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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华夷之辨


“周尚书之言,恕学生不能苟同!”

苻坚的目光闻声投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

苻宝更是凝神注视,想听听那个后排站起的沉静学子会说些什么。

王曜不卑不亢,拱手一礼:

“学生弘农王曜,并非欲与尚书郎争口舌之利,只是尚书郎方才所论,以偏概全,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学生恐其混淆是非,故不得不言。”

“哼,倒要听听你有何缪论。”周虓抱臂冷嗤。

“尚书郎讥讽‘素其位而行’是粉饰太平、自欺欺人。学生却以为,此语正是君子立身行事的根基。”

王曜声音平稳,字句清晰。

“《大学》有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为本。’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素其位而行’,非是安于不正之位,而是无论身处何位,皆当恪尽职守,修身正己。农夫精耕细作,工匠切磋琢磨,士人研读经史,将领保境安民,君王勤政爱民——此便是‘素其位而行’。人人若能如此,天下何愁不治?若人人皆如尚书郎所言,因见其位有‘不正’,便弃而不为,或心生怨望,怠惰其事,则天下才真正要大乱了。夫子困于陈蔡,犹弦歌不辍,岂是因陈蔡之位正耶?乃是守其君子之本位也!”

他稍顿一下,目光扫过周虓,继续道:

“尚书郎又言太学空谈,未能直面征伐血泪。学生敢问,若非太学存续文脉,培育英才,使仁义之道不绝于缕,这乱世之中,谁还来铭记民生疾苦?谁还来倡导止戈为武?谁还来思索长治久安之策?难道放任虎狼之心横行,便是直面血泪了吗?襄樊兵戈,乃天下分裂之不幸,陛下重教兴学,正是为了早日结束这分裂之局,使天下黎庶得享太平!太学所传承之道,正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以仁政替代杀伐,以教化消弭隔阂。此乃百年大计,岂能因一时战事而全盘否定?见孩童跌跤,便斥责教其行走之人,岂非荒谬?”

周虓脸色微变,欲要反驳,王曜却不给他机会,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股凛然之气:

“至于尚书郎所言华夷之辨……学生更是困惑!舜,东夷之人也;文王,西夷之人也。皆圣主明君。孔子作《春秋》,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而非血统出身!陛下倡儒学,兴文教,便是欲以华夏礼乐文明教化万民,混一四海,此乃大胸怀,大格局!尚书郎口口声声秉持华夏正统,却固守狭隘地域之见,无视天下苍生渴求太平之愿,执著于南北对峙之仇怨,以此斥责致力於天下大同之努力为‘夷狄之法’——学生斗胆请问,这究竟是谁更背离先圣‘四海一家’之教诲?是谁更囿于偏狭之见?”

这一连串的反诘,如连珠箭般射向周虓,逻辑严密,气势磅礴,更以儒家经典为依据,直斥其非。

王曜并未厉声疾呼,但那份沉静中的坚定,那字字句句蕴含的力量,却震撼了在场每一个人。

崇贤馆内落针可闻。

周虓面红耳赤,张了张嘴,却发现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反驳这个年轻的太学生。

他引以为傲的机辩,在对方扎实的学理和宏大的视野面前,似乎变得苍白无力。

他终究低估了这秦国太学之中,亦有真正精通经典、心怀天下的英才。

苻坚抚掌轻叹,眼中满是激赏之色:

“好!说得好!‘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此真知灼见也!王祭酒,你这太学之中,果有俊才!”

王欢苍白的脸上终于泛起红光,捋须颔首,看向王曜的目光充满了欣慰。

卢壶及诸位博士也纷纷点头,胸中块垒顿消。

苻宝凝视着王曜,眸中异彩连连。

方才他那番言论,不仅有理有据,驳倒了狂傲的周虓,更难得的是那份胸怀与见识,远超寻常学子。

她低声对身旁犹自气闷的苻笙道:

“阿姊,你看此人如何?”

