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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风波又起


夏日的桃峪村,晨光总是来得格外早些。

寅末卯初,东天际才刚泛起鱼肚白,山坳里还弥漫着沁凉的雾气,王曜便已起身。

小楼书斋的支摘窗推开,带着草木清香的微风涌入,吹散了残存的睡意。

他就着微熹晨光,端坐于磨得光滑的书案前,并未展读经史子集,而是再次翻开了那卷边角起毛的《氾胜之书》及裴元略的批注。

书页间,关于区田法开沟深浅、溲种法配料比例的论述,与他脑海中自家田垄的墒情、肥力相互印证,心中默默筹划着今日田间还需调整的细节。

早课毕,天色已大明。

王曜换上母亲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戴上斗笠,扛起锄头,走向村北山坡上那片薄田。

初夏阳光已有几分炙意,洒在蜿蜒山径上,蒸起微微土气。

沿途遇见早起劳作的乡邻,皆热情招呼:

“曜哥儿,又下田了!”

“读书人这般吃苦,真是难得!”

王曜一一含笑回应,态度平和自然,毫无太学生的架子。

田地位于山坡,土质贫瘠,往年只能种些耐旱的粟米,收成寥寥。

此刻,原本杂乱的土地已被划分成数十个规整的方形小区,这便是他试行“区田法”的成果。

他放下锄头,仔细察看昨日才播下种子的几个新区,见覆土均匀,墒情尚可,心下稍安。

随即,又走向较早开辟的几个区,那里粟苗已破土寸余,嫩绿的叶片在阳光下舒展,相较于旁边传统撒播、疏密不匀的苗株,果然显得更为齐整粗壮。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拨开苗根处的土壤,察看根系发育情况,又捏起一撮土,感受其湿度与肥力。

这是裴元略强调的“躬行体察”,非亲身实践不能得其精髓。

不远处,李虎也正在自家田里忙碌,见王曜到来,隔着田垄憨厚一笑,挥了挥手。

自猎虎归来,李虎对王曜更是言听计从,自家田地亦开始仿效区田之法,虽不如王曜精细,却也像模像样。

王曜今日计划为较早的区苗进行首次追肥。

他取来早已备好的肥料——并非《氾胜之书》所载昂贵的骨汁兽脂,而是依山村条件,用煅烧的鸡羊碎骨灰混合草木灰、少量溪边腥泥调制而成。

他小心地将肥料撒在苗株周围,再用小锄浅浅覆土,避免肥力流失。

动作一丝不苟,额上很快沁出细密汗珠,他却浑然不觉。

时近巳时,日头渐毒。

王曜正专注于手下活计,忽听得村口方向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犬吠与人语。

他并未十分在意,山村偶有外人经过,亦是常事。

然而,那喧哗声却未渐行渐远,反而似乎朝着自家方向而来。

片刻后,只见村西头的王老栓引着三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直奔自家田边而来。

那三人中,为首者正是前番来村催粮、后又见证猎虎的户曹掾赵干,身后跟着两名手持水火棍的役卒。

王老栓远远便喊:

“曜哥儿!曜哥儿!县衙的赵户曹找你,有要紧事!”

他脸上带着几分讨好又几分看热闹的神情。

王曜直起身,用汗巾擦了擦额角的汗,目光平静地看向已至近前的赵干一行。

赵干今日未着公服,只穿一件半旧葛布长衫,但官威犹在,只是脸上堆着的笑容略显勉强,额角汗湿,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王郎君,打扰了。”

赵干拱手一礼,语气比上次见面恭敬了许多。

“奉县尊之命,特来送帖相请。”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封泥金名帖,双手呈上。

王曜并未立即去接,只扫了一眼那制作精良的名帖,淡然问道:

“赵户曹,不知县尊大人有何见教?竟劳动尊驾亲至这山野之地。”

赵干忙道:“郎君有所不知。县中近日发生一桩命案,城西绸缎商赵贵死于非命,现场甚是蹊跷,已成密室,仅留一张索债字条,线索寥寥。县尊与贼曹诸位同僚勘验数日,毫无头绪。县尊素闻郎君才思敏捷,见识超卓,连天王都曾嘉许。故特遣在下前来,恳请郎君移步县衙,相助勘破此案,以安民心,彰显公道。”

他将“天王嘉许”、“彰显公道”等字眼咬得颇重,试图以大势相压。

王曜闻言,眉头微蹙。

桃峪村相对封闭,似此消息他还未曾得知,但也想不到那董迈竟会将主意打到自已头上。

他沉吟片刻,并未去接那名帖,反而弯腰继续侍弄田苗,口中道:

“赵户曹谬赞了,王曜一介书生,虽读圣贤书,却从未涉足刑名之事。太学所习,乃经世济民之道,于缉凶查案实是门外汉。县衙自有精通律法、经验丰富的仵作、贼曹,何须我这山野村夫越俎代庖?只怕去了非但无益,反添混乱。请回复县尊,王曜才疏学浅,实难胜任,恕难从命。”

赵干没料到王曜拒绝得如此干脆,脸上笑容一僵,急道:

