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 偏心
这一年里,晋王宫的日子看似波澜不惊,底下却藏着无数暗涌,像初春解冻的河水。
比如李承勖往韩家拜会的次数,一只手便能数得过来——统共三回。
每一回都不是他心甘情愿,而是晋王派人在府里催了又催,语气一次比一次沉,像是积了雪的乌云,压得人喘不过气,他这才不情不愿地提上曹夫人提前备好的礼物。
那些礼物都是精心挑拣的:春日是新采的明前茶配着苏绣的茶席,秋日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酿衬着和田玉的酒盏,冬日便是狐裘大衣裹着暖炉,样样都合韩家的身份,却没一样沾着他李承勖的心意。
据说他每次到了韩府门前,都是递上拜帖,被下人引着进了正厅,规规矩矩地与韩大人、韩夫人寒暄。
韩静华通常会坐在一旁,偶尔抬眼与他对视,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却总被他刻意避开。
他话不多,大多时候只是“嗯”“是”“劳烦费心”,应付得滴水不漏,却又疏离得像隔着一层雾。
约莫半个时辰,他便起身告辞,理由总是“府中尚有军务”,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无形的网困住。
韩家人也不挽留,只客气地送他到门口。他上了马车,不等车夫扬鞭,便低声催促:“快些回去。”
而柳玉娘这一年,几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学礼仪上。
这是她主动跟曹夫人提的,她清楚,日后若想在这深宅大院里立足,光有真心是不够的,还得有撑起场面的本事。
她本身对这些贵族小姐的玩意儿没什么兴趣——点茶时要讲究水温、茶沫,插花时要讲究高低、疏密,行礼仪时要讲究步幅、屈膝的角度,每一样都繁琐得让她头疼。
可她没抱怨过一句,每日天不亮就起身,跟着王宫里最讲究的老嬷嬷学行跪拜礼、拱手礼,学怎么端茶才不会洒,学怎么说话才得体。
有一回学插花,她选了几枝红梅,想着插得热闹些,却被老嬷嬷拦住了:“小娘子,红梅虽艳,却不宜插得太满,得留三分留白,才显雅致。”
她愣了愣,随即明白过来,这插花跟做人一样,太过张扬反而失了分寸。
于是她重新调整,剪去多余的枝桠,只留两三枝,衬着青瓷瓶,倒真有了几分清冷的韵味。
老嬷嬷看着她的成品,点了点头:“小娘子悟性高,日后定能做得好。”
她笑了笑,心里却清楚,这份悟性,是在这深宫里一点点磨出来的。
也是在这一年,李承渥出现在她面前的频率越来越高。
起初她没太在意,只当是这孩子闲得慌。
直到有一回,她在花园里学点茶,李承渥站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开口:“玉娘姐姐,你这茶沫打得真匀,比父王的夫人们打得都好。”
她抬头看他,这才惊觉印象里那个只会胡闹的小不点,竟已长这么高了。
他不再是当年那个拽着她的衣角撒娇,会把草编的兔子偷偷塞给她的小男孩了。
如今的李承渥眉眼间虽然还带着几分稚气,却已隐隐有了少年郎的俊俏模样。
他不再动不动就闹小脾气,言语时也多了几分沉稳,偶尔还会帮她递个茶盏、搬个凳子,动作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体贴。
柳玉娘心里有些感慨,时光真是不等人,当年跟在她身后跑的小孩,如今都快长成能独当一面的男子汉了。
有一回,她问他:“五郎君,你如今也不小了,日后有什么打算?”
李承渥想了想,眼神里带着几分向往:“我想将来也能像二哥一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柳玉娘听了,心里却微微一沉——这孩子还不知道,战场不是他想象中那般风光,那是吃人的地方,是能把好好的人磨得只剩一副骨架的地方。
她没多说什么,只笑了笑:“五郎君,你有志向是好的,但战场上危险,你要是真去了,可得多保重自己。”
李承渥点了点头,似懂非懂地应了声“知道了”。
李承渥和李承勖的人生,从一开始就注定不同。
李承勖十一岁那年,晋王一句话,便把他推上了战场。那时候的他,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连刀都握不稳,却要面对血淋淋的厮杀。
他表面上没说什么,可柳玉娘知道,他心里对此非常不满。
她曾在他喝醉后,听他喃喃自语:“凭什么?凭什么我们都是父亲的儿子,他就能留在宫里享福,我却要去和那些疯子拼命?”
