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何为大乘?一言镇诸僧
次日午时,工部尚书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
长安城中有头有脸的寺庙住持,足足来了三十余位。
他们一个个身披崭新锦襴袈裟,手持奇巧锡杖,捻着佛珠,宝相庄严地被仆人们恭敬请入府中。
府外百姓远远看着,只道是佛门盛会,高僧云集,气象万千。
然则,这庄严气象之下,却是各怀机心。
府中后花园内,早已摆下数十张矮足案几。
案上陈列着各色珍馐素斋、异果时蔬。
香积厨的庖丁得了玄奘的吩咐,专挑那世间罕见的菌子、地里新出头的野菜,费尽心思,做出了一席“兰亭素宴”。
玄奘一身寻常月白僧袍,与外公殷开山并肩站在园口相迎。
见了诸位高僧,他全无半分“御弟”的架子,只是躬身合十一礼,口称“大师”,将众人一一请入席中。
他这般谦卑有礼的模样,反倒让那些憋了一肚子刁难话的老僧们,一时有些不好发作。
众人各自落座。
殷开山作为主人,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小孙蒙陛下错爱,有赖诸位大德扶持”云云,便举杯敬了众人一杯香茗。
宴席随之开始。
一时间,丝竹管弦之声幽幽响起,气氛尚算和睦。
只是,这和睦终究是浮于表面。
普光禅师与几位交好的住持频频以眼神交汇,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玄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却也不点破。
他安然坐在主位之上,慢条斯理地用着斋饭,仿佛真的是在诚心宴客。
眼看宴席将近过半,那普光禅师终于觉得火候到了。
他缓缓将手中的玉箸在碟边一搁。
“嗒。”
一声轻响。
声音不大,却像一个信号,让原本有些嘈杂的园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
普光禅师清了清嗓子,站起身来,对着玄奘合十一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御弟法师,老衲有一事,心中困惑已久,今日有缘得见法师,还望法师能不吝赐教,为老衲解惑。”
来了。
几乎所有僧人心中,都同时冒出了这两个字。
玄奘也放下了筷子,神色平静地回了一礼,道:“普光禅师客气了。佛法浩如烟海,贫僧亦不过是沧海一粟。禅师有何见教,但说无妨,我等正好一同参详。”
他这话滴水不漏,既显谦逊,又将“赐教”变成了“一同参佯”,在气势上便不落下风。
普光禅师心中冷哼一声,暗道你这小和尚嘴皮子倒是利索。
他朗声道:“我佛说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此乃我佛门之根本教义!老衲修行六十载,于此句仍时有迷惘。敢问法师,究竟何为空?又究竟何为色?”
此问一出,满座皆惊。
这个问题,太大,也太刁钻。
普光一上来便问这个,分明就是存心刁难,让人无从答起。
无论玄奘如何解释,都难免会陷入前人窠臼,被人寻出言语中的破绽。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玄奘的身上。
有幸灾乐祸,有冷眼旁观。
然而,玄奘的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的慌乱。
面对这石破天惊的一问,他甚至还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他轻轻摇了摇头。
“禅师,您着相了。”
简简单单几个字,在普光禅师头顶炸响。
他脸色猛地一变。
不等普光反驳,玄奘已接着说道:“禅师所问,何为空,何为色,此乃小乘之见,是为法执。执着于字句之辩,名相之分,便如缘木求鱼,离道远矣!”
普光禅师又惊又怒,一张老脸涨得通红,喝道:“一派胡言!《心经》乃我佛法之总纲,老衲依经而问,何错之有?你竟敢说这是小乘之见?!”
“有何不敢?”玄奘的声音陡然提高几分。
他霍然起身,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那一瞬间,一股莫名的威势从他身上散发出来,让在座的所有僧人,都感到心中一凛。
玄奘一指桌案上的斋饭,朗声问道:“这一盘菌菇,被我等食之入口,化腹中之物,其形已无。禅师请看,这是空还是色?”
“这……自然是色化为空。”一名住持下意识地回答道。
“然!”玄奘点了点头,追问道,“此菌菇虽空,却能滋养我等血肉色身,让我等有力气去诵经,行普度众生之事!这由色而来的空,又生出了度化世人的有!如此,这空,又何尝不是一种色?”
“这……”那回答的住持,一时语塞。
玄奘不待他思索,又指向园中一棵枯树:“此树凋敝,看似已死,是为空。然其根深植于地,待来年春风一至,便能再生生机。敢问诸位,这树,究竟是空还是色?”
他再一指天边流云:“云聚成雨,雨落入江,江流入海,水汽蒸腾,复又成云。这云,是空是色?”
他连发三问,一问比一问更加直指核心。
问得在场所有皓首穷经的老僧,都陷入了沉思。
玄奘环视众人,见火候已到,便将声音放缓,作了一个总结。
“故而,贫僧才说,不必执着于空色之辩。”
“万事万物,皆在空色之间流转,并无定相。”
“真正的佛法,不在于看破红尘是空还是色。”
“看破了,自己一人躲入深山,不问世事,那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小道罢了!”
他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洪钟大吕,震彻全场!
“我辈修佛,当修大乘佛法!”
“了无挂碍私念,是为心中之空!”
“将世间万民之疾苦,六道众生之沉沦,皆看做自己的疾苦,是为眼中之色!”
“以我空明之本心,去度那世间之色相!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这,才是贫僧所理解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这,才是我辈佛门弟子,该行之大道!”
一番话说完,整个花园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所有僧人,包括那最先发难的普光禅师,此刻全都呆立当场。
他们皓首穷经,钻研了一辈子的东西,在这个十八岁的年轻人面前,竟显得如此狭隘,如此浅薄。
这是一种彻彻底底的降维打击。
普光禅师只觉得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脑子里一片空白,所有准备好的诘难之词,在这番宏大的“入世大乘论”面前,都变得苍白无力。
“噗通。”
一名年轻僧人因心神激荡,一屁股坐回了席位之上,打翻了面前的茶盏,却犹不自知。
另一名老僧,则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浑浊的眼中,仿佛有光在闪。
“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
整个宴席的气氛,从剑拔弩张到满堂死寂,只用了一炷香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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