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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田亩藏锋


南山虎患既除,赋税得免,桃峪村如同卸下了千斤重担,连带着山坳里的风都透着一股久违的轻快。

日子便在这份劫后余生的安宁中,如水般流淌过去。

王曜并未耽于宴饮欢庆后的懈怠。

次日清晨,他便恢复了在太学养成的作息,寅末即起,于自家小楼窗前就着微熹晨光,诵读带来的书卷。

只是所读之书,除却经史典籍,更多了裴元略所赠的那几卷农书笔记,尤其是那部《氾胜之书》及其批注,被他反复研读,边角都已微微起毛。

书中那些关于区田、溲种、代田的论述,不再是枯燥的文字,而是与眼前这片生养他的土地紧密联系起来。

早课过后,他便换上母亲浆洗干净的粗布短打,扛起锄头,戴上斗笠,走向自家那几分位于村北山坡上的薄田。

田假两月,他决意不虚度光阴,要将太学所习的农事知识,于此躬行实践。

时入初夏,阳光已颇具威势,晒得田土发烫。

王曜家的田地位于山坡,土质贫瘠,往年只能种些耐旱的粟米,收成堪堪糊口。

他按照裴元略所授,并结合自家田地情况,决定先小范围试行“区田法”。

此法重在深耕、窝种、集中肥力,于瘠土尤见功效。

他赤足踩在温热的泥土上,挥动锄头,依照书中图示及裴元略的讲解,将土地划分成一个个规整的方形小区,深挖尺余,捡出石块草根,再将带来的自家沤制的粪肥与灶灰仔细拌匀,填入区中。

这活计极耗体力,不一会儿便汗透衣背,手臂酸麻。

但他心志坚定,毫不气馁,动作由生疏渐至熟练。

村中乡邻起初见他一个太学生,不在家安心读书,反倒像寻常农夫般下地劳作,皆感新奇,路过时不免驻足观望,窃窃私语。

有佩服其不摆架子的,亦有暗笑其读书读迂了、枉费气力的。

王曜皆不以为意,只埋头做事。

偶有相熟的老农好奇问起,他便耐心解释这区田法的原理与好处,言谈间引述《氾胜之书》与裴元略的见解,深入浅出,竟让那些耕作了一辈子的老把式也听得连连点头,啧啧称奇。

高蛮和李虎歇息三日后,便带着村中几个壮实后生,再度进山,前往花溪村接回王铁和石头。

临行前,王曜特意将自家分得的那三贯钱中又取出一些,让高蛮带去,嘱托务必请花溪村那位懂草药的老人再给王铁仔细瞧瞧,若需什么珍贵药材,切勿吝啬。

高蛮应下,与李虎等人跋涉而去。

三日后,一行人安然返回。

王铁胸前伤口已结痂,脸色虽仍苍白,但精神头好了许多,见到亲人,又是哭又是笑。

石头则完好无损,只是瘦黑了些。

七叔公和王伍一家悬着的心总算落地,对王曜更是感激不尽。

高蛮带回消息,花溪村及南山脚下各村,如今已敢放心入山樵採狩猎,生计渐复,对桃峪村尤其是王曜、李虎、高蛮三人,视若恩人,口口相传。

李虎归来后,见王曜整日泡在田里,二话不说,也扛起家伙来帮忙。

他力气远胜王曜,开挖区田、搬运土石的重活,在他手下轻松不少。

王曜便专心于更需细致把握的肥水调配、种子处理。

二人一力一智,配合日渐默契。

高蛮偶尔也来田边转转,他虽不精农事,但长年山林经验,对土壤、气候自有独到见解,常能提出些一针见血的意见。

譬如他指出王曜家田地上方有片岩层,雨季易渗水,建议在区田周围加挖排水浅沟,王曜依言而行,果觉妥当。

王曜又尝试“溲种法”。

依《氾胜之书》所载,需以骨汁、蚕矢、兽脂等物和泥溲种,以增地力,防虫抗旱。

然山村贫瘠,何来许多骨汁兽脂?王曜便与母亲商议,将平日杀鸡宰羊积下的少许碎骨煅烧成灰,混以草木灰、少量腥泥(取自溪边鱼虾腐败处),替代昂贵材料。

陈氏虽不解儿子为何执着于这些“奇技淫巧”,但见其认真,便也由他,甚至帮着一起捣鼓。

这番动静,渐渐吸引了村中更多人的注意。

先是与王家田地相邻的几户,见王曜区田内幼苗出土后,果然比寻常撒播的苗株更显粗壮齐整,不由得动了心思,纷纷前来请教。

王曜毫无保留,倾囊相授,甚至亲自示范。

于是,桃峪村北坡上,悄然兴起了一股试行新法的小小风潮。

虽大多只是仿效王曜,划出小块田地尝试,但那种因循守旧的气氛,终究是被打破了。

王曜于田间地头,与乡亲们探讨墒情、肥力、间作,言谈间既有圣贤道理,更多切合实际的农桑之策,其平和务实,深得村民敬重。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太学生,而是真正融入这片土地的乡里后生。

