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桃峪村沸然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山雀,扑棱棱掠过早已焦灼等待的桃峪村上空,在每一个翘首以盼的村民心头炸开惊雷般的狂喜。
不知是谁最先从山口狂奔而来,一路嘶喊着:
“虎死了!曜哥儿他们回来了!顺子也放回来了!”
这喊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整个村落。
霎时间,原本因恐惧赋税和牵挂亲人而显得死气沉沉的桃峪村,沸腾了起来。
家家户户的门扉哐当打开,男女老少如同潮水般涌向村口那株老槐树下。
七叔公由王伍搀扶着,脚步竟比平日利索了许多,花白的胡须因激动而不住颤抖。
阿惠正坐在院里抹泪,闻声如同针锥般弹起,也顾不上收拾哭红的眼睛,拉着两个孩子就往外冲,心中那份绝望的坚冰,被这突如其来的喜讯撞得粉碎。
当王曜、李虎、高蛮等人的身影出现在蜿蜒山路的尽头,尤其是看到刘顺那瘦小佝偻、却真真切切走在那队伍中的身影时,村口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阿惠尖叫一声,挣脱孩子的手,疯了似的扑上去,一头扎进刘顺怀里,拳头雨点般捶打着丈夫的胸膛,放声痛哭,那哭声里积压了太多日的恐惧、委屈和此刻失而复得的狂喜。
两个孩子也抱住爹娘的大腿,哇哇大哭起来。
刘顺这憨厚的汉子,此刻也是热泪纵横,只会笨拙地拍着妻子的后背,喃喃道:
“回来了……回来了……是曜兄弟……是大家救了我……”
阿惠猛地醒悟,转身就要向王曜跪下:
“曜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这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
王曜眼疾手快,一把托住她的胳膊,不容她跪下去,恳切道:
“嫂子万万不可!折煞王曜了!此次能救回顺子哥,免去全村赋税,全仗虎子神箭、高叔谋略、张二哥引路,还有铁娃、石头、黑娃他们拼命,更有花溪村乡亲鼎力相助。王曜不过居中奔走,略尽绵力,断不敢居功。”
他目光扫过周围激动的人群,最终落在李虎和高蛮身上。
“要谢,也该谢这些真正搏命的英雄!”
村民们这才注意到李虎肩上那张依旧带着煞气的硬弓,高蛮脸上新添的擦伤,以及队伍中缺少的王铁和石头。
七叔公忙问:
“曜哥儿,铁娃和石头呢?怎不见他们?”
王曜神色一黯,沉声道:
“七叔公,伍哥,伍婶,正要告知你们。猎虎时出了意外,铁娃为救我,被那畜生爪风扫中,胸前受了伤。万幸未伤及筋骨,但失血不少,眼下在花溪村张二哥家将养,石头留在那边照料。我等急着回来报信,便先行一步。”
这话如同又一记闷雷,让七叔公、王伍夫妇脸上的喜色瞬间凝固,转为煞白。
王伍媳妇“哎哟”一声,眼泪就下来了:
“我的儿啊!”
王伍也是嘴唇哆嗦,说不出话。
七叔公拄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急声问:
“伤……伤得重不重?可要紧?”
高蛮上前一步,宽慰道:
“七叔公,伍哥伍嫂,放心。铁娃那伤我看着处理的,皮肉伤,看着吓人,实则未动根本。就是流了些血,需要静养些时日,花溪村的乡亲热情,张老二家婆娘照料得细心,又有草药,不妨事的。改明日,我再过去看看,若稳定了,便接他回来。”
听得高蛮这老成持重的猎户如此说,三人才稍稍安心,但担忧之色依旧未褪。
七叔公长叹一声:
“这混小子……没给大伙儿添乱就好……人没事就是万幸……”
这时,众人的注意力又回到那轰动性的消息本身,纷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猎虎的经过。
尤其是那些年轻后生,看着李虎和高蛮的眼神充满了崇拜,恨不得立刻知道那惊心动魄的细节。
“虎子哥!快说说,那大虎到底多大?”
“高叔,你们是怎么找到那畜生的?”
“听说一箭就射穿了喉咙?真的假的?”
