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 焊枪底下有江山
我捏着第七协作组的正式编制批文,指腹蹭过“特殊技术小组”那行烫金小字,后槽牙咬得发酸——李厂长说得对,这张纸不是终点,是块烧红的铁砧,得往上砸更沉的锤。
“钧哥!三车间急电!”林小川撞开办公室门,蓝布工装前襟沾着机油,“那台西德进口的高精度磨床又歇菜了!这回主轴抱死,德国专家说‘非原厂配件不修’,刚才还把维修手册锁进铁皮箱里了!”
我抄起桌上的放大镜塞进工装口袋:“走。”
车间里的暖气裹着金属焦糊味扑过来。
那台磨床像头受伤的巨兽瘫在水泥台架上,德国专家霍夫曼抱着胳膊站在旁边,皮靴跟敲得地面哒哒响:“林先生,我早说过,这台M3000需要恒温恒湿环境,你们的车间温度波动超过五度——”他指了指墙上的温度计,“看看,零下三度!精密轴承在这种环境下运转,能撑到现在算奇迹。”
我蹲下身,用棉纱擦去主轴接口处的铁屑。
放大镜下,配合面的划痕像蛛网般蔓延——不是自然磨损,倒像是有人故意用钝器刮过。
“霍夫曼先生,”我直起腰,“上个月您说要‘校准’设备参数,当时是不是动过主轴锁死螺栓?”
他瞳孔猛地一缩,喉结滚动两下:“我、我只是按操作规范调整……”
“规范?”苏晚晴抱着一摞图纸挤进来,发梢还沾着技术科的粉笔灰,“西德机床厂1958年的维护手册里写得清楚,M3000主轴螺栓扭矩标准是180牛·米——可您上周让小王紧到了220。”她翻开图纸,指尖点着泛黄的德文注释,“这是我托外贸局的同志从旧档案里翻出来的原版手册。”
霍夫曼的脸涨成猪肝色,转身就要走。
朱卫东一步跨过去,宽肩往门口一堵:“专家同志,您总得等我们修好机器再走——不然这个月的进口零件配额,怕是不够给您买回国的船票。”
老罗拎着万用表凑过来,表笔轻轻搭在电机接线柱上:“电压不稳?”
“变压器房的老古董该换了。”我摸出铅笔在掌心写数字,“晚晴,联系后勤科,把三车间的变压器优先换了——用咱们上次改良的硅钢片绕组,能扛零下二十度。”
林小川已经拆开主轴箱,用磁铁吸出半粒钢珠:“钧哥,看这个!”钢珠表面坑坑洼洼,“像是混进了杂质——可咱们用的是进口轴承钢啊!”
我捏着钢珠凑到灯光下。
金属表面的暗纹突然让我想起前世实验室里的扫描电镜图——那是夹杂物引起的应力集中。
“不是钢的问题,”我敲了敲主轴箱内壁,“是热处理工艺。西德人用的是真空淬火,咱们的盐浴炉有氧化层,表面硬度够了,内部韧性差半级。”
苏晚晴眼睛一亮:“上次你说的‘简易真空罩’方案!用废旧的高压气瓶改,充氮气保护——”
“现在就改。”我扯下工装搭在机床栏杆上,“小川,带两个人去废料库翻高压气瓶;老罗,调两台乙炔焊机过来;朱哥,把热处理车间的老周喊来——他当年在沈阳厂干过真空炉。”
霍夫曼突然冷笑:“就算你们能修,没有原厂的主轴图纸,装回去也是废铁。”
我没接话,弯腰从工具箱里摸出个油布包——那是我用三个月时间,趁霍夫曼“指导”时偷偷描的草图。
图纸边角卷着毛边,关键尺寸处用红笔标着“实测值”:“主轴锥度1:50,前轴承间隙0.015mm,后轴承预紧力……”
霍夫曼的脸瞬间煞白。
半夜十点,热处理车间的盐浴炉烧得通红。
我蹲在自制的“真空罩”前,看着氮气表指针缓缓升到0.8兆帕——废旧的氧气瓶被改得面目全非,焊缝处还沾着朱卫东的焊锡。
“升温!”我吼了一嗓子。
炉温升到850度时,林小川举着热电偶冲我比划:“到了!”
“淬火!”老周抡起铁钳,烧红的主轴“滋啦”一声扎进油槽,青烟裹着油星子腾起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后半夜三点,主轴终于装回磨床。
我转动手轮,听着熟悉的嗡鸣从齿轮箱里渗出来——不是之前的尖锐杂音,是浑厚的、有底气的震颤。
“开机!”
砂轮转动的瞬间,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第一刀下去,铁屑像金色的瀑布淌进接料盘——不是断断续续的碎渣,是连贯的、泛着蓝光的螺旋卷。
霍夫曼的皮靴在地上碾出个坑,突然抓起外套往外走,经过我身边时压低声音:“你们赢了,但下一台设备……”
“没有下一台了。”苏晚晴抱着新出的维修报告挡住他的路,“从今天起,第七协作组负责全厂进口设备的‘国产化改造’——包括图纸测绘、工艺替代、备件生产。”她翻开报告,首页贴着我们连夜赶制的《M3000主轴国产化技术方案》,“国防科工委的同志说了,这种‘能用土办法啃下洋设备’的小组,要全国推广。”
老罗突然哼起了小调。
他新领的工作证别在工装第二颗纽扣上,“正式职工”四个字在炉火光里闪啊闪。
林小川趴在磨床操作台前,用游标卡尺量着刚加工的零件,嘴里念叨:“公差0.005mm,比原厂的还小……”
朱卫东拍了拍我的肩膀,掌心还沾着焊渣:“钧哥,咱们这算给‘卡脖子’的洋设备松绑了?”
我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
车间外的雪已经化了,露出底下黑黢黢的冻土——可冻土下,分明有嫩芽在拱。
“不止松绑。”我摸出兜里的钢笔,在《国产化改造计划表》的“M3000磨床”后面画了颗五角星,“咱们要让所有‘洋设备’都变成‘中国造’——从零件到图纸,从工艺到标准。”
苏晚晴凑过来看,发梢扫过我手背:“听说下个月要开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李厂长说要把咱们的事迹报上去。”
我摇头:“报什么事迹?”指尖划过计划表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林小川、朱卫东、老罗、老周,还有车间里那些没日没夜啃图纸的小伙子们,“要报就报第七协作组——不是某个人的名字,是一群人的名字。”
晨光漫进车间,在磨床的铭牌上镀了层金。
我伸手摸了摸那行“西德制造”的小字,突然抓起旁边的钢印——
“咔”的一声。
新刻的“中国·红星机械厂”几个字,深深嵌进金属里,比原来的字迹更沉、更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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