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临行
李承勖要走了。
风带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凉意,卷着庭院里落尽了的梧桐叶,在窗棂上簌簌地打着旋,晋宫的灯火却亮得如白昼一般,映得青砖地一片暖黄。
曹夫人的声音隔着几重院落飘过来,带着点急惶惶的颤音:“瑶英,把那件银鼠里子的夹袄找出来,二郎这一去……”
话没说完就被李瑶英截了去,小姑娘的声音脆生生的,却也藏着点哽咽:“娘,找着呢!还有二弟常穿的那件罩袍,要不要也带上?”
正主李承勖却半点不急。他刚从正院溜出来,背着手,脚步放得极轻,像只偷溜进鸡窝的狐狸,偏偏走到柳玉娘的窗下时,故意把靴子在青石板上跺出“噔噔”两声,随即掀起竹帘,人已经晃了进来。
“玉娘,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他献宝似的摊开手,掌心里躺着颗蜜饯梅子,红得发亮,还沾着层细白的糖霜。
柳玉娘正坐在案前补衣裳,听到声音抬眼时,李承勖已经凑到了跟前。
他背着手,故意把肩膀耸得老高,腰弯得像只熟透的虾米,连说话都拖着长调,活脱脱一副老学究的模样:“小柳姑娘,本……本公子今夜无眠,特来与你秉烛夜谈,你可愿意奉陪?”
他这副模样实在滑稽,换作往常,柳玉娘早该笑出声了。
可今晚她只觉得嗓子眼发紧,望着他那双亮得过分的眼睛,心里头像揣了块冰,凉飕飕地往下沉。
晋王傍晚时在正厅说的话还在耳边响:“二郎,明日便随我军出发,到长安去,看看真正的战场。”
战场。
那不是王宫里小厮们扮作将军打仗的游戏,不是画本里长枪大马的热闹。
她前儿听见门房的几个小厮说,上个月从充州回来的伤兵,一条腿都被切掉了,裹着破布躺在城门口,连口热粥都喝不上。
李承勖这一去,是要真刀真枪地面对长安那些砍人的兵卒,他……还能回来吗?
“啪”的一声,她抬手往自己脸上打了一下,声音不重,却把李承勖吓了一跳。他直起腰,脸上的戏谑劲儿散了些:“你打自己做什么?难不成是觉得我扮得不像?”
“没……没有。”柳玉娘低下头,指尖还在发颤,“二郎君别闹了,夫人和大县主还在等着您收拾行李呢。”
“收拾什么行李?”李承勖往她身边的杌子上一坐,袍子下摆扫过案上的砚台,墨汁溅出来,在宣纸上晕开个黑团。
他满不在乎地用袖子擦了擦,“有母亲和大姐在,还用得着我动手?再说了,那些衣裳物件有什么要紧的,哪有跟你说话有意思?”
他说得理所当然,伸手就去够案上的蜜饯,却被柳玉娘一把按住了手。
他的手骨节分明,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单薄,掌心却暖烘烘的,烫得她像被火燎了似的缩回手。
李承勖倒没在意,自顾自拿起梅子丢进嘴里,含混不清地说:“你看,这梅子还是上回你说甜的那家买的,我特意让小厮去囤了一罐子,本想留着冬天吃,今儿先给你尝个鲜。”
柳玉娘没接话。
她想起去年冬天,俩人蹲在兔笼跟前分食蜜饯的光景。那时候雪下得正大,李承勖把自己的狐裘披风拆下来,一半裹着她,一半盖在兔笼上,说雪团和棉花球怕冷。
李承勖总喜欢偷偷抓着兔子耳朵,把它们举得老高,说要教它们“站军姿”。
那时候多好啊。他们可以在午后溜到假山后面斗蛐蛐,李承勖的“大将军”输了,就赖皮说柳玉娘唆使蛐蛐偷偷喝了他的茶水。
他们可以在夏日的午后挤在同一个冰桶跟前,抢着吃冰镇的酸梅汤,他总说她喝得太急,嘴角沾了汤汁,却伸手替她擦掉时,自己的指尖也沾了点甜。
那时说的话多琐碎啊,从哪个嬷嬷的发髻梳得歪了,到哪个夫人新做的胭脂颜色像猴屁股,叽叽喳喳能说上一下午。
可今晚,那些话都堵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说“我等你回来”?太轻了,轻得像一阵风,吹过就散了,他若真回不来,这话还有什么意思?
说“你一定要活着”?又太沉了,沉得像块石头压在心上,仿佛咒着他会出事似的。
李承勖见她低着头不说话,自己也没了逗乐的兴致。他把嘴里的梅子核吐在手心里,又用帕子仔细包好,丢进旁边的纸篓,忽然凑到她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狡黠:“玉娘,今晚不许睡觉,陪我说话,说到天亮,听见没有?”
柳玉娘没抬头。
“听见没有?”他又问了一遍,故意把声音拔高,装作凶巴巴的样子,手还往腰间一叉,只是那点凶劲到了眼底,就变成了孩子气的耍赖,“你要是敢睡,我就扣你的月钱!扣光你这个月的月钱,让你连买胡饼的钱都没有!”
这话果然管用。柳玉娘猛地抬起头,脸上总算有了点活气:“二郎君别扣我的月钱,我……我不睡就是了。”
她哪里是怕扣月钱?
李承勖从来没真扣过她的月钱,上次她把他最宝贝的发冠弄丢了,他也只是瞪了她两眼,转头就跟随从说“是我自己弄丢的,别为难玉娘”。
她只是喜欢看他说这话时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翘得老高,像只偷到了鸡的狐狸,得意洋洋的,又带着点藏不住的甜。
“这还差不多。”李承勖满意了,往椅背上一靠,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来。
从他前儿新买的那把弹弓有多好用,说到厨房老张头做的酱肘子太咸;从李瑶英绣的荷包针脚歪了,说到晋王书房里那盆兰花又被他浇多了水;甚至连昨儿看到两只蚂蚁打架,他都站在旁边看了半个时辰,说那只黑蚂蚁肯定是“将军”,比红蚂蚁厉害多了。
他说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说的时候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好像要把往后许多年的话都在今晚说完。柳玉娘低着头听着,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他说得这么细,这么碎,倒像是……像是在交代后事。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死死按了下去。呸呸呸,什么后事,他还要回来教雪团站军姿呢,还要抢她的冰镇酸梅汤呢,还要在被夫子罚抄时让她代笔呢。
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涌了上来,糊得她眼睛都花了。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偷偷擦了擦,却还是被李承勖看见了。
他的声音突然停了。
柳玉娘只觉得一只温热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很轻,很试探,像羽毛拂过似的。她猛地一颤,抬起头,正对上李承勖的眼睛。
那是她从没见过的眼神。没有了往常的跳脱,没有了耍赖,甚至没有了少年人的跳脱,只有一片沉沉的认真,像深不见底的湖水。
她正想说点什么,李承勖突然拍了拍她的手,"好了,不逗你了,我累了,先去就寝了。你也好好睡。"
柳玉娘呆呆的看着他的背影,没说出一句话,这个晚上,她睡得并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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