如此二十几日,王曜昼耕夜读,日子充实而平静。

田间新法初显成效,幼苗长势似乎较往年更为茁壮,引得几位老成持重的农人也开始心动,私下向王曜请教。

王曜皆倾囊相授,并无藏私。他与村人同劳同息,肌肤晒得黝黑,手掌磨出薄茧,却觉心神前所未有的踏实。

唯有夜深人静时,望向长安方向,思绪才会飘远,想起太学同窗,想起阿伊莎,更想起那枚归还的银钗和毛秋晴冷冽的身影,心中泛起淡淡涟漪,随即又被眼前田垄的翠色与书卷的墨香压下。

......

时光如水,悄然流逝,转眼已至六月初。

关中大地彻底被酷热笼罩,日头如同巨大的火盆高悬,炙烤着山川原野,连山风都带着灼人的气息。

正午时分,万物偃息,鸟雀藏于林荫,犬犬吐舌趴于檐下,唯有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鸣叫,更添烦闷。

华阴县衙后院书斋,虽门窗大开,却因墙体厚实,勉强隔开外界热浪,室内依旧闷热难当。

冰盆里冰块早已化尽,只余一汪清水,起不到半分凉意。

县令董迈身着轻薄的夏布直裰,仍觉汗流浃背,但他此刻心头的焦躁,远胜于身体的燥热。

他正对着一卷摊开的案牍发愁,眉头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案面,频率杂乱,显是心绪不宁。

案牍上墨迹犹新,记录的是一桩昨日傍晚方才发生的命案,现场位于城西榆林巷,死者乃城中颇有名气的绸缎商人赵贵。

案情看似简单,却疑点重重,令董迈颇感棘手。

据初步查证:赵贵年约四旬,家资颇丰,经营“锦绣轩”绸缎庄多年,为人虽市侩,却也非大奸大恶之徒。

昨日申时末,其妻龙氏从城外寺庙进香归来,发现赵贵倒卧于自家书房地上,气息全无。

书房内有明显打斗痕迹,桌椅倾倒,茶具碎裂,一只珍贵的前朝青瓷花瓶也摔得粉碎。

赵贵颈间有勒痕,面色青紫,初步勘验系窒息而亡。

然而,房门窗户皆从内闩好,并无强行闯入痕迹。家中仆役皆称午后赵贵吩咐无事不得打扰,直至龙氏归来,期间并未闻异响。

库房银钱并无短缺,赵贵随身佩戴的一块价值不菲的翡翠玉佩亦完好无损。

现场唯一可疑之处,在于书案之上,发现一张墨迹淋漓的纸条,上书“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八个字,笔迹潦草,似是用左手书写,难以辨认。

赵贵生前确有放贷之举,但债户繁多,一时难以排查。

是仇杀?是劫财未遂?还是另有隐情?现场封闭,似成“密室”,更让此案蒙上一层诡异色彩。

县衙仵作与贼曹掾勘查一日,毫无头绪,反而生出更多疑团。

消息不胫而走,已在城中引起些许议论,若不能迅速破案,只怕有损官府威信,更恐人心惶惶。

董迈正自烦恼,忽闻一阵轻盈脚步声伴着环佩叮当自廊下传来。

随即,一个身着浅碧色轻纱襦裙的少女端着红漆茶盘,袅袅婷婷步入书斋。

正是其女董璇儿。

她年方二十,生得杏眼桃腮,体态风流,云鬓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赤金点翠步摇,行走间摇曳生姿。

因天气炎热,她额角鼻翼亦渗出细密汗珠,却更衬得肌肤莹白,我见犹怜。

“爹爹,天气酷热,莫要过于劳神,先用盏冰镇梅汤解解暑气。”

董璇儿声音软糯,带着长安官话特有的腔调,甚是悦耳。

她将茶盘轻轻放在案几一角,取过一盏剔透的琉璃碗,里面盛着琥珀色的梅汤,碗壁凝结着冰凉的水珠。

董迈抬起眼皮,见是爱女,紧绷的脸色稍缓,叹了口气道:

“璇儿你来了,唉,非是爹爹愿意劳神,实是眼下有一桩棘手的案子,颇为烦心。”

他接过梅汤,呷了一口,冰凉酸甜的汤汁滑入喉中,暂缓了喉间燥意,却化不开眉间愁绪。

董璇儿绕到董迈身后,拿起一把团丝绣牡丹的纨扇,轻轻为父亲扇风,柔声道:

“女儿见爹爹自昨日便愁眉不展,可是为那城西赵掌柜的案子?”