面对众人热切的目光和连弩似的提问,李虎只是憨厚地咧了咧嘴,挠了挠乱糟糟的头发,瓮声道:
“没啥……都是曜哥儿和高叔筹划得好……”
便再也憋不出别的话。
高蛮则摆手道:
“此事说来话长,且非三言两语能尽,眼下还是先安顿下来,再说其他。”
王曜见状,顺势道:
“诸位乡亲,猎虎之事,确非一帆风顺,其中艰险,容后细表,眼下有两件紧要事需先处置。”
他示意黑娃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提过来。
“原本县令所赐五十贯赏金。我与高叔、虎子等商议后,已分出十贯分与花溪村张二哥、三叔公及四位抬虎壮士,以酬谢他们的相助之情,剩余四十贯在此。”
众人的目光顿时被那鼓囊囊的钱袋吸引,呼吸都急促了几分。
四十贯钱,对于桃峪村这等贫瘠山村而言,堪称一笔巨款。
王曜继续道:
“猎虎之前,村中公积出资三贯,购置药饵、绳索等物。依我之见,当先行将此三贯归还公积,乃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他看向七叔公。
七叔公点头:
“正当如此,铁娃他爹,记下,将这三贯钱归入公积。”
王伍连忙应下。
王曜又道:“剩余三十七贯,乃搏命所得。按出力多寡,理应分与此次进山猎虎之人:虎子当居首功,若非他击杀那虎,我等恐难生还,当分七贯;高叔经验老道,临危不乱,指挥若定,功劳甚大,分六贯;黑娃、石头、铁娃,皆冒死出力,各分六贯;王曜忝列其中,实则出力微薄,亦分六贯。”
他话音未落,李虎和高蛮几乎同时出声:
“不可!”
“曜哥儿,这如何使得!”
李虎梗着脖子道:
“俺不要那么多!若不是曜哥儿你去县衙争来这个机会,又一路谋划,俺有力气也没处使!这钱该你拿大头!”
高蛮也道:“是啊,曜哥儿,此事从头至尾,皆是你一力奔走,与那董县令周旋,又临阵镇定,方能使众人齐心。论功,你当为首。哪能如此分配?我与虎子,拿个三四贯足矣。”
黑娃也嗫嚅道:
“曜叔,我……我也没出啥大力……”
王曜却态度坚决,朗声道:
“诸位不必推辞!功赏过罚,乃立身之本。虎子箭无虚发,高叔调度有方,黑娃、石头、铁娃临危不惧,这都是众人亲眼所见,血汗换来。王曜不过动动嘴皮,跑跑腿脚,岂能贪天之功?若如此分配不公,日后村中再遇事,谁还肯尽心尽力?此事不必再议,就依我言!”
他语气斩钉截铁,目光扫过众人,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七叔公见状,知王曜心意已决,且分配方案确也公道,便开口道:
“曜哥儿所言在理,虎子、高兄弟,你等就莫再推辞了。曜哥儿高义,不贪财物,乃我村之福,便依此分配吧。”
当下,王伍便拿来村中记账的竹简和秤具,当场将钱币按王曜所说分派清楚。
李虎捧着那沉甸甸的七贯钱,黝黑的脸膛涨得通红,手足无措。
高蛮接过六贯钱,亦是感慨万千,深深看了王曜一眼。
黑娃拿着分给自己的六贯钱,激动得手都在发抖。
分派已毕,王曜却又拿起自己那六贯钱,走到七叔公和王伍面前,诚恳道:
“七叔公,伍哥,铁娃此次是为救我而受伤,我心中实在难安。这六贯钱,于我并无大用,恳请收下,给铁娃好生调养身体,也算我一点心意。”
七叔公和王伍闻言,顿时色变,连连摆手后退: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曜哥儿!铁娃救你,那是他本分!同村兄弟,岂能见死不救?这钱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们绝不能收!”
王伍也急道:
“是啊曜哥儿!你为村里做了这么多,我们感激还来不及,怎能再要你的钱?铁娃皮实,养些日子就好了,用不了这许多钱!”
王曜却执意要给:
“若非铁娃那一撞,我恐已命丧虎口。此恩重于山。这钱若不能略表心意,我寝食难安,还请二老成全。”
双方正争执间,陈氏走上前来,温言劝道:
“七叔,伍哥,你们就收下吧。曜儿说得是,铁娃那孩子是为了救他才伤的,这份情谊,我们记在心里。这钱,既是曜儿的心意,也是我们该表示的。往常我们家也多蒙七叔和村里照应,就当是曜儿的一片孝心。你们若是不收,反倒是见外了。”
陈氏在村中素来贤良,话语恳切,七叔公和王伍见她开口,又见王曜态度坚决,推辞不过,最终只得叹道:
“罢了罢了……曜哥儿和他娘都是实在人……这样,我们收下三贯,给铁娃买些滋补之物,剩下的,曜哥儿你务必自己留着!若再不答应,这钱我们是一文也不要了!”
