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白面馒头不是恩赐
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寒气像针一样扎在脸上。
我拎着两个白面馒头走出食堂,热腾腾的麦香扑鼻而来,可我没动一口。
蹲在墙角避风处,我把馒头塞进工具包,掏出个小本子,低头数着来往工人端走的窝头。
粗瓷碗里,黑褐色的窝头一个接一个——每十个里有七个是掺了麸皮和玉米芯粉的,蒸得发酸,掰开能拉出丝来。
几个孩子围在窗口,眼巴巴看着师傅手里的白面筐,没人敢开口。
苏晚晴昨夜那句“特意交代”,像根细线勒在我心上。
她能保我一人三月不断粮,可这厂子里三千多号人,谁不饿?
谁不病?
谁家里没个等药救命的老小?
一张签字条子救得了今天,救不了明天。
权力不是恩赐,但当它成了少数人的活命稻草,迟早会被压断。
我攥紧了铅笔,指甲缝里还嵌着昨夜翻台账时蹭到的铁锈。
老耿昏倒那天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蜷在地上,嘴唇发紫,手里死死攥着半瓶止痛片,药瓶标签都被磨花了。
郑医生说他胃穿孔术后营养跟不上,光靠药撑不住。
可那时候,连葡萄糖都要审批,更别说蛋白粉、奶粉这些“非必需品”。
制度可以绕一次,但饥饿不会等你第二次破例。
我猛地合上本子,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霜土。
不能再等了。
那些藏在暗处的蛀虫换了个头儿继续啃,那就别怪我把整条根挖出来。
上午九点,我拿着技术科签发的《设备润滑油品适配性测试》单据,去了运输队档案室。
这种冷门项目没人盯着,正好借题发挥。
刘瘸子早就在门口等我,拐杖轻敲地面两下,递来一叠泛黄的日志本。
“王老虎虽然停职审查,车队油耗还是居高不下。”我翻着数据,眉头越皱越紧,“标准百公里耗油28升,实际平均33.1升,高出18%。”
“油没少烧,活没多干。”刘瘸子冷笑,“周四晚上,两辆车空驶进山,回程底盘压得都快贴地了。谁信他们是去巡路?”
我在笔记本上画了条路线箭头,从厂区西门出发,沿旧矿道进山,终点模糊不清。
手指一顿,写下一行字:换了个头儿,还是同一条路。
他们不是没了规矩,是换了规矩。
中午十二点半,食堂人最少的时候,郑医生低着头匆匆走过我身边,袖口一抖,一张纸条滑进我掌心。
展开一看,只有短短一句:“周三晚,供销社副主任去了副厂长家,提了个鼓囊囊的布包。”
我盯着那行字,太阳穴突突直跳。
王老虎倒了,黑市还在运转,说明上面有人接住了这条线。
而能让战备物资绕过三级审批的,绝不可能是小角色。
我翻开随身带的《非计划资源流动白皮书》——这是前世军研所内部整理的灰色操作手册,我凭记忆默写出来的残篇。
翻到“紧急放行机制”那一栏,备注清清楚楚写着:
“战备物资调拨单需经厂长、军管组、上级主管部门三级联签。但在‘突发任务’或‘生产应急’情况下,可由分管领导口头授权先行出库,事后补签。”
漏洞不在下面,在于谁有权说“紧急”。
谁一句话,就能让一批柴油、钢材、甚至粮食,无声无息流出厂门?
