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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蛛丝马迹


寅末时分,山间雾气未散,桃峪村尚沉浸在黎明前的静谧中。

王曜已收拾停当,一袭半旧青衫,背负行囊。

他推开柴扉,只见李虎早已候在院外,依旧那身赭褐短打,背上桑木硬弓,腰间别着猎刀,魁梧身躯如同山崖边饱经风霜的岩石,见王曜出来,只沉默地点了点头,环眼中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陈氏倚门相送,眼中忧色难掩,千叮万嘱,无非是“凡事谨慎,莫要强出头”之类。

王曜一一应下,心中暖意与沉重交织。

二人行至村口老槐树下,董璇儿一行已等候多时。

她仍是那一身浅杏色轻罗襦裙、头戴帷帽,长发则束成了双螺髻,以银簪固定,少了几分昨日的娇柔,添了几分利落,正与丫鬟碧螺低声说笑。

两名董府家丁(另一名昨日回去备车)肃立一旁,牵着一匹驮着简单行李的骡子。

见王曜二人到来,董璇儿立刻扬起明媚笑容,快步迎上:

“王郎君果然信人!这位便是传闻中的李虎壮士吧?昨日匆匆,未曾一睹英姿,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她目光在李虎身上流转,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与欣赏。

李虎何曾受过这等官家千金如此直接的打量与夸赞,黝黑脸膛竟微微泛红,瓮声瓮气地抱拳一礼,便扭过头去,不敢再看。

王曜只淡淡拱手:“董小姐,可以动身了。”

董璇儿目光在王曜脸上停留片刻,见他神色平淡,并无昨夜被迫应允的懊恼,心下略觉意外,却也更添兴趣。

“好,这就走!”

董璇儿心情颇佳,当先引路。

一行人沿着蜿蜒山径,向山下官道行去。

山路崎岖,晨露打湿了衣袂。

董璇儿身着襦裙,又不惯长途跋涉,走不多时便有些气喘,额角见汗,却硬撑着不肯示弱,反而时不时找话与王曜攀谈。

“王郎君,听闻你在太学崇贤馆,与那江东名士周虓辩论‘华夷之辨’,将其驳得哑口无言,可是真的?”

她侧首问道,杏眼眨动,满是探寻之意。

“那周虓狂悖不羁,素来眼高于顶,竟败于郎君之手,真是大快人心!不知当时具体情形如何?郎君是如何引经据典,批驳其谬论的?”

她只知此事,却不知王曜与平原公苻晖、毛秋晴等人的纠葛,故只揪着这已知的“战绩”追问。

王曜目视前方,脚步沉稳,语气平淡:

“些许旧事,不足挂齿。”

他无意多谈,只想尽快赶路。

董璇儿却不依不饶:

“郎君过谦了,‘华夷之辨’关乎天下正道,岂是小事?郎君能在那等场合,于天王面前侃侃而谈,扬我大秦正朔,岂是侥幸二字可以概括?璇儿在长安时,便听闻此事,心中对郎君钦佩不已呢!”

她话语娇嗲,带着几分刻意奉承,目光却紧盯着王曜侧脸,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表情中窥探一二。

王曜眉头微蹙,加快脚步,只作未闻。

李虎跟在后面,听得云里雾里,只觉这女娃话多聒噪,远不如山中鸟雀叫声悦耳。

董璇儿见王曜不理,又转换话题:

“郎君那手区田之法,瞧着真是新奇。待此间事了,可否再细细教教璇儿?家父在县衙后院也有几分闲地,荒着可惜,若也能如法炮制,种些瓜菜,岂不有趣?”

她自顾自说着,从经史扯到农桑,又从农桑扯到长安风物,叽叽喳喳,如同一只不知疲倦的百灵鸟。

王曜始终惜字如金,偶尔被问得紧了,才简短应答一两句,气氛颇显尴尬。

约莫行了一个时辰,终于下得山来,踏上平坦官道。

道旁早有董府备好的一辆青帷小车并两匹骏马等候。

董璇儿长舒一口气,用帕子拭去额角细汗,对王曜笑道:

“可算到了!这山路走得腿都酸了。王郎君,李壮士,请上车吧,我们速回县城。”

王曜却摇头:“小姐自便。我与虎子步行即可。”

他不愿与董璇儿同车,徒惹是非。

董璇儿一怔,随即了然,也不勉强,只道:

“既如此,璇儿也不强求。只是此去县城尚有十几里,步行未免辛苦,这两匹马便请郎君与李壮士代步吧。”

