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风从没编号的窗子里吹进来
我捏着电报的手紧了紧,封皮上的“绝密”二字被体温焐得发潮。
窗外的雪片撞在玻璃上,化成水痕,倒像是有人在替谁抹眼泪。
“老周,”我把电报往怀里拢了拢,“这消息除了我,还有谁看过?”
“就传达室那盏破灯泡底下,就我和你。”老周搓着冻红的耳朵,“李厂长特意交代,说这事儿得先过你手——他知道你们第七协作组最近在捣鼓那几个‘不能说名字’的项目。”
我推门出去时,雪已经没了脚面。
车间里“启明号”的嗡鸣隔着窗户传过来,像心跳。
我踩着咯吱作响的积雪往技术科跑,棉鞋里灌进的冷风冻得脚趾发疼——得赶紧把苏晚晴、老罗他们叫齐了。
推开技术科的门,苏晚晴正俯身在绘图板前改图纸,铅笔在硫酸纸上沙沙响。
听见动静抬头,见我脸色不对,她立刻放下笔:“出什么事了?”
我把电报拍在她面前。
她瞳孔缩了缩,指尖轻轻划过“技术细节外流”那行字,突然抓起挂在椅背上的蓝布工装:“去锅炉房。”
等林小川和朱卫东裹着一身寒气冲进来时,老罗已经蹲在火炉边,用改锥撬开个铁皮饼干盒——那是他藏了三年的“宝贝”:每回修设备的记录都按日期码得整整齐齐,连换颗螺丝的型号都写得明明白白。
“最近三个月,咱们碰过的项目有三个。”苏晚晴扯下围巾,在黑板上画了三个圈,“一车间的高精度炮管镗床改造,二车间的特种钢热处理工艺,还有——”她顿了顿,看了我一眼,“三车间那台不能提名字的‘大家伙’。”
林小川的后槽牙咬得咯咯响:“前两个项目都有技术科的人参与,就第三个……”
“就第三个只有咱们协作组碰过。”朱卫东接过话头,拳头砸在锅炉上,“他们怀疑是咱们?”
“不是怀疑。”我指了指电报末尾的批注,“国防科委说,外流的细节里有‘油楔角度修正公式’——那是小川在‘启明号’维修时推导的,没上过任何正式文件。”
满屋子的人突然静了。
老罗的手停在饼干盒上,老花镜滑下来,露出泛红的眼尾:“我就说,上回王科长非让我交维修记录复印件……”
“王科长?”苏晚晴的笔在黑板上重重一戳,“他上周还说要‘规范基层技术档案管理’,找我要过协作组的实验日志。”
我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食堂看见的场景:王科长蹲在投票箱边,捏着张皱巴巴的选票翻来翻去,眼镜片后的目光像刀子。
“查。”我把粉笔掰成两截,“从今天起,所有人回忆最近接触过的外来人员、泄露过的只言片语——小川,你负责整理咱们所有未归档的计算稿;老罗,把这些年的维修记录按项目分类;晚晴,你去技术科调最近三个月的文件借阅登记。”
朱卫东突然站起来,工装口袋里掉出个油乎乎的笔记本:“我这儿有本记工时的本子,上回帮设备科老陈修电机,他非塞给我俩馍馍——那老陈头最近总往家属区的代销点跑,他闺女在省报当通讯员……”
雪下了三天三夜。
第三天晌午,苏晚晴抱着个牛皮纸袋冲进锅炉房,发梢沾着雪粒子:“技术科的借阅登记有问题!王科长上个月借走了三车间的《机床振动测试报告》,可登记本上还写着‘未归还’——但我查了他的办公桌,根本没那东西。”
林小川举着盏台灯凑过来,灯光照在他从废纸堆里翻出的半张计算稿上:“你们看这个公式的尾注,和电报里说的外流细节一模一样——这是我在王科长办公室垃圾桶里找到的,被撕了半截。”
老罗突然一拍大腿,从饼干盒里抽出张泛黄的纸:“1965年冬天,王科长来电气班‘指导工作’,非让我把主轴维修的‘土办法’写下来,说要‘推广先进经验’——我当时就觉得他那本子封皮看着眼生,合着是省博物馆的稿纸!”
所有线索在火炉前串成一条线。
李厂长听完汇报,把烟蒂按在烟灰缸里,震得缸底的水溅出来:“王科长调去技术科前,他媳妇的弟弟在香港做贸易……”
国防科委的人来厂里那天,王科长正站在“启明号”前,举着个相机咔嚓咔嚓——镜头对准的不是铭牌,是车床侧面那个微型电路图。
“带走。”为首的干部扯下他的工作证,红底照片上的笑脸还没褪色。
王科长突然挣扎起来,指着我们喊:“就凭他们?一群没编制的临时工,也配查我?”
苏晚晴上前一步,衬衫领口的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声音比雪还冷:“第七协作组的人,修过‘启明号’,改过炮管,调过钢水——他们的名字没印在文件上,可印在每台机器的心脏里。”
那干部转头看我,目光里多了丝温度:“听说你们修‘启明号’的时候,连张图纸都没外传?”
老罗从裤兜摸出个布包,打开是团油乎乎的棉纱——里面裹着半张皱巴巴的计算纸,边缘烧得焦黑:“小川写的公式,用完我们就烧了,灰都倒锅炉里了。”
林小川挠挠头:“我记公式都记在脑子里,怕本子丢了——上回朱哥偷拿我本子看,我追了他半条厂区。”
朱卫东梗着脖子:“咱协作组的规矩,下班前工具归位,图纸锁铁柜,谁多嘴一句……”他突然笑了,“钧哥会拿报废的锉刀敲我们脑壳。”
干部低头翻着手里的调查记录,突然笑出了声:“你们这哪是临时工?比正规军还严。”
他合上本子,冲李厂长点点头:“国防科委有个新政策——允许各厂设立‘特殊技术小组’,骨干可优先转正。听说你们这组……”他扫过我们沾着机油的工装,“叫第七协作组?”
我摸出兜里那张厂区平面图,红笔圈着的防空洞位置被体温焐得发软。
窗外的雪停了,“启明号”的嗡鸣声穿透冷冽的空气,撞在结霜的玻璃上,碎成一片金光。
苏晚晴突然碰了碰我胳膊,眼神往门口示意——老罗蹲在台阶上,正用袖口擦新领的工作证,证上“正式职工”四个字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他抬头看见我们,咧开嘴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牙床:“我师傅说,机器有魂;我现在想说,修机器的人,也得有个名儿。”
李厂长拍了拍我肩膀,声音哑哑的:“明天就去办手续——第七协作组,正式编制,归你管。”
我望着远处的车间,“启明号”的绿漆在雪地里格外醒目。
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我却觉得眼眶发热——那些在废料堆里敲锈的日子,在寒风里修机床的夜晚,在锅炉房啃冻窝头的冬天,原来都没白过。
因为有些名字,刻在铁上;有些名字,刻在骨里;而有些名字,终于能刻在——
“第七协作组正式职工登记表”的第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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