下午两点五十分,锻压车间最后一班锤击声落下,整栋厂房陷入短暂寂静。
我沿着侧梯往下走,铁皮门吱呀推开,地下室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角落里一盏煤油灯摇晃着,映出墙上挂着的一张大图。
那是我熬了三个通宵画出来的——红星机械厂内部权力结构草图。
线条纵横交错,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人事关系、资源流向、审批节点。
有些名字打了叉,有些被圈了起来,中间一根粗黑的主线,从后勤组蜿蜒向上,穿过供销科,直指某个从未公开露面却处处留痕的名字。
刘瘸子拄着拐杖进来,看了眼墙上的图,脸色变了。
“你……要把这张网翻过来?”他声音压得很低。
我没有回答,只是拿起粉笔,在图中央重重画了个圈。
粉笔灰簌簌落下,像雪。
下午三点,锻压车间的余温还残留在铁皮墙上,我站在地下室那盏摇晃的煤油灯下,盯着墙上那张用红蓝铅笔勾勒出的权力结构图。
线条像血管一样在泛黄的牛皮纸上蔓延,每一根都连着一段沉默的腐败。
刘瘸子拄着拐杖站在我身后,喘息声混着地下潮湿的霉味,在狭小空间里格外清晰。
“你现在不缺证据,缺的是‘正当理由’。”我转身面对他,声音不高,却像锤子砸进冻土,“王老虎倒了,他们以为换个人就能风平浪静?可物资照样流出去,油耗照样超标,老耿照样吃不上一口白面馒头。这不是人的问题,是制度被钻了个窟窿,而有人天天往里塞黑货。”
刘瘸子眯起眼,目光扫过图上那条从后勤组蜿蜒而上、最终指向副厂长办公室的粗线,喉咙里滚出一声冷笑:“你想动这个?凭啥?就凭你一个见习技术员写的几张纸?”
“我不靠纸。”我拿起粉笔,在“供销科”和“运输队”之间画了个虚框,“我靠‘项目’。”
他一愣。
我继续道:“军管组上周刚发通报,要求各单位开展‘战备物资流转效率提升行动’。这是政治任务,谁敢拦?我就以响应号召为名,搞个试点——重点物资全程留痕管理。”
“留痕?”他皱眉。
“对。”我嘴角微扬,“每批物资出库登记双人签字,中途设三个打卡点,拍照记录时间地点,回程复核影像与台账。表面是提效率、减损耗,实则是把过去暗箱操作的路全都晒在阳光下。”
刘瘸子怔了两秒,忽然咧嘴笑了,露出一口烟熏黄牙:“你这哪是搞项目?这是给老鼠道装摄像头啊!等他们再想偷偷摸摸运柴油换粮票,得先问问相机答不答应!”
我也笑了,但心里没半分轻松。
这不是反击,是布网。
一旦启动,就意味着我正式向那个藏在幕后的影子宣战。
“最难的不是执行,是立项。”我说,“这份建议书必须看起来毫无威胁,又让人无法拒绝。”
当晚,我在宿舍昏黄的灯泡下改了七遍稿子。
标题低调得不能再低调——《关于建立重点物资数字化台账的试点建议》。
用词全是“优化流程”“减少误差”“服务生产”,半句不提监督、审计、反腐。
附录里,我列了一组触目惊心的数据:“当前人工登记误差率达7.3%,按年周转量测算,相当于每年无故流失三千公斤特种钢材——足够装配两辆军用卡车。”
周五傍晚,我把报告交到了刘政委案头。
他翻得很慢,一页一页,眉头越锁越紧。
窗外夕阳西沉,把他的影子拉得又长又重,像压在地上的铁轨。
良久,他抬眼看着我,声音低沉:“林钧,你想要什么权限?”
我没有立刻回答。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
终于,我低头说:“只要一间带锁的小库房,和一台能打字的旧打字机。”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寂静。
他知道我不图钱、不抢权,可恰恰是这种“无所求”,才最令人忌惮。
但他也明白,这事若成,上面有交代,下面没怨言,还能堵住军管组的嘴。
不成……责任也是我背。
夜色渐浓,我走出办公楼,踏上厂区北侧那道缓坡。
寒风吹在脸上,刺骨却清醒。
回望这片灯火零落的厂区,我知道——那一纸建议,已悄然撬动铁饭碗最硬的那块边角。
这一次,我不再跪着讨一口饭。
我要站着,重新定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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