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传闻
天下分崩,烽烟四起,连宫墙深处的日头都带着几分昏沉。
日子便在这般混沌里一天天碾过,像磨盘下的谷粒,糊里糊涂就成了碎末。
李承勖原是个最不耐苦累的性子,往日里在王宫中,除了修习自己最爱的骑射,便是走段路都要寻个由头歇脚,如今却日日累得像条拖泥带水的野狗,一身锦衣沾满尘土,脖颈间总挂着层薄汗,连抬手时都透着股说不出的酸软。
偏生他竟咬着牙撑了下来,连晋王跟前伺候的老随从都暗地里咋舌,说二郎君这可算是脱胎换骨了。
“二郎君这几日可算熬得住了。”旁边洒扫的婆子搭话,手里的扫帚在青石板上划出沙沙的响,“前儿个我见他练完枪,手抖得连茶盏都端不住,偏生嘴硬,说是什么天气热的。”
李承勖虽爱逃课,笔墨功课总让先生摇头,骑射上的天赋却实在惊人。晋王膝下诸子,论拉弓射箭,没一个能及得上他。
寻常少年还在琢磨如何拉满弓时,他早已能在奔马上稳稳射中百米外的靶心,箭羽穿透靶纸的声音,常惹得场边看客喝彩。
可再喜欢的事,架不住这般连轴转的折腾。
白日里跟着兄长在演武场挥枪劈刺,夜里还要被晋王逼着研读兵书,直熬到烛火昏昏,眼底早没了往日的灵动,只剩沉沉的倦意。
唯独柳玉娘来时,他那点精气神才像是回了魂。小姑娘提着食盒立在廊下,绿裙角被穿堂风掀得微动,他便立刻丢了枪,一瘸一拐地凑过去,眉头皱得像团拧巴的纸:“玉娘你瞧,我手心都磨出血泡了。”
说着便要摊开手掌给她看,语气里的委屈能漫出半条回廊。
柳玉娘抿着唇看他,心里明镜似的。
方才她还在校场瞧见,他跟侍卫比箭时,明明还生龙活虎地赢了三壶酒,怎么转脸见了她,就成了这副可怜模样?
可她不敢戳破,只从袖中摸出个油纸包,里头是她攒下的酥糖:“二郎君快吃块糖,甜丝丝的就不疼了。”
他接过来,指尖有意无意擦过她的手背,像只偷腥的猫,得逞了便偷着乐。
柳玉娘转身要走,却被他拽住衣角:“明日我教你射箭好不好?就教一刻钟。”
她挣了挣,没挣开,只好低低应了声“嗯”。他这才松开手,看着她的背影拐过假山,嘴角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就被身后传来的呵斥声惊得一僵——是晋王身边的亲卫来了,定是又要催着去演武场。
那点小儿女的娇憨瞬间敛了去,只剩下少年人强撑的倔强,转身时,连脚步都沉了几分。
晋王的脾气是越发躁了。
自打丢了地盘,他回王宫时摔碎的瓷器就没断过,对儿子们也苛刻得近乎无情。
李承勖回房吃晚饭的时辰,从起初的酉时三刻,渐渐拖到了戌时,有时甚至快到亥时,烛火都换了两茬,他才拖着影子回来。
那日柳玉娘在厨房等着热饭,听烧火的老张头说,晋王午后在书房大发雷霆,把大郎君李承洛的课业扔了满地,骂他“懦弱如鼠,将来如何担事”。
她心里咯噔一下,捏着汤勺的手紧了紧。
大郎君今年才十三岁,每次被晋王训斥,都会红着眼圈却不敢哭。
李承勖虽皮实些,也才十一岁,前几日她去收拾书房,还见他在兵书的空白处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狗,旁边写着“玉娘说像我”。
这般年纪本是在庭院里扑蝶斗蛐蛐的年纪,却要日日被“担事”“立业”这些沉甸甸的词压着。
宫里的小道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没几日就飞到了王宫。说是晋王已向圣人请命,过些时日要亲赴长安勤王,还要把大郎君和二郎君都带去前线。
这消息是大县主李瑶英在廊下偶遇她的时候,悄悄透露给她的。
李瑶英性子爽朗大气,待下人素来宽厚,常拉着柳玉娘说些体己话。
那日她脸色隐隐发白,声音都在发颤:“玉娘,你听说了吗?宫里来人说,父王他……要带大弟和二弟去长安。”
柳玉娘手上端着的果盘险些掉落在地,她勉强稳住手,露出一个苍白的笑容,“县主莫信那些传言,”她定了定神,轻声道,“许是旁人瞎编的。”
“怎么会是瞎编?”李瑶英转过身,眼眶红红的,“方才我去给父王请安,听见他跟长史说‘长安危局,正该让大郎二郎去见见世面’。玉娘你说,他们才多大?大弟十三,二弟十一,还是半大孩子呢,怎么能去战场?那不是让他们去送死吗?”
她越说越急,抓起腰间的玉佩狠狠砸在地上:“父王怎能如此狠心?他们是他的亲儿子啊!”
柳玉娘喉头发紧,说不出话来。
她想起李承勖手心的血泡,想起他夜里读书时打盹的模样,想起他偷偷塞给她的那半块没吃完的酥糖。
那样鲜活跳脱的少年,若真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该是何等光景?
“县主别急,”她勉强挤出个笑,“大王许是气头上的话。天底下哪有不疼儿子的父亲?前段时间丢了土地,大王心里急,说些狠话也寻常。”
李瑶英怔怔地看着她,半晌才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袖上的绣纹:“但愿如此吧。就算真去了,也该是远远看着,断不会让他们上一线的。那么小的孩子,能做什么呢?”
话虽如此,她眼底的忧虑却像化不开的墨,浓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之后,李承勖回来的时间更晚了。
这日晚饭,曹夫人让厨子把红烧肉热了一遍又一遍,酱汁都快熬成了糊状。
柳玉娘站在廊下,看着日头一点点沉下去,金红的霞光褪成灰蓝,又渐渐漫上墨色,心里像塞了团湿棉絮,又闷又沉。
直到梆子敲了七下,才见远处传来个蹒跚的身影。李承勖披着件半旧的披风,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上,脸上沾着些泥灰,走到阶前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绊倒。
“二郎!”曹夫人惊呼着迎上去,伸手扶住他,指尖触到他的手臂,只觉得滚烫,“怎么才回来?是不是又受罚了?”
李承勖摇摇头,咧嘴想笑,嘴角却扯不动:“母亲,我没事,就是练枪久了些。”
他抬头看见曹夫人泛红的眼眶,又瞧见李瑶英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落在柳玉娘紧绷的脸上,忽然觉得好笑,“都怎么了?这表情像是要哭丧似的。我这不还好好的吗?”
他说着,径直走到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说:“香!小厨房做的肉就是好吃。”
曹夫人连忙给他盛了碗汤,手都在抖:“慢点吃,还有很多。”
李瑶英看着弟弟狼吞虎咽的样子,眼圈一红,别过头去。
柳玉娘默默走上前,给他斟了杯温水,放在手边。
他抬眼看她,忽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气声道:“我今日射中了十环,先生奖了我支好箭,明日给你看。”
柳玉娘没说话,只点了点头,转身时,眼眶却热了。
她怕他明日真的会带箭来,更怕他带不来。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177/11111123.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