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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寒刃藏温情


阿伊莎睫毛颤巍巍地抖动,吃了几口后便不欲再吃,蜜色眼睑下,那双总是含着野性光彩的眸子此刻蒙着水雾。

她望着王曜还在泛红的眼角,忽然虚弱地笑出声,声音沙哑如破损的胡笳:

“子卿……莫不是我这副模样,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

王曜慌忙摇头,赶紧用袖口再次拭去泪痕,努力绽开笑意,指尖却触到掌心跳动的温热。

方才为她喂药时,少女冰凉的手指攥得他掌心生疼,此刻那力道渐松,却仍固执地勾着他的小指。

榻边的帕沙早已老泪纵横,枯瘦的手抚过女儿沾满血污的发辫,哽咽道:

“傻丫头……说什么浑话!你能醒过来,都是托了子卿和这位毛统领的福!”

阿伊莎嘟起嘴,瞥见灶边立着的黑色身影,忽然想起什么,挣扎着要起身,

“是……是毛统领救了我?”

“躺着。”

毛秋晴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她正将剩余的药渣倒进陶罐,黑色窄袖下的手腕沾着墨绿色药汁。

她转身时,目光掠过阿伊莎泛红的眼眶,喉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方才少女与王曜指尖相勾的画面,像根细针猝不及防刺中她心口。

她垂眸掩去眼底情绪,将铜匕插回腰间鞘中,发出“咔”的轻响:

“既然醒了,我便告辞了。”

“统领留步!”王曜连忙起身,青布短打的衣摆扫过榻边药碗。

“天色已晚,不如用过晚饭再走?永业他们带来的吃食,还热着。”

毛秋晴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后堂墙根。

晨光透过窗棂,在她黑色胡服上投下细碎光斑,腰间横刀的银饰随着动作轻颤。

她抬手摘下木梁上悬着的白羽箭,箭尾铜铃晃出清越声响,那枚刻着“平原公府”的腰牌在箭镞下泛着狰狞铜绿。

“不必了。”

她掂了掂腰牌,寒潭般的眸子扫过帕沙与王曜。

“此事若信得过我,便交由我处置。”

指尖在腰牌边缘摩挲片刻,她忽然将箭杆抛给王曜。

“三日之后,平原公府的人不会再来滋事。但苻晖毕竟是天王之子,深究下去恐引火烧身——你们可愿就此作罢?”

王曜接住箭杆,桑木的凉意顺着掌心蔓延。

他望着帕沙花白的鬓角,又看向榻上脸色苍白的阿伊莎,喉结滚动着咽下苦涩,他何尝不想为父女俩讨回公道?

可面对权倾朝野的平原公,他这点太学生的微末之力,不过是以卵击石。

帕沙早已攥紧他的袖口,老胡商眼中的恐惧与恳求如针芒刺背:

“愿……愿意!只要他们不再来,我们……我们认了!”

“阿达……”

阿伊莎挣扎着要起身叩谢,却被毛秋晴伸手按住肩头。

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握弓的厚茧,力道沉稳却不粗暴,恰好止住少女的动作:

“养伤要紧。”

阿伊莎被她按得动弹不得,却咯咯笑起来:

“姐姐好凶......比我们龟兹的雪豹还凶。”

“统领大恩……我父女二人没齿难忘!”

帕沙扑嗵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必多礼!”

毛秋晴侧身避开这一拜,将他扶起,目光则落在王曜身上,忽然解下腰间令牌——正是那枚刻着“抚军将军府”的鎏金牌,龙纹在晨光中泛着冷光:

“日后有事,可持此牌去军府寻我。”

王曜接过令牌,指尖触到冰凉的龙鳞纹路,想起三日前她递牌时的情景。

那时他婉拒了主簿之请,此刻她却将令牌重新塞回他手中,黑色袖口擦过他的腕间,留下转瞬即逝的温度。

“告辞。”

毛秋晴转身便走,黑色衣袂扫过门槛时,带起的风卷起几片干枯的葡萄藤叶。

她没有回头,连帕沙再次“请用晚饭”的挽留都未回应,背影很快消失在巷口薄雾中,只余箭囊上悬着的白羽箭尾,在风中簌簌颤动。

“真是个怪人。”

阿伊莎望着门口,忽然咯咯笑起来,牵动伤口疼得蹙眉。

“明明心肠这般好,偏要装得像块寒冰。”

王曜摩挲着令牌上的纹路,喉间有些发紧。

方才毛秋晴按住阿伊莎肩头时,指节泛白的用力——那哪里是冷漠,分明是怕少女牵动伤口的细心。

“子卿,你也回太学吧。”

帕沙扶着女儿躺好,忽然开口。

“这里有我守着就行,莫要耽误了课业。”

阿伊莎也连忙点头,抓住王曜的手晃了晃:

“你再不回去,他们又要替你抄书。我这身子骨,躺几日便好了!”