苻笙正盯着杨定,闻言随意瞥了王曜一眼,撇撇嘴:

“一个穷酸书生,倒是牙尖嘴利……不过总算替我们出了口气。”

她的心思显然不在此。

馆内静谧,落针可闻,唯余几缕春风拂过竹简,发出轻微的窸窣。

王曜清朗的声音似乎仍在梁柱间回响,字字叩击着人心。

周虓面颊涨紫,唇瓣翕动数次,喉头却像被无形之物堵住,竟吐不出半个字来反驳。

那双鹰隼般锐利倨傲的眼,此刻只剩下狼狈的空洞。

苻坚扭头看向周虓,笑意温煦如春阳化雪:

“周卿,我大秦子弟胸中经纬,腹内丘壑,岂逊尔江左英杰?‘华夷之辨,在文化认同,在心怀天下!’此语振聋发聩,足可铭于太学仪门之上!”

他目光落在王曜洗得发白的青麻裾衣上,愈发赞赏。

“卿可通名?”

“学生弘农王曜。”

王曜躬身再拜,背脊挺直如松。

“弘农王曜……”

苻坚轻念一遍,眼中激赏愈浓,他转向身旁的苻宝。

“裴尚书前番入宫,曾盛赞太学一寒门学子,精熟农桑,性情沉毅,想必便是此子!”

苻宝微微颔首,天水碧的罗袖下,纤指无意识地轻捻着裙裾一角,目光落在王曜沉静的侧脸上,宛若静水流深,唇角噙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清浅笑意:

“父王慧眼,裴公素来持重,能得其如此嘉许,必有过人之处。”

她的话语柔和,却如清泉石上,字字分明。

王曜却并未止步于方才驳倒周虓的宏论,他敏锐地捕捉到其言辞中另一处偏颇,向前再进半步,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适才周尚书诘问我太学诸生‘博取功名’与‘践行圣贤之道’仿佛水火不容。学生窃以为,此论失之偏颇!功名者,士人求索之径也;圣道者,行己立身之本也。二者本当并行不悖!”

他目光扫过周虓,如同炬火直视幽暗。

“孔圣删述六经,周游列国,不为匡正名教、教化生民乎?诸葛武侯受任于败军,奉命于危难,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此非求‘功名’于青史、行‘圣道’于乱世耶?敢问周尚书昔日高居晋廷梓潼太守尊位,是仅为两袖清风餐风饮露,而非借彼高位以施治政、安黎庶?若是后者,岂非正乃‘博取功名’以‘践行圣贤之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尚书自可扪心,若己之所为在晋即非阿谀事主图谋名利,为何见我大秦士子求取进身之阶,便斥为空谈功利,背离圣道?这双重之法绳,未免太过轻易了些!”

“说得好!”

殿中诸生压抑许久的喝彩声骤然爆发,如春雷滚动。

徐嵩眼中晶亮,尹纬捻髯颔首,连吕绍也忘了畏惧,兴奋地抓着杨定袍袖,胖脸涨得通红。

周虓只觉得一股逆血冲上顶门,眼前发黑,脚下踉跄半步,幸得身后侍卫不动声色扶住臂弯,才未当场失态。

他嘴唇颤抖,欲言又止,只觉得对方字字如刀,剖开了他强撑的遮羞布。

王曜踏前一步,气势如虹,不容周虓喘息,再抛诘问:

“尚书郎适才慷慨陈词,痛心于天下分裂、兵连祸结。学生敢问,自永嘉以来,神州陆沉,烟尘漫卷,诸国并起,厮杀近八十载,其祸乱之根源,究竟何在?莫非仅如尚书郎所言,皆是戎狄窃据神器、夷狄乱华之过耶?”

周虓被逼到墙角,虽气势已馁,却犹自梗着脖子,厉声道:

“根源?根源岂非明摆着!正是匈奴刘渊、羯奴石勒等辈,狼子野心,悖逆天命,戎狄窃据神器,败坏纲常,方致礼崩乐坏,酿成今日之祸!此乃华夏之大不幸!”

他将一切归咎于胡族野心,语气虽厉,却透出一丝色厉内荏。

王曜闻言,轻轻摇头,叹息一声,那叹息中蕴含着沉重的历史感:

“尚书郎只见树木,未见森林。戎狄野心,固然是祸乱之引信,然真正点燃这滔天烈焰、使中原腹地化为屠场、予人可乘之机的,岂是他人?”