她虽初来华阴,但心思灵透,府衙上下又岂能瞒过她的耳目,早已听闻此事。

董迈知这女儿自幼聪慧,远胜寻常闺阁女子,在长安时便常对时局人事有独到见解,有时连自己也自愧弗如。

此刻心烦意乱,见她问起,也不隐瞒,便将赵贵案发现场情形、密室状态、那张字条以及目前毫无头绪的困境,细细向女儿陈述了一遍。

董璇儿静静听着,手中纨扇节奏不变,一双妙目却流转不息,显是在飞速思索。

待董迈说完,她沉吟片刻,纤长睫毛微微颤动,忽而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想到了什么。

她停下扇子,俯身凑近董迈耳边,吐气如兰,低声道:

“爹爹,此案听起来确实蹊跷,现场封闭,线索寥寥,犹如一团乱麻,寻常之人,只怕难窥其中奥妙。”

董迈苦笑:

“正是如此。仵作只会验伤,贼曹掾只会拿人,遇此需缜密推理之事,便如无头苍蝇一般。若不能尽快查明真相,恐生变故。”

董璇儿眼波一闪,声音愈发轻柔:

“爹爹身为一县之主,日理万机,岂能事事躬亲,为此等疑难杂案耗尽心神?况且,办案亦需通才。女儿窃以为,当此之际,或可借重外力。”

“外力?”

董迈一怔,侧头看向女儿。

“璇儿有何高见?莫非让为父去请郡府派员?那岂非显得我华阴县衙无人?”

“非也。”

董璇儿微微摇头,步摇轻晃,折射出细碎金光。

“郡府之人,未必熟悉本县情弊,且远水难解近渴。女儿之意,是这华阴地界,或许就藏有能解此困局之人。”

“哦?何人?”

董迈更是疑惑,华阴县内有名的刑名师傅、退老仵作,他皆已知晓,并无特别出众者。

董璇儿却不直接点明,只是循循善诱:

“爹爹请想,能解此类疑案者,需具何能?一需心思缜密,善于观察,能于寻常处见不寻常;二需逻辑清晰,善于推理,能由碎片线索勾勒全局;三需……或许还需几分不循常理的胆识与锐气。”

她顿了顿,观察着父亲的神色,继续道:

“此人不必是熟谙刑律的胥吏,或许正因其身处局外,反能跳出窠臼,别见洞天。女儿曾闻,世间有那等才识卓绝之士,即便身处草野,亦能明察秋毫,断案如神。爹爹何不试着寻访一番,或可有意外之获?”

董迈听着女儿的话,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身影......但旋即摇头,面露难色:

“璇儿,你所言或许有理,但……纵有此等人选,只怕也未必肯为官府所用。况且,此前……为父与某些人,略有些……芥蒂。”

他语焉不详,但董璇儿何等聪明,立时明白父亲所指。

她心中暗笑,面上却故作不解:

“爹爹过虑了。既是为民除害、彰显公道之事,但凡心存正义者,岂会因私废公?况且,爹爹以县令之尊,礼贤下士,诚挚相邀,许其参与查案,亦是给其一个施展才华、为民请命的机会。成,则爹爹知人善任,忧患得解;即便不成,亦显爹爹求贤若渴之心,于声望无损,而且还能杀杀他的锐气,何乐而不为呢?”

她话语轻柔,却句句点在关键处,将“借力打力”、“一石二鸟”的用意,包裹在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

董迈被女儿说得有些心动,但想起那双似乎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以及那日当众让自己下不来台的场面,仍觉膈应,迟疑道:

“话虽如此……只怕那人年轻气盛,不肯应召啊。”

董璇儿嫣然一笑,如春花初绽:

“爹爹,事在人为。不试上一试,怎知结果?或许人家正愁英雄无用武之地呢。只需遣一得力之人,持爹爹名帖,以礼相请,陈明案情关乎人命公道,言辞恳切些,未必不能成事。”

她顿了顿,又似无意般补充道:

“再者,即便请不来,于我亦无损失,爹爹依旧可循常法办案,无非多费些时日罢了。”

董迈沉吟良久,看着案头那卷令人头痛的案牍,又想想女儿的话,权衡利弊,终于把心一横,拍案道:

“也罢!就依璇儿之言!便让赵干持我名帖,去那村走一遭!”

他心中暗道,成与不成,且看天意。若真能解此难题,自己脸上虽不甚光彩,却也去了块心病;若其不能,正好杀杀他的威风,叫他知道年轻人不要太气盛!

董璇儿见父亲采纳己见,眼中掠过一丝得色,随即隐去,复又拿起纨扇,轻柔地为董迈扇风,柔声道:

“爹爹英明。”

窗外,烈日依旧炎炎,蝉鸣聒噪不休。

华阴县衙书斋内的这一番对话,却似一股暗流,悄然涌向数十里外那片宁静的山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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