王曜望着少女苍白却依旧明亮的眼睛,摇了摇头:

“再陪你两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棂外摇曳的酒旗。

“我怕……”

“怕平原公府的人再来?”

阿伊莎接口道,忽然压低声音,凑近他耳边。

“毛姐姐既说了能摆平,就一定会有法子.....”

少女的呼吸带着薰衣草药草的清香,拂过他耳畔。

“再说,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话虽如此,王曜还是坚持留了下来。

接下来的两日,龟兹春酒肆飘起久违的炊烟。

白日里,他替帕沙照看铺子,将里里外外打扫拾掇了一遍,又去坊市买了新鲜的乳酪和胡麻饼。

傍晚便守在榻边,听阿伊莎讲龟兹的故事——讲她随商队穿越流沙时,如何用葡萄藤叶解渴;讲她娘临终前,将那串琉璃珠塞给她时说的话:

“阿伊莎,长安的春天,比龟兹的葡萄还甜。”

“骗人。”

王曜笑着摇头,为她掖好被角。

“长安的春天,风比刀子还利。”

“那是你没尝过我酿的葡萄酒!”

阿伊莎挑眉,眼中野性的光彩渐渐复苏。

“等我好了,便教你用桑葚酿酒。去年秋天收的桑葚还在缸里腌着呢,甜得能醉倒骆驼!”

她忽然抓住王曜的手按在自己额上。

“你摸摸,烧是不是退了?说不定明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王曜的指尖触到她温热的皮肤,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少女的掌心带着药草的清香,比榻上的薰衣草还醉人。

他慌忙抽回手,却被阿伊莎死死按住:

“不许动!让我瞧瞧你的手——呀!磨出这么多茧子!是不是开沟溲种累着了?”

“没有的事。”

王曜别过脸,耳根却泛起热意。

那日在籍田开沟,裴元略夸他手法娴熟,他还暗自得意,此刻被少女纤细的手指抚过掌心伤痕,竟觉得那点辛苦都成了值得炫耀的勋章。

“等你好了,我教你种桑,你教我酿酒。”

王曜轻声道:“华阴的桑苗耐旱,桑叶可以喂蚕,桑椹能酿酒,桑白皮还能治伤……”

“真的?”

阿伊莎眼睛一亮,蜜色脸颊泛起红晕。

“那我要在后院种满桑树!等到来年春天,让长安城的鸽子都来做窝!”

她忽然凑近王曜,鼻尖几乎碰到他的额头。

“子卿,你说……我们能在长安一直住下去吗?”

王曜望着她澄澈的眸子,突感有些沉重,微微后挪了一下身子,才郑重点头:

“能,只要我们像桑树一样,把根扎得深些,再深些。”

又一日正午,酒肆门外忽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王曜握紧腰间短刀冲到门口,却见十几个身着便装的劲卒列队而立,为首的什长手按刀柄,神色肃穆:

“奉毛统领令,特来护院三日。”

他目光扫过王曜,见他虽着短打却身姿挺拔,眸中闪过一丝赞许,

“统领说了,待此间事了,我等自会撤离,郎君不必惊慌。”

帕沙凑到门边,见是毛统领派来的军卒,顿时松了口气。

他倚着门框,朝什长陪笑作揖道:

“多谢官爷!要不要进来喝碗马奶酒?”

什长却摇头,板着脸道:

“军务在身,不便饮酒。”

说罢便率士卒分散守在巷口,一片片黑色衣袂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王曜望着巷口的士卒,忽然想起毛秋晴离去时的背影。

那个总是冷着脸的女统领,看似不近人情,却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

他低头摸了摸怀中的令牌,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心中五味杂陈。

既有感激,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怅然,只得收起短刀,长揖一礼:

“多谢诸位,回去代我谢过毛统领。”

榻上的阿伊莎将这一切听得真切,内心忽然一紧,只觉自己珍藏的某件东西被人窥视了一般,患得患失起来。

......