他目光如电,直刺周虓,声音陡然拔高,清越之音震彻殿宇:

“正是尔晋室自家之八王之乱!宗室操戈,自相残杀,司马氏诸王为争权夺利,引胡骑为助,纵虎入室,遂使匈奴、羯、鲜卑、羌各族枭雄,得以趁虚而入!先是成都王司马颖引匈奴刘渊为外援,兵败后,其部众星散,刘渊遂得以聚拢其势,自立于离石!继而东海王司马越与河间王司马颙争衡,战祸绵延,民生凋敝,州郡空虚,石勒等辈方得以啸聚山林,荼毒中原!晋室君臣,内不能睦宗亲,外不能御诸雄,为一家一姓之私利,耗尽中原元气,崩坏天下纲纪,致使北地苍生,陷于水火数十载!究其根本,这七八十年来血海滔天的真正祸源,岂非正在尔晋室君臣自身?!”

这一番话,如惊雷炸响,层层递进,将那段惨痛历史剖析得淋漓尽致。

王曜引据史实,直指西晋宗室内斗方是开启乱世之罪魁祸首。

馆内一片死寂,唯有他清朗的声音回荡,每一个字都砸在众人心坎上。

许多生于北地的学子想起祖辈流传的惨状,已是眼眶发红,对江东晋室更添几分怨愤。

周虓脸色彻底灰败,嘴唇哆嗦着,再也吐不出一个辩驳的字眼。

他自负江东名士,熟读经史,岂能不知“八王之乱”乃晋室永久的疮疤和原罪?

只是平日选择性忽视,此刻被王曜当着苻坚和秦国太学全体师生的面,赤裸裸地揭开,并将天下大乱的首要罪责牢牢钉在晋室身上,他顿觉无比难堪,所有倨傲和底气都被击得粉碎,颓然跌坐回席上,喃喃道:

“竖子……安敢……安敢如此……”

他身躯剧颤,如风中残烛,胸中一股郁结愤懑之气堵得他几乎窒息,猛地一甩臂挣脱侍卫搀扶,手指王曜,嘴唇哆嗦着翕动数次,终究只是挤出一句颤抖的嘶鸣:

“你……你……”

随即眼前一黑,若非左右侍卫眼疾手快再次搀定,几乎软倒当场。

“罢了!”

苻坚沉声开口,威严中蕴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快意与疲惫。

“周卿心绪激荡,扶他下去歇息吧。”

他目光从面如死灰的周虓身上收回,转而望向王曜,乃至满堂青衿,声音温厚却带着不可置疑的力量:

“卿等今日论道,有攻有守,畅快淋漓,令朕心甚慰。然学问切磋,终须存敬存礼,得理亦不可使人难堪至此。”

他这话明训暗抚,周虓被侍卫半扶半架着,脚步虚浮踉跄,垂头丧气地被带离了崇贤馆,昔日的桀骜背影,此刻只剩下无限的颓唐与狼狈。

殿内静寂片刻,旋即响起由衷的赞叹与释然的喘息声。

王曜在王欢嘉许的目光下悄然退回原班,与徐嵩目光相接,只觉对方眼中光芒炽热难当。

尹纬冲他微微颔首,虬髯下唇角的赞许一闪即逝。

苻宝的目光追随着王曜的身影,清眸中异彩流转,宛若月映深潭。

日近中天,赤铜日晷的影子已缩至最短。

崇贤馆内经筵初歇,沉凝的空气因方才的激辩而犹带余温。

苻坚眉宇间流露一丝适意的轻松,对着王欢道:

“王卿,叨扰半日,朕略感乏倦。且借卿书斋小憩片刻。”

王欢连忙躬身领命:

“老臣书斋粗陋,望陛下不弃。”

苻坚起身,又转头温和吩咐:

“舞阳随朕一道,笙儿……”

他目光扫去,却见女儿苻笙早已不在座中,目光四下一逡巡,只见殿角杨定立处人影一晃,便知她定是趁人不备追那呆小子去了,无奈微微摇头,对王欢笑道:

“罢了,女大不中留,由她去吧。”

