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烽火

宫里的消息终究是应验了。

不过才三日后，前线快马就传来急报：邠宁节度使王行瑜、凤翔节度使李茂贞、镇国节度使韩建，三镇联兵攻入长安，竟要大逆不道的意图废黜圣人。

据说，王行瑜已经带兵把圣人软禁在少阳院。

消息传到晋王府时，晋王正在书房看地图，听完禀报，他猛地一拍桌子，案上的砚台都震得掉了下来，墨汁溅了满桌。

“好，好得很！”他咬着牙笑，眼里却全是杀气，“李唐的江山，天下的共主岂能容这些乱臣贼子如此放肆！”

当时正赶上李承勖在演武场练枪，他听到侍卫的通报，手一顿，长枪“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枪缨上的红绸子在风里乱颤。

晋王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桌面，带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在大堂召集幕僚，拍着案几说：“我李家世代忠良，又入了大唐宗籍，如今圣人有难，岂能坐视不理？即刻点兵，我亲自率军勤王！”

末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阶下的李承洛和李承勖：“大郎、二郎，随我同去。”

满堂哗然。

前厅里瞬间安静下来，长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晋王瞪了回去。“怎么？有异议？”

“大王，臣不敢，”长史躬身，声音发颤，“只是两位小郎君年纪尚幼，恐怕……”

“幼？”晋王冷笑，“当年太宗皇帝十四岁上战场，还没及冠就已经雁门关救父，太宗可以去，他们凭什么不能去？我李克雍的儿子，不是养在深闺里的娇花！”

李承洛脸色惨白，身子抖得像片落叶。

李承勖却异常平静，弯腰捡起地上的长枪，用袖子细细擦拭着枪杆上的尘土，仿佛方才听到的只是去后院摘果子的吩咐。

曹夫人正在插花，知道这个消息之后，手里的花枝“啪”地掉在瓷瓶里，水溅了满桌。

她愣了半天，忽然猛地站起来，踉跄了一下，扶住桌沿才站稳。

“我要去找大王。”她的声音发飘，却带着股从未有过的坚决。

柳玉娘跟着她往永清殿走，见曹夫人一路走一路深呼吸，手指攥得发白，鬓角的碎发都乱了。

到了殿门口，曹夫人停下脚步，整了整衣襟，又理了理头发，才对柳玉娘说：“玉娘，你在这儿等着。”

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又关上。

起初里面很安静，接着传来晋王的声音，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觉得带着火气。然后是曹夫人的声音，软的，带着哭腔，像是在求他。

“大王，”她声音发颤，却努力维持着镇定，“您真要带二郎去长安？”

晋王头也没抬：“军国大事，妇人勿要多言。”

“可大王，二郎才十一岁啊！”曹夫人猛地提高了声音，眼泪瞬间涌了出来，“长安如今是龙潭虎穴，三镇节度使哪一个不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您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去那里，跟让他去送死有什么区别？”

晋王终于放下笔，眉头拧成个川字：“你这是妇人之见！如今正是李家子弟为国尽忠的时候，他是我李克雍的儿子，岂能贪生怕死？”

“我不是让他贪生怕死，”曹夫人哭得浑身发抖，“他还是个孩子！才多大岁数？都没长成！您怎能如此狠心？”

“狠心？”晋王猛地拍案而起，案上的砚台都震得跳了跳，“我丢了充州之地时，谁不骂我李克雍无能？如今圣人遭难，正是我李家挣回颜面的机会！让他们去历练历练，看看战场的残酷，将来才能成器！”

“成器？”曹夫人凄然一笑，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若连命都没了，成器又有何用？大王，妾身求您了，放过二郎吧，他还小啊……”她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发髻都散了，钗环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这是柳玉娘第一次听曹夫人这般失态。往日里，她总是端庄得体，哪怕晋王再暴躁，她也只是温言软语地劝慰。

可此刻，她像株被狂风骤雨打蔫的花，所有的骄傲和体面都碎了一地。

柳玉娘站在殿门外，指尖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来。

里面的争吵还在继续，晋王的呵斥声，曹夫人的哭求声，像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殿门开了。

曹夫人被侍女扶着出来，脸色灰败，眼神空洞，像是被抽走了魂魄。她看都没看柳玉娘，失魂落魄地往前走，裙角拖在地上，沾了不少尘土。

晋王随后走了出来，脸色铁青，拂袖而去。

路过柳玉娘身边时，他脚步顿了顿，冷冷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演武场的方向传来了枪声，一声声，沉闷而用力，像是在跟什么东西较劲。柳玉娘知道，那是李承勖在练枪。

她悄悄绕到演武场边，远远地看着。少年穿着一身玄色劲装，正在夕阳下拉弓射箭。一箭，两箭，三箭……每一箭都稳稳地钉在靶心，可他脸上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执拗和冷硬。

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还有眼角那颗小小的痣。

他好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了下来，转头往这边看。目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回廊，落在柳玉娘身上。他愣了一下，然后举起枪，冲她比划了个射箭的姿势，咧嘴一笑。

那笑容在夕阳里亮得晃眼，可柳玉娘却觉得，那笑容背后，藏着她看不懂的东西，像校场边的野草，在暮色里疯狂生长，带着股说不出的苍凉。

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然蹲下身，捂住了嘴。呜咽声被死死堵在喉咙里，只化作滚烫的泪水，一滴接一滴地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远处的厨房，又传来了老张头烧火的咳嗽声，还有曹夫人低低的啜泣。风从墙头吹过，带着深秋的凉意，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地上，像是在无声地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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