她示意家丁牵过马匹。

王曜略一沉吟,见日头渐高,确需赶路,便不再推辞,与李虎翻身上马,王曜虽不善纵马狂奔,但骑乘上路还是稳当的,董璇儿则与碧螺上了小车,一行人沿着官道,向华阴县城徐徐而去。

一路上,董璇儿时而掀开车帘,指着窗外景物与王曜搭话,或是询问些关中风物、太学趣闻,王曜大多简短应答,惜字如金。

李虎更是沉默,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董璇儿见难以打开话匣,便也渐渐安静下来,只一双妙目透过车帘缝隙,久久停留在王曜骑马的背影上,不知在想些什么。

巳时左右,车马抵达华阴县城。

城门守卒见是县令千金的座驾,不敢阻拦,恭敬放行。

入得城来,市井喧嚣扑面而来。

与山村的宁静判若两个世界。街道两旁店铺林立,人流如织,叫卖声、车马声、议论声混杂一处。

许多百姓聚在街角,交头接耳,脸上带着忧惧与好奇,所谈话题,多半离不开城西赵贵的离奇命案。

王曜耳力敏锐,隐约听到“密室”、“索债字条”、“冤魂索命”等只言片语,心中对案情的诡谲与影响有了更直观的感受。

董璇儿也听到了议论,放下车帘,脸色稍显凝重。

车马径直驶向县衙。到了衙门口,董璇儿先行下车,对迎上来的衙役吩咐道:

“快去通禀县尊,就说王郎君请到了。”

那衙役见王曜与李虎一同前来,见李虎形貌威猛,正是那日猎虎的壮士,不敢怠慢,连忙进去通报。

不多时,户曹掾赵干快步迎出,脸上堆着复杂的笑容:

“王郎君,李壮士,县尊已在二堂等候,请随我来。”

他又对董璇儿躬身道:

“小姐一路辛苦,县尊让您先回后宅歇息。”

董璇儿却道:“我不累,赵户曹,你只管引路,我也要去听听。”

说着,便自顾自地跟在了王曜身侧。

赵干面露难色,但深知这位小姐的脾气,不敢阻拦,只得苦笑着在前引路。

一行人穿过前衙院落,来到二堂。

此处是县令日常理事见客之所,比大堂少了几分肃杀,多了几分雅致。

县令董迈早已端坐主位,见王曜等人进来,立刻起身,脸上挤出热情的笑容:

“哎呀!王郎君果真高义!快快请坐!”

目光扫过李虎时,微微一顿,闪过一丝忌惮,又看到紧随其后的女儿,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却未说什么。

王曜与李虎拱手行礼,在下首坐了。

董璇儿则笑嘻嘻地坐到父亲身旁的绣墩上,一副旁听架势。

寒暄几句后,董迈切入正题,神色转为凝重:

“王郎君,想必小女已将赵贵一案的大致情形告知于你。此案着实蹊跷,现场乃是密室,仅留一张索债字条,凶手如同鬼魅,来去无踪。本官与贼曹诸位连日查探,竟无线索。郎君才思敏捷,或能另辟蹊径,还望不吝赐教。”

他话语虽客气,但眼神深处仍带着几分审视与不信,若非女儿极力主张,他断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此等年轻书生身上。

王曜平静道:“县尊言重了,王曜未曾亲临现场,未验尸身,未询相关人等,岂敢妄言?若要王某参详,需得先观案卷,验看现场,询问事主。”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董迈连连点头,对赵干道:

“快去请郝贼曹来,将一应案卷取来,再安排王郎君查验现场。”

赵干应声而去。片刻后,一名身着皂隶公服、年约四旬、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汉子大步走入二堂,手中捧着几卷文书。

他先向董迈行礼,然后目光如刀般扫向王曜与李虎,尤其在王曜那身青衫和年轻的面庞上停留片刻,嘴角微微下撇,流露出明显的不以为然。

此人便是华阴县贼曹掾郝古。

“县尊,案卷在此。”

郝古声音沙哑,带着一股生人勿近的冷硬。

他将文书放在董迈案上,然后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堂中诸人与他无关。

董迈将案卷推向王曜:

“王郎君,请先过目。”

王曜道了声“谢”,取过案卷,仔细翻阅起来。

李虎坐在一旁,百无聊赖,只能瞪着眼打量堂内陈设。

董璇儿则支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着王曜专注的侧脸。郝古依旧面无表情,如同泥塑木雕。

案卷记载与董璇儿此前所述大致相同:

