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以退为进
陈氏祠堂内的两盆炭火“啪”地炸响一声,火星窜出,打在湿冷的青砖地面上,很快便熄了。
炭香幽微,炙热却驱不散四周沉凝的寒意。
屋梁陈旧,风从屋檐缝隙钻入,搅得供案前的香火也微微颤动,仿佛连先祖都未能安寝。
陈庆余及陈氏宗族众人皆脸色阴沉,直直盯着沈蕙笙。
沈蕙笙微微抬起下巴,神情静定。
纤细的身姿在满堂男性肃然压迫的气势下,竟似一柄雪中之刃,冷冽而分明,孤而不弱。
片刻沉寂后,陈庆余忽地一笑,眼底带了几分嘲弄。
“沈协审,这个疑问,可不是头一回有人提起。此前早有人问过,族中也早已解释清楚。你恐怕——是没做足功课吧?”
沈蕙笙微微蹙眉。
她方才县署过来,并未有人与她交接,也未有卷宗在手,所谓“族中早有解释”,她却连那份解释在哪都无从得知。
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不知就是不知,沈蕙笙没有选择辩解,而是点了点头道:“既然早有解释,不妨请陈族主,再为我等后到之人复述一遍。”
陈庆余原以为自己一句话会让这女子乱了阵脚,谁知对方竟然不卑不亢问了回来,沉默了一瞬。
他凝视沈蕙笙几息,脸上的褶皱又深了几分,似笑非笑。
“恕老夫直言,此事关我陈氏血脉传承、族谱名位,早在县署验明,岂容你一个女子妄议?”
他说完又厉声道:“县署是让你来替我陈氏宗族厘清家产纷争的,不是让你来质疑我陈氏宗族判断的!你只管把产分清!其他事情——不用你管!”
沈蕙笙并未立刻作答,只是抬眸看了他一眼,良久才缓声开口。
“陈族主,您方才说,‘只管把产分清’?那么我便想问,分产的依据是什么?”
陈庆余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真当我们宗族不识律?《户婚律》写了,只要族众保明无子,近亲就可以分产。我刚刚不是告诉你了,这哑妾与子来历不明,早被族中决议除名!县署也已知情!”
"证据?"
“可笑!”
陈庆余大手挥,不耐道:“你自己去问县署吧!”
“好,此事我会去向县署问明。”沈蕙笙点了点头,却未退一步,反而从袖中抽出族谱副本,缓缓翻开。
她方才在来之前,就已查阅过族谱副本,却让她发现的几个离奇之事——
一、男童出生时间与哑妾入门时间为同一月。
这是先上车,后补票?
二、哑妾入门时间与正妻死亡时间也为同一月。
无缝衔接?
三、哑妾与正妻皆姓秦?
替身文学?
沈蕙笙素指轻点族谱三行,缓声道:“男童生于弘和十六年腊月,妾秦氏入门之期是弘和十六年腊月,而正妻秦氏亦卒于弘和十六年腊月。”
她说罢停顿片刻,再抬眸望向众人:“生、室、卒,三事皆系一月,诸位不觉过于巧合?”
她此言一出,围观的百姓立刻开始鼓噪起来。
“怎么都挤在一个月里头?”
“这太巧了吧?这哑巴才刚进门就生了?这小娃娃是陈家亲骨肉吗?”
“先家主刚死,她们母子就被除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
而他们所问,正是沈蕙笙的疑问。
倘若这男童非家主亲生,自无承继之权;若系亲生,即应依《继承例》据子母身份定产分。
那为何,他一边被写入族谱,一边又遭族中否认?
这奇怪的时间线,又是怎么回事呢?
沈蕙笙声音再落:“诸位让我分产,又不让我多问,可这族谱所载本就是判案依据,若这依据本身便疑点重重,我又当如何分?”
陈庆余见那群围观者纷纷看向自己,脸色一沉,厉声呵斥:“闭嘴!这是我陈氏家事,轮不得你们在此多言!”
可四下议论声仍是不断,俨然有越演越烈之势。
祠堂中,香烟袅袅,似连列祖列宗都要从灵位后睁眼,看清这场风波背后的真相。
陈庆余额角青筋微跳,骤然一挥手,道:“都散了!今日议事暂止!”
他的语气如刀,劈断了堂中喧哗,族人们纷纷开始驱赶围观群众,像是这样就能堵住悠悠众口。
沈蕙笙虽未发一言,却仍立于原地,眼神平静如水,似未将那震怒收于眼底。
这一幕,落在陈庆余眼中,无疑是赤裸裸的挑衅。
他猛然转头,目光如利刃般落在沈蕙笙身上,眼底怒意翻涌,拄着拐杖的手隐隐发颤,语气冷得几近是咬牙切实。
“沈协审,你不懂事也就罢了,怎敢当众叫嚷,搅我陈氏列祖神前清静,挑我族中是非?”
说到此处,他眼神中不屑之意愈浓,冷哼一声,道:“一个黄口女子,也敢指手画脚,装腔作势!”
语罢,他拄着拐杖,一步步朝沈蕙笙逼近。
厚重的袖袍扫过青砖,发出沉闷的声响,像是暮鼓沉沉。
他每踏出一步,拐杖便重重一顿,似要将地砖砸裂,声声击人心弦。
“你若识相,就该安分些,趁早回县署去听命行事!”
其他族人见状,也纷纷向沈蕙笙围拢过来。
他们的身影一重重叠起,将沈蕙笙牢牢锁在中心。
每一道目光都裹着轻蔑与敌意,每一个呼吸都带着浓烈的排拒与压迫,像是滚滚乌云扑压而来,要将她这一抹素影生生吞噬。
沈蕙笙未动。
一动也不动。
她站在那里,身形纤弱,面色清淡,仿若立于风雪中不屈的一枝素梅。
可她自己心里最清楚——说不怕,是假的。
四周皆是陈氏宗族的男丁,个个体魄魁梧,神情森冷,仿佛只需一个眼色,便能将她掀翻在地。
她只是一个孤身女子,无亲无援,只凭一纸公函与手中族谱,便要在这百年宗祠中,对抗整个家族的压迫。
可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后退一步。
她只是轻垂着眼睫,指尖还搭在摊开的族谱上,掌心那一叠纸,仿佛是她此刻唯一的屏障,也是最锋利的刀。
陈庆余仰着下巴看她,眼中满是得意:“怕了?”
他说完笑道:“不过一个女子,好好待在家里伺候男人不好吗?”
沈蕙笙看着他,咬唇不语。
这句话,她听过无数次,她连反驳的兴趣都没有了。
她不语,反倒让陈庆余脸上的得意愈发明显,仿佛已经吃定了她。
可沈蕙笙只是缓缓抬起眼,唇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那笑容不冷也不热,可在这样的环境里,却显得那样不合时宜。
本该害怕的人不怕,反倒叫人害怕。
沈蕙笙淡淡开口:“陈族老说得是,我确实一介女子,也不懂你们家中发生了什么,既如此,我这便回县署,请教清楚。”
她是退,她认。
但这是战术性后撤——她,沈蕙笙还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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