柳玉娘还知道,李承勖打第一仗的时候,害怕极了。那天他穿着厚重的盔甲,站在阵前,看着对面的敌人举着刀冲过来,腿都在发抖。
可他没敢退,也没敢说怕——他是晋王世子,是鼓舞士气的旗帜,若是他怯了,晋王会让他好看。
那一战打了整整一天,他杀了第一个人后,手抖了好久,夜里在帐篷里,吐得翻天覆地。
可这些事,除了柳玉娘,他从没对任何人说过,包括曹夫人。
他好面子,把骄傲看得比什么都重,宁愿自己扛着,也不愿让别人看到他的脆弱。
而李承渥,虽然也不算被娇养长大,晋王对他也严厉,逼他每日天不亮就起来练弓马,练得不好就要受罚。
可他都十三了,晋王也没正式提出让他上战场。
之前也不是没提过,有一回晋王跟几个将领喝酒,喝多了,就说要让李承渥也去战场上历练历练,学学他二哥的样子。
这话被曹夫人知道了,当场就炸了。
曹夫人平日里性子温和,对晋王也总是言听计从,可只要涉及到李承渥,她却半点不肯退让。
那天她直接去了晋王的书房,进门就跪在地上,声音却十分洪亮,字字清晰:“大王,五郎身子骨弱,哪里经得起战场上的折腾?您这不是要他的命吗?大郎可都没了……”
曹夫人提起李承洛,就是想让晋王想起失去儿子的滋味,别再把李承渥往火坑里推。
她接着说:“何况二郎在战场上骁勇无比,他也是您的亲生儿子,有他在,足以替您分忧,干嘛非得要五郎去呢?您忘了二郎当初受了多少苦?他十一岁上战场,回来时身上全是伤,您忍心让五郎再受一遍那样的苦吗?妾身可不忍心!”
曹夫人是晋王的解语花,哪怕如今已年过四旬,眼角有了细纹,鬓边添了白发,她说的话在晋王面前依旧有分量。
晋王看着她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眼里满是哀求,心里也软了几分。
他沉默了片刻,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着,最后才哼笑一声:“你啊,就是妇人之仁!”
话虽这么说,晋王却没再提让李承渥上战场的事,算是默认了她的请求。
柳玉娘当时就在门外候着,曹夫人说的话,她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
她心里清楚,曹夫人对李承勖并非完全无情,只是这份情,比起对李承渥,终究是淡了许多。
李承勖对生母其实一直也都隔着一层。因为他当年被逼上战场,曹夫人也去求过晋王,可晋王一反对,她便没再坚持,只默默给李承勖收拾好行李。
但到了李承渥这里,她却能不顾一切地跪在晋王面前,哪怕惹晋王生气,也要护住自己的儿子。
李承勖生气的原因是:人不患寡而患不均。
柳玉娘没把这事告诉李承勖,她觉得,很多事情不知道反而更好。
可她不说,不代表别人不说,更不代表李承勖自己查不到。别看李承勖年纪不大,心思却比谁都细,宫里上上下下,几乎都有他安插的眼线。
曹夫人求晋王的事,没过多久,他就知道了。
柳玉娘是从一个伺候李承勖的小厮嘴里听到他的反应的。
那小厮说,世子知道这事的时候,正在书房里看书,听眼线说完,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嘴角忽然勾了勾,笑了。
那笑不是替弟弟觉得幸运的笑,也不是觉得父母互动有趣的笑,而是带着几分嘲讽的冷笑,像冬日里的寒风,刮得人心里发寒。
他就那样笑着,手里的书还在翻,可眼神却空了,像是在看什么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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