王曜见他们态度坚决,知不可再强,只好点头同意:
“既如此,便依七叔公。”
分钱风波至此才算平息。
七叔公当即宣布,今晚全村设宴,一来为王曜、李虎、高蛮等英雄接风洗尘,庆祝猎虎成功、顺子归家、赋税得免;二来也为去去晦气,祈求日后平安。
消息传出,村中更是欢腾。
各家各户纷纷拿出珍藏的鸡蛋、山菇、干菜,妇人们聚集在村中空地支起大锅,烹煮烧饭;男人们则搬来桌椅碗筷,孩童们欢叫着跑来跑去,如同过年般热闹。
夜幕降临,篝火燃起,映着一张张洋溢着喜悦与放松的脸庞。
大碗的肉,大坛的村酿浊酒摆上桌。
众人围坐,纷纷向王曜、李虎、高蛮等人敬酒。
尤其是李虎,被一众年轻后生缠着,非要他讲那射虎的细节。
李虎本不善言辞,被灌了几碗酒,黝黑的脸膛泛起红光,拗不过众人起哄,只得结结巴巴地描述起来:
“那畜生……黄澄澄一大片,从雾里钻出来……眼睛像两盏绿灯笼……俺当时藏在树杈上,气都不敢喘……眼见它要扑黑娃……俺也顾不上多想,就是一箭……”
他言语朴拙,却更显真实凶险,听得众人时而屏息,时而惊呼,听到猛虎毙命时,更是爆发出震天的喝彩。
高蛮也在一旁补充些布置陷阱、应对突发情况的细节,更显谋划周详。
宴席间气氛热烈非常,猜拳行令声、欢笑声不绝于耳。
多年来压在桃峪村头上的赋税阴云仿佛一扫而空,每个人都沉浸在难得的轻松与喜悦之中。
唯有王曜,虽也含笑与乡邻应酬,但眉宇间却始终锁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色。
他默默吃着碗里的饭菜,看着眼前这派欢庆景象,心中想的却是董迈那阴鸷的眼神,以及县城粮行空荡的货架。
桃峪村侥幸逃过一劫,可他处呢?那些同样在苛政下挣扎的村落,他们的今夜,又当如何度过?
七叔公人老成精,察觉到王曜的异样,端着酒碗踱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低声道:
“曜哥儿,可是有什么心事?今日大喜的日子,怎见你似有不乐?”
王曜放下筷子,叹了口气,目光投向跳跃的篝火,轻声道:
“七叔公,我村今日能免赋税,实属侥幸,乃是虎子、高叔诸位拿性命搏来的。可您想想,那董迈未能从我村征足粮秣,岂会甘休?必然要将这缺额转嫁他处。华阴县内,如我桃峪村这般困顿的村落岂在少数?他们又该如何应对?只怕……今岁寒冬,不知有多少人家要卖儿鬻女,颠沛流离了。”
他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我一人的喜悦,又如何抵得过这苍生悲苦?”
七叔公闻言,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他静静看着王曜被火光映照的侧脸,那清俊的眉宇间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郁与悲悯。
他想起多年前那个风雨夜收留陈氏的情形,想起王曜自幼显露的聪慧与不凡,心中暗叹:
“此子心系天下,悲天悯人,绝非这小小桃峪村所能留住,也不知他那生身之父,究竟是什么人物,竟留下这般麒麟种子,落于我这山野之地。只怕将来,他的路,还长得很哪……”
他拍了拍王曜的肩膀,温言道:
“曜哥儿,你有这份心,是好的。但世事艰难,非一人之力所能扭转。今日且放宽心,与乡邻同乐,路要一步一步走,饭要一口一口吃。将来你若真有了大出息,莫忘了这穷乡僻壤的乡亲,便是积了大德了。”
说罢,将碗中酒一饮而尽。
王曜默默点头,知道七叔公是在安慰自己,也举起碗陪了一口。
那村酿入口辛辣,带着一股涩意,正如他此刻心境。
宴席直至深夜方散。
村民们尽欢而归,各自搀扶着醉醺醺的家人回家。
王曜帮着母亲收拾了碗筷,与七叔公一家道别,这才和陈氏踏着月色,向自家小院走去。
刚至院门,却见一个高大的黑影杵在门口,正是李虎。
他见王曜母子回来,忙上前一步,将手中一个布包塞向陈氏,瓮声瓮气道:
“婶子,这钱……你拿着。”
陈氏一愣:
“虎子,这是做啥?这是你的赏钱,自己好生收着。”
李虎黝黑的脸在月光下看不出红晕,语气却有些急:
“俺……俺一个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要这许多钱没啥用。曜哥儿读书费钱,婶子你拿着,给曜哥儿买纸笔,或是添件衣裳。”
王曜心中感动,却坚决将布包推回李虎怀中:
“虎子,你的心意我和娘心领了。但这钱是你出生入死挣来的血汗钱,我们绝不能要。你年纪也不小了,该好生存着,将来娶妻生子,安家立业,哪一样不用钱?”