语气中并无真怒,反透着几分纵容的宠溺。

苻宝依言轻移莲步,跟随父王。

众人簇拥下,圣驾仪仗移向后堂幽静的书斋。

王欢引路在前,穿过一片摇曳着新绿垂丝的柳林小径,苔痕斑驳的石阶尽头,便是祭酒平日理事清修之所。

推开半旧的柴扉,一股混合着旧纸、墨锭与崖柏沉香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

书斋不大,依着太学古槐而筑,窗明几净。

临窗一张阔大的檀木书案,堆满小山般的竹简书卷。

壁上悬着一副素帛,上书“明明德”三字,铁划银钩,骨力洞达。

苻坚倚着靠背隐几坐下,苻宝则侍立在侧。

不多时,卢壶轻步入内,低声禀道:

“陛下,弘农王曜已在斋外候召。”

“宣。”苻坚端起身侧早已备好的白玉盏,啜了一口清茶,眉宇舒展。

王曜整了整裾衣下拜,神情沉静如昔,并无半分居功自傲之态。

“平身吧。”

苻坚的声音比讲堂上更为柔和松弛,如同闲话家常。

“方才在诸生面前,朕欲问而未尽。裴卿再三于朕前提及于你,言尔深谙稼穑艰辛,于《氾胜之书》乃至区田溲种之法,皆能躬身践行,非纸上空谈之辈。甚好。士人心忧黎庶,自当由此始。”

“学生惶恐。”

王曜垂首:“少时随家母躬耕垄亩,深知农桑乃民生根本。入太学后幸蒙裴尚书不弃,指点迷津,复得实地考察渠田沟垄,方知农事精微,绝非经卷可尽述。惟期他日若能稍有所立,亦不忘本,务求实效而已。”

苻宝的目光落在王曜指节分明、似带有磨痕的手掌上,清音柔润:

“父王前日听裴公进讲《四民月令》,犹叹古礼凋零。不知王郎君躬耕之时,可曾依循此月令遗法?或乡野间尚有行之者?”

王曜侧身向公主微微一揖,目光沉静:

“蒙公主垂询,月令古法,包罗万象,关中秋狭土瘠,灾异频仍,乡里老农多依天时而作,取其‘顺四时,量地利’之要,不拘泥繁复仪轨。譬如惊蛰前后,必深耕细耙,以保春墒;小满则需驱除田蠹,免害青苗。此皆与月令暗合,亦是民家生存之智。”

他顿了顿,补充道:“上月随裴公于东郊籍田,见其改良区田之深沟高垄,便兼容蓄水防旱、积淤增肥二用,深合因地制宜之古训,又远超《氾胜之书》所载之法。学生以为,此乃化古为新之道。”

苻坚听得入神,搁下茶盏:

“哦?裴卿这老农痴,果真有门道!”

他兴致愈浓,又细问起华阴乡间轮作之法、贫瘠之地上栽植桑榆之策,皆涉具体物候、土脉辨识、虫害驱避等琐碎事项。

王曜一一据实以答,所举多小民实践之法,质朴可行,绝少空泛虚词。

间或苻宝细问一二,或论及某类农具形制,或问桑皮煮汁与附子溲种效用差异,王曜亦能剖分缕析,言简意赅。

书斋内炉烟轻袅,窗外槐荫筛下细碎金斑。

苻坚斜倚隐几,捻须含笑,看着女儿与眼前这青衫学子对答,眼底深处那丝了然洞察的笑意愈发深邃清晰。

他忽然想起什么,问道:

“听闻此次农课考察,共三十余名学子随裴卿跋涉?这些子弟皆务实否?”

“禀陛下,皆是各郡新选俊彦,有冯翊邵安民开沟甚为用心,亦有安定胡空于选种之法颇为钻研。虽不免生涩,然皆持‘践履笃行’之心,无怠惰取巧之辈。”

王曜躬身作答,言语间未提及自身。

苻坚轻拍隐几扶手,语气愉悦畅快:

“好!此皆国之栋苗!王卿答问精当,识见明敏,不负裴卿盛名,更不负朕躬亲访贤之心!卿且退下,朕自有恩遇。”

王曜再拜退出书斋。苻坚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槐荫深处,唇角笑意更深,转向王欢:

“王卿,此子颇合朕心,方才与舞阳言及农桑,更是气度从容,见识斐然。”

王欢躬身笑答:

“此子能得陛下垂青,乃他天大之福分,然切不可褒扬过甚,以免心生倨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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