“王郎君过谦了!太学辩倒周虓,那是何等的见识与机辩?猎虎之事,更是胆识谋略俱全!此案虽诡谲,以郎君之才,未必不能窥破玄机。县尊诚心相邀,亦是给郎君一个为民除害、施展抱负的机会。郎君心怀苍生,岂能坐视凶徒逍遥法外,令百姓惶惶不安?”他试图以情理动之。

王曜手中动作不停,语气依旧平淡:

“赵户曹,辩经论道与勘验刑案,岂可同日而语?猎虎乃依山野本能,合众人之力,侥幸成功,更非一人之智。王曜志在农桑,欲以所学惠及乡里,眼下正值田间管理关键之时,实难分身。况且,”

他顿了顿,抬头看了赵干一眼,目光清冽。

“县尊麾下人才济济,若连他们都束手无策,王曜去了亦是徒然。此事不必再提,请回吧。”

赵干还想再劝,却见王曜已转过身去,专心致志地为一株弱苗培土,显然不愿再多言。

他身后的役卒面露不耐之色,却被赵用眼神制止。

赵干深知王曜看似温和,实则极有主见,且如今在乡间威望正隆,强逼不得。

他只得讪讪地将名帖收回袖中,叹了口气:

“既如此……在下便如实回禀县尊了。郎君……好自为之。”

说罢,带着一脸悻悻的役卒,跟着意犹未尽还想看戏的王老栓,转身下山去了。

王曜望着他们消失在林间的背影,目光微凝。

董迈此举,恐非真心求贤,多半是案情棘手,又想借机试探或折辱自己。

他岂会自投罗网?只是,这桩命案若久悬不决,终究是地方一患。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暂且压下,继续专注于眼前的田亩。

......

华阴县衙后宅,书房内冰盆徒有其表,难驱暑热。

县令董迈听完赵干的回报,得知王曜竟毫不客气地拒绝,顿时勃然作色,一把将手中把玩的玉貔貅拍在案上,发出沉闷声响。

“岂有此理!给脸不要脸!本官屈尊降贵,遣人相请,他竟敢如此推搪!真当自已是个了不得的人物了?不过辩赢了个狂生,侥幸杀了头畜生,便如此目中无人!我就说此人桀骜,岂肯为我所用?璇儿,你瞧瞧,这便是你让为父去请的‘贤才’!”

他怒气冲冲地对坐在一旁摇着纨扇的女儿董璇儿说道,脸膛因愠怒而泛红。

董璇儿今日穿着一身月白底子绣淡紫缠枝莲的襦裙,梳着双环望仙髻,簪着珍珠步摇,显得清丽脱俗。

她手中纨扇轻摇,姿态娴雅,听完父亲抱怨,非但不恼,唇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杏眼中兴趣盎然的光芒更盛。

“爹爹息怒。”

她声音软糯,如微风拂过琴弦。

“女儿早料到他未必肯轻易应召。读书人嘛,尤其似他这般有些才名又心高气傲的,总有些迂阔之气,讲究个‘拒为一朝宠改颜’。爹爹以官威相压,以常理相邀,他自然要端足架子。”

“哦?”董迈余怒未消。

“照你这么说,为父还得三顾茅庐不成?他王曜也配?”

董璇儿轻笑摇头:

“三顾茅庐倒也不必,不过,女儿倒觉得,他这番拒绝,反而更有意思了。”

她放下纨扇,端起面前一盏冰镇莲子羹,用小银匙轻轻搅动。

“爹爹请想,他若真是那等汲汲于功名、攀附权势之辈,听闻县令相召,只怕早已屁颠屁颠赶来。可他偏不,宁可顶着烈日在地里刨土,也不愿来县衙沾染这‘俗务’。这说明什么?说明此人要么是真有几分不合时宜的清高,要么……便是所图甚大,眼光不在这一县一池之地。”

她舀起一勺莹白的莲子送入口中,细细品味,继续道:

“况且,爹爹遣赵干去请,虽合乎礼数,却未必能挠到其痒处。他既自诩心系苍生,或许……需得换个说法,动之以情,晓之以‘利’——当然,非是钱财之利,而是能触动其抱负的‘名’与‘实’。”

董迈皱眉:

“还能有何说法?难道要为父亲自去请?”

“那倒不必,徒增其骄矜之气。”

董璇儿眼中闪过一抹狡黠。

“此事,爹爹不必再烦心,交给女儿便是.....”

董迈素知女儿心思玲珑,胆识亦不输男儿,在长安时便常有出人意料之举。

见她坚持,虽仍不放心,但想到那棘手的案子,又存了几分侥幸心理,或许女儿真有什么妙法能说动那倔强书生?

他叹了口气,无奈道:

“罢了,你若有心,便自去谋划吧,不过切莫惹出事端。”

“女儿晓得。”

董璇儿乖巧应下,眼中却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光芒。

是夜,董璇儿便吩咐贴身丫鬟碧螺收拾行装,备好礼物,又挑了四名精壮稳重的董府家丁。

次日天未亮,她便留下一封书信给父亲,言明去桃峪村拜访王曜,傍晚即回,勿念。

随即带着丫鬟家丁,乘着一辆青帷小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县衙,驶向城外山路。

董迈清晨起身见到书信,虽气女儿以女子之身,亲赴那山野之地,但事已至此,已无可奈何,只得加派两人暗中跟随保护,心中暗盼女儿真能有所斩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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