现场封闭,赵贵颈有勒痕,系窒息身亡,留有“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字条。尸格记载伤痕细节,现场勘验图画有房间布局、物品位置。

此外,还有对赵贵妻龙氏、家中仆役的初步问询笔录。

王曜看得极慢,时而凝神思索。

他发现几处疑点:

其一,尸格记载赵贵除颈间勒痕外,右手食指指甲缝中有微量褐色污渍,似非血污亦非泥垢,尚未验明是何物;

其二,现场图中,书案一角砚台翻倒,墨汁泼洒,但那张索债字条却平整置于案中,墨迹淋漓,似是与砚台翻倒同时书写,却又未被墨汁污染,颇为矛盾;

其三,仆役供词皆称午后未曾闻听异常声响,但赵贵书房位于内院,若真有激烈搏斗,岂会全然无声?

约莫一炷香后,王曜放下案卷,对董迈道:

“县尊,案卷已阅,不知可否即刻前往现场查验?”

董迈见王曜并未立刻夸夸其谈,而是提出实地查验,心中稍改观,点头道:

“好!郝贼曹,你陪同王郎君前往赵贵宅邸,一切听其吩咐,不得怠慢!”

郝古闻言,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怒意,让他听一个毛头小子吩咐?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只得硬邦邦地应道:

“喏!”

王曜起身,对李虎道:

“虎子,你在此等候,或有需要力气处,我再唤你。”

李虎点头:“成,曜哥儿你只管去,俺在这儿等着。”

董璇儿也跳起来:“我也要去!”

董迈皱眉:“璇儿,验看凶案现场,岂是儿戏?你一个女儿家,去凑什么热闹?”

董璇儿拽着父亲的袖子撒娇:

“爹爹!我就去看看嘛,保证不添乱!再说,有王郎君和郝贼曹在,能有什么危险?女儿好奇嘛!”

她一边说,一边朝王曜使眼色,希望他帮腔。

王曜却恍若未见,只对董迈道:

“现场勘验,需得专注,人多眼杂,恐破坏痕迹。董小姐还是留在衙中为宜。”

董璇儿气结,狠狠瞪了王曜一眼。

董迈趁机道:“听见没有?王郎君都这么说了!乖乖回后宅去!”

说罢,不由分说,让丫鬟将董璇儿劝走了。

王曜与郝古辞别董迈,出了二堂。

郝古在前引路,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王曜也不在意,默默跟随。

赵贵宅邸位于城西榆林巷,是一处三进院落,青砖灰瓦,朱漆大门上贴着封条,显得格外冷清。

郝古令守门衙役撕去封条,推开大门,一股混合着灰尘与隐约血腥的气息扑面而来。

宅内仆役早已被遣散,只留一老仆看门。

郝古引着王曜径直来到第二进院落的东厢房,此处便是案发书房。

房门依旧保持原状,门闩从内闩着,窗户亦紧闭。

郝古取出钥匙,打开铜锁,推开房门。一股更浓的血腥与墨臭混杂的气味涌出,王曜屏息凝神,迈步踏入。

书房内光线昏暗,窗户被厚布帘遮挡。

地上狼藉一片,桌椅倾倒,茶具碎片、书籍、纸张散落满地。

一只碎裂的青瓷花瓶尤为醒目。

正对门的书案上,文房四宝凌乱,砚台翻倒,墨迹已干涸发黑。

地面中央,用滑石画着一个人形轮廓,正是赵贵倒毙之处。

王曜目光锐利,缓缓扫过室内每一寸角落。

他先走到书案前,仔细观察那张模拟原样放置的索债字条。

纸张普通,墨迹确如案卷所载,淋漓未干之感,但边缘平整,并无墨汁溅染的痕迹。

他俯身查看翻倒的砚台,墨汁泼洒的范围,与字条的位置……

果然,若字条是案发时书写,以砚台翻倒的角度,墨汁极有可能溅到字条上,但字条却干干净净。

“郝贼曹,当日发现字条时,便是如此平整置于案上?”王曜问道。

郝古冷硬答道:

“正是。龙氏发现尸体时,此纸便在此处,我等未曾移动。”

王曜点头,不再多言。

他走到那人形轮廓旁,蹲下身,模拟赵贵倒地的姿势。

颈间勒痕……他注意到靠近墙角的地面上,有一小片不易察觉的褐色斑点,与尸格记载指甲缝中的污渍颜色相近。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干净布帕,小心刮取了一些斑点残留物,包好收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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