陈氏也柔声劝道:
“是啊,虎子,你虽父母去得早,但婶子一直拿你当自家子侄看待。这钱你自己收好,男子汉大丈夫,总要有些积蓄。赶明儿婶子留心,给你说门好亲事,这聘礼酒席,不都得用钱?”
李虎听到“亲事”二字,顿时窘迫起来,连连摆手,舌头更像打了结:
“不……不用……婶子……俺不急……”
他见王曜母子态度坚决,知这钱是送不出去了,只得讪讪地将布包收回,挠着头道:
“那……那俺先回去了。曜哥儿,婶子,你们早点歇着。”
说罢,像是怕再被提及亲事一般,转身快步消失在夜色中。
陈氏看着李虎仓皇的背影,不由失笑:
“这孩子……倒是实在。”
母子二人进了院,掩上柴扉。
忙碌喧嚣了一整日,小院终于重归宁静。
月光如水,洒满庭院,葡萄架的影子斑驳陆离。
陈氏打了盆热水,让王曜洗漱,看着儿子疲惫的面容和眼底的青影,她心疼道:
“这几日,真是辛苦我儿了。娘看着你在那些人面前说话办事,有条有理,有胆有识,心里……心里真是又高兴,又害怕。”
她声音微颤:
“那老虎……得多吓人啊,铁娃都伤成那样……你要是有个好歹,娘可怎么活……”
王曜握住母亲粗糙的手,温声道:
“娘,您看儿子这不是好好的?再说,有虎子、高叔他们在,不会有事的,让您担心了。”
陈氏用另一只手抹了抹眼角,强笑道: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如今赋税也免了,顺子也回来了,村里也能松快些日子了。你呀,这两个月就在家好好歇歇,别再操心那些大事了。”
王曜点头应着,心中却知,树欲静而风不止。
他服侍母亲睡下后,自己才回到楼上小屋。
躺在熟悉的硬板床上,周身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然而思绪却纷乱如麻。
日间县衙前董迈那阴冷的眼神,村民狂喜的面容,七叔公意味深长的话语,李虎塞钱时的憨厚模样,交织在一起。
窗外月明如昼,山风过耳,仿佛又带回黑风峪那日的腥风与虎啸。
朦朦胧胧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太学崇贤馆,博士苏通正在讲授《礼记》,平原公苻晖倨傲地打断寒门学子的提问,言辞骄横。
他再次愤然起身驳斥,引经据典,苻晖理屈词穷,翟辽趁机发难……
场景忽又一变,竟是籍田礼上,天王苻坚亲手扶起躬身劳作的他,目光殷切,当众嘉许,又赐下银鱼袋……
那鱼袋在手中沉甸甸的,却忽然变得滚烫,低头一看,竟化作一团燃烧的火焰,灼痛掌心!
他猛然松手,银鱼袋坠地,却并未熄灭,反而火势蔓延,瞬间引燃了整片籍田,金黄的麦穗在烈焰中化为灰烬,四周响起一片凄厉的哭嚎声……
他在火海中奔跑,寻找出路,却见毛秋晴一身银甲,骑着白马,手持长槊,从火光中冲出,面容冷峻,向他伸出手来,喝道:“上马!”
他刚要伸手,忽觉脚下一空,整个人向下坠落,下方是无底的深渊,唯有阿伊莎那日倒在血泊中苍白的脸,和帕沙大叔绝望的眼神,在黑暗中越来越近……
王曜猛地惊醒,坐起身来,额上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窗外,月色依旧清冷,山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他深吸几口气,才渐渐平复下来。
梦境光怪陆离,却似有所指。
摸了摸枕畔,那枚真实的银鱼袋冰凉依旧。
他重新躺下,望着窗棂外疏朗的星空,心中一片澄澈,却又沉重无比。
这短暂的安宁,恐怕只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间隙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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