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三章 谁把名字刻在铁疙瘩上
我蹲在废料堆边敲锈,听见老陈头的大嗓门从车间门口炸过来:“看见没?技术科那李干事正往C6201上贴封条呢!说是要送省博物馆当‘功勋一号’——嘿,咱厂头台能车火箭喷管的宝贝,要变玻璃柜里的古董喽!”
锤子“当啷”掉在脚边。
我直起腰,后颈被冷风一吹,忽然想起七年前刚进厂那会儿。
那台墨绿色的立式车床就立在锻压车间最里头,我跟着老罗师傅学修设备,总爱蹲在它脚边看老师傅拿油石打磨导轨——它主轴转起来嗡鸣的调子,比广播里的样板戏还顺耳。
“钧哥?”林小川抱着个铁皮笔记本跑过来,额角沾着机油,“您让我查的大修记录,找着了。”他翻开本子,指节抵着泛黄的纸页:“09到11年的维修单,签字都是张主任。可老罗叔说,那八次半夜抢修,都是他带着电气班摸黑干的——您瞧这张,10年腊月廿八,温度零下三十度,维修单上写着‘更换主轴轴承’,可当年库里根本没备件,老罗叔拿废钢轨车了个替代品……”
我盯着那行工整的钢笔字,喉结动了动。
张主任去年调去了厂办,这些年没再下过车间。
技术科要刻的“历任工程师名单”里,大概也不会有老罗那双手——指甲缝里永远嵌着黑油,虎口裂着血口的手。
“拆解定在明儿凌晨。”朱卫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工装裤膝盖处沾着车床导轨的蓝漆,“我刚试了试主轴,低速转的时候有轻微共振。不是修不好,就是……”他搓了搓脸,“钧哥,咱们能不能修它一回?不为接着用,就为留个话柄——让他们知道,这铁疙瘩不是光靠图纸活下来的。”
我抬头看他。
这小子进厂时才十七岁,现在眼尾都有细纹了。
他身后,老罗正蹲在废料堆里翻找铜料,灰白的头发被风掀起一绺;林小川抱着台破万用表跑向锅炉房,嘴里喊着“油楔角度得用三角函数算”;苏晚晴从技术科出来,看见我们,顿了顿,转身往材料库走——我猜她是去拿那卷舍不得用的紫铜皮。
“修。”我拍了拍朱卫东的肩膀,“今晚十点,锅炉房集合。”
那三夜过得像根被拉长的弹簧。
老罗把自制的千分表架卡在车床主轴上,老花镜滑到鼻尖,用锉刀一点一点磨轴瓦,火星子溅在他磨破的袖口上,烧出个洞;林小川蹲在翻倒的油桶上,拿粉笔在墙上画动平衡示意图,嘴里念叨“左三圈减半两,右两圈加三钱”,活像个说快板的;朱卫东举着乙炔枪给轴瓦预热,脸被烤得通红,却笑着说“这比当年偷烤土豆带劲”;苏晚晴抱着个搪瓷缸来回跑,里头泡的不是茶,是她从实验室顺来的润滑油调和配方。
第三天天亮时,老罗转动主轴手轮。
那熟悉的嗡鸣声突然拔高,像只憋了多年的老鸟抖开翅膀。
振动仪的指针停在0.01毫米——比出厂说明书上的0.02还要低。
“成了。”老罗抹了把脸,油灰在脸上画出道白印,“这老伙计,还能再转十年。”
消息像长了翅膀。
博物馆的人带着红绸子来揭封条,站在车床前半天没说话;张主任从厂办过来,围着车床转了三圈,咳嗽两声说“技术科的初衷是好的”;李厂长把我们叫到办公室,烟灰缸里堆着半尺高的烟蒂:“现在有两种意见,一方说历史意义大过实用,一方说……”他抬眼看看我,“老工人舍不得。”
厂务会开得像锅滚水。
技术科的王科长拍着桌子:“博物馆的展牌都印好了!‘功勋一号,见证我国第一代火箭喷管制造史’——这是政治影响!”设备科的老刘梗着脖子反驳:“影响?当年修这车床的时候,是谁在雪地里蹲了三天三夜?是老罗他们!”
苏晚晴一直没说话。
直到王科长喊着“要尊重历史记录”时,她突然站起来。
这个总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女科长,此刻衬衫领口松着一颗扣,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历史记录?那台车床的历史,是1958年工人师傅们用大锤敲出来的,是1961年断粮那会儿,老罗他们嚼着冻硬的窝窝头修出来的,是这三年八次抢修,拿废铜烂铁拼出来的——如果历史是由这些手写成的,那它的名字,是不是也该由这些手来定?”
会议室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李厂长摸出包大前门,散了一圈:“要不这样,全厂职工匿名投票。送展还是留用,听多数人的。”
我没组织任何人拉票。
只是那天傍晚,我在锅炉房的黑板上写了行字:“它认得哪双手里有茧。”
投票箱摆在食堂门口。
我去交选票时,看见退休的赵师傅柱着拐棍站在队尾,棉鞋沾着泥——他住得远,听说投票特意坐了两小时公交。
他看见我,咧嘴笑:“小林啊,我在背面写了‘别把我们的命根子当摆设’,你说他们能看见不?”
唱票结果出来那天,李厂长把我叫到办公室,推过来张统计表:“73%的一线工人选留用。还有三十多张背面写了字的选票——你看看。”
我翻开那些皱巴巴的纸,有老钳工用断了尖的铅笔写“这车床修过我儿子的尿布”,有女车工画了朵小红花,旁边写“它转起来,我就知道日子有盼头”。
最底下一张,是老罗的字迹:“当年我师傅修它时说,机器也是有魂的——现在我信了。”
最终决议是保留车床,更名为“启明号”。
铭牌由我设计。
正面三行字:“1958年造,2023年重生,由西南厂一线工人集体修复。”背面是幅微型电路图,是当年老罗他们用继电器改的控制逻辑——那是这台车床能在断电时紧急制动的秘密。
挂牌仪式在车间里举行。
没有红绸,没有领导致辞。
老罗搬来梯子,我扶着,他踮着脚把新铭牌往车床身上拧。
最后一颗螺栓拧紧时,他突然停住,用拇指抹了抹铭牌上的字——那双手在发抖,我看见他眼角泛着水光。
仪式散了后,林小川蹲在车床边摸导轨,嘴里嘟囔:“以后谁要说咱们没名分,就带他来看这块铁。”我没接话,转身回了办公室。
桌上摊着新的厂区平面图,我用红笔圈出锅炉房东侧的防空洞——那片闲置了五年的地方,图纸边缘写着“第七协作组,永久驻地(拟)”。
正画着,传达室老周敲门进来,手里捏着封电报:“小钧啊,国防科委的急件。说是近期多个绝密项目……”他顿了顿,“技术细节外流迹象。”
我接过电报,封皮上的“绝密”两个字刺得眼睛发疼。
窗外的雪下大了,风卷着雪花拍在玻璃上,模糊了“启明号”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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