一座朱漆大门的府邸,门前立着两尊石狮,爪下踩着绣球,鬃毛翻卷如火焰。

檐下悬着“抚军将军府”的匾额,笔法沉雄如刀劈斧凿。

毛兴身着紫袍,正送苻晖出门,前者锦衣华服,腰间玉带镶着翡翠,脚步却有些虚浮如醉酒。

“公侯慢走,有空再来寻毛某饮酒。”

毛兴的笑容和煦如春风,眼角的皱纹却凝着冰霜。

苻晖略微拱手,瞥了眼跟在毛兴身后的毛秋晴——她依旧是那身黑色窄袖胡服,长弓斜挎,眼神却冷得像塞外的雪。

“毛将军治军有方,少不了要登门请教!”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二人,当即扬长而去......

翟辽守在街角,见苻晖出来,赶忙领着众兵丁哈腰上前:

“公侯,谈得如何?”

“哼,本公亲自出马,毛兴父女安敢不依?”

他随手将取回的腰牌扔给翟辽,然后翻身上马,银鞍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待会儿你去将陈三等人领出……好生安顿!”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嘴角勾起残忍的笑。

“新安的丁零部众,本公护了。”

翟辽心头一寒,赶忙劝阻道:

“公侯,那陈三乃此间地头蛇,往日孝敬也是不少,是否......”

苻晖立时笑容一收,恶狠狠道:

“汝还敢聒噪,若不是你出这个馊主意,本公何至于受制于人!你们丁零翟氏,还想不想更进一步了?”

“是是.....”

翟辽惊得当即跪下磕头。

望着苻晖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陈三半月前送来的金饼——沉甸甸的,压得袖袋发沉。

......

抚军将军府庭院内,毛兴笑脸一收,盯着毛秋晴道:

“为何帮那小子?”

毛秋晴凝着地上的青石,靴底碾过一片枯叶:

“裴公赏识他。”

“哼,裴公赏识的人多了去。”

毛兴的目光利如鹰隼。

“你为他动用亲兵,甚至不惜与苻晖撕破脸……”

“他懂兵事,善属文。”

毛秋晴打断他,耳根却泛起红晕。

“您不是正缺这样的人。”

毛兴忽然大笑,笑声震落了檐角的柳絮:

“罢了罢了,去吧。”

他拍了拍自家女儿的肩。

“改天带他来府里坐坐。”

他倒是要看一看,究竟是何等人物,竟能让自个那冷若冰霜的女儿动了凡心.....

毛秋晴的脸瞬间涨红,转身快步走进内堂,黑色衣袂扫过廊柱,惊起一串铜铃轻响。

.......

龟兹春有毛秋晴派来的兵卒护卫后,王曜当天便回了太学,只在闲暇之时再来看望阿伊莎。

接下来的几日,王曜每日清晨返回太学听课,下午放学后便赶回酒肆陪护阿伊莎。

他将裴元略讲授的区田法讲给帕沙听,老胡商听得入神,用龟兹文在羊皮纸上画满田垄的图样;

阿伊莎则缠着他讲太学的趣事,当听到尹纬用兵法分析《诗经》时,笑得直拍床板:

“那个大胡子真有趣!下次我教他唱龟兹民歌!”

第七日傍晚,王曜刚为阿伊莎读完《氾胜之书》的“溲种法”,巷口的什长忽然走进来,朝他拱手道:

“王郎君,事已办妥。我等告辞。”

王曜赶紧抓起之前早备好的一袋钱(大概五六贯),递到他手中。

“有劳兄台这几日费心守护,些许人事,权当给兄弟们吃盏酒,不成敬意。”

那什长再三推辞,见实在推拒不过,这才抱拳笑道:

“王郎君为人爽快,如此我等便不客气了,在下名叫田敢,日后有用到之处,尽管开口!”

他目光掠过榻上的阿伊莎,见她面色红润,已无大碍,这才又向王曜深施一礼,提着钱袋,喜滋滋率众士卒离去。

黑色身影消失在暮色中,只留下一串整齐的脚步声,如同从未出现过。

“他们走了?”

阿伊莎探头望去,眼中闪过一丝失落。王曜却松了口气,走到案边铺开帕沙新画的田垄图:

“大叔,你看这样开沟是否可行?沟深需及尺,埂要夯实……”

阿伊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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