此教授华夷之辨、君子小人之别,却不思朝堂之上,多少真正秉持周礼、心存华夏的忠贞之士?所学与所用,岂非南辕北辙?如此‘致中和’,不过是空中楼阁,自欺欺人罢了!究其根本,仍是夷狄之法,难登大雅之堂!”
这番话如同冰水泼入滚油,瞬间在崇贤馆内炸开。
诸生哗然,博士们面色铁青。
王欢眉头紧锁,卢壶更是气得胡须微颤。
周虓此言,不仅否定了太学的教学,更是直接抨击朝政,蔑视天王,其狂悖大胆,令人震惊。
苏通气得脸色发白,颤声道:
“周尚书!你……你岂可如此曲解圣贤之意!混淆视听!”
周虓冷笑:“曲解?苏博士,我倒要问你,《中庸》有云‘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此为何意?莫非这‘尊亲’也包括了恃强凌弱、吞并他国、毁人社稷之徒?太学在此空谈仁义,可能解释襄樊城外正入侵他国的十数万大军?可能解释这太学之中,多少学子苦读,只为博取功名,而非真正践行圣贤之道?”
他词锋如刀,步步紧逼,将太学乃至秦国推崇的“文治”批得体无完肤,更暗指其虚伪。
几位博士起身反驳,皆被他引经据典,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驳得哑口无言。
馆内气氛降至冰点。
苻坚面沉如水,手指无意识地轻叩案几。苻笙面露恼怒,却插不上话。
苻宝则微蹙秀眉,看着周虓,眼中流露出复杂的情绪,似有不忿,又似对其部分言论有所思索。
周虓愈发得意,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最终落在一直沉默的王欢身上:
“王祭酒,您乃海内大儒,莫非也认为在这太学之中,空谈些虚无缥缈的‘中和’,便能掩盖这煌煌大秦下的暗流涌动?便能消弭那南征北战带来的血泪哀鸿?若是如此,这太学与聋瞽之堂何异?这等学问,不学也罢!”
这话已是极重的羞辱。
王欢身躯微颤,脸色苍白,竟一时难以反驳。
满馆师生,皆被周虓的气势与犀利的言辞所慑,竟无人能站出来与之抗衡。
一种难堪的沉默笼罩了崇贤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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