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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帝都云


当寅时的天际稍稍透出些许浅青时,皇帝看见了承宁宫外的那株银薇树。

那棵树已经有些年岁了,每年夏时都有素白的花团绽于枝头,此时衬着天穹,浅色的花似是融入了天边云雾之中。

皇帝挥手示意车马停下,他下辇,径自走到了树下。

唐御侍跟在他身后,听见少年的皇帝用很轻的声音说:“暗雪,我觉得很累。”

“陛下因皇长子而心伤,又彻夜未眠,等会回到昭明殿,奴婢服侍陛下就寝。”

“不。”皇帝摇头,手指轻轻扣住粗糙的树皮,“我不想回去。暗雪,你陪我在这儿待会儿。”

“诺。”唐御侍颔首。

随从宫人被谴退,这处位于承宁宫东北角的僻静角落便只剩下他们二人和一株老树。

“我幼年时曾经想过,若是将人死后埋在树下,那么来年那人会不会随着新枝新叶一同重生。”皇帝随意坐在树下,象征天子身份的帝王玄端沾染尘土,他头靠着树干,一片落花轻轻挂在了他的鬓角。

唐御侍心知他因皇长子的离去难过,“奴婢听闻人死后尚有魂灵,魂灵可入轮回转世,那便是一个新的开始,一切,都会重新来过。”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很好。”皇帝竟轻轻笑了,他儿子死去,所有人都流泪哀叹,而他却在银薇树下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长寿是那样干干净净的孩子,就这样干干净净地走,很好。”他合上了眼,泪水悄然划入鬓角。

唐御侍不语,静默地站在他身侧。

他睁眼,便看见了她十余年如一日的守护,当他还是个孩子,她便一直这样站在他的身侧,从未离去。如果有一日她也逝去了会怎样?

这个念头才一出现,就被他自己狠狠打断。

他不愿去想这些,一点也不愿。他现在很累,很累,只想安宁地入眠。

又一片花落,素白在他眼前闪过的那一瞬,他又依稀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孩子。

那个孩子慢慢向他走来,带着小心与好奇,孩子的穿着比他更要华贵三分,小小的年纪,尊贵精致,走近后他看清了他的眉眼,与他有三分的相似。

这是他的弟弟——他那时无须再多提示,便意识到了这点。

那个孩子显然也在同一瞬猜出了他的身份,开口极是自然,三哥。

三哥——昔日童稚的声音穿破时空,仿佛又响起在他耳畔。

“昔年我初见阿玙,便是在这株银薇树下。那时他是如长寿差不多的年纪。”皇帝轻声说。

许多年过去,阿惋已不大记得一些路径,中宫占地广阔,她好容易才找到了那扇独为谢玙而开十余年不曾落锁的偏门,走进之后又在一条条石径、回廊、复道间穿行,最后在凤元殿的深处找到了他。

少年背对着她坐在长窗之下,透过窗纱孤独地眺望星空与晨曦的微光,听见声响后他蓦然回首,正撞上她的眼眸。

四目对望,阿惋一时却不知该怎样开口。

“你怎么来了?”他的嗓子不知怎的听起来竟有些哑。

“我来找你。”她说,一步步走过去,与他并肩同席坐下,“宋内傅、余姑姑,还有葛青他们都在找你。”

“找我做什么。”他垂着眼,像是在笑又像是哭,“我又不会跌到水里去。”

阿惋忍不住侧首,她看见他有些发红的眼角。

“不是我……”他说,声音哑得厉害。

“我知道。”她没有等他说完,便直接打断了他,“我知道不是你。”

“你信我?”谢玙看着她的眼睛。

她点头。

“可惜只有你信我……”他苦笑了一下。不论证据是否确凿,怀疑一旦在心底种下就无法根除。

“不过你能信我,我已经很开心了。”谢玙对她笑了一笑,“谢谢,阿惋。”

“你去哪儿了?”她问。

“太傅府。”他道。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出那个让她也心生疑惑的问题答案,“长寿的死与卫家也没有关系。”

阿惋松了一口气,如果是他最亲的人杀了另一个亲人,她想他一定会难受的。

谢玙从她的眼中读出了她的想法,摇头,“阿惋,我还是觉着难过。你能懂吗?”

她颔首,轻轻抱住了他——这是相识六年来他们最亲密的举动。

谢玙刹那忘了呼吸,从未有人这样抱过他,他也从未感受过他人怀抱的温暖。他嗅到了她发间的馨香,若有若无,却比世上最好的安神香更能让他心安。

“你不要去想未来,无论将来是好是坏,你该走的路总要去走。你害怕无用,多思无益——”她在他耳畔试着宽慰。

她当然知道他畏惧的是什么。他是赵王,这是他生下来便得到的尊荣,亦是宿命。他势必要走上一条布满血腥与荆棘的路,他的将来必然充斥着阴谋与算计,他要么在风云诡谲中面目全非地成长,要么死去。

“无论如何,至少现在我还在。”她笑了一下,“陛下不信任你,不是还有我信你吗?你现在就这样伤心,若是日后我都不信你了,看你怎么哭。”

“阿惋,你……”他听得出她最后那句话是调侃,不由伸手轻轻环住了她,“你好大的胆子。”

“再大的胆子,也是跟着赵王殿下学的。”她轻快道,“至少现在我已不再怕这中宫里是否有鬼魂游荡了。”

“暗雪,我记得我小时候睡不着,你就会唱歌。”皇帝说,“你再唱支歌给我听吧。”他在银薇树下望着那个站在他身畔的女子,十余年的岁月过去,她却似乎容颜不改,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诺。”她从不违抗他的话,只是颔首之后怔了怔,“陛下竟还记得。”

“记得。”他看着她说。

在过去的时光里,她曾是他唯一的陪伴,她带着他走过了不知多少个北宫的孤寂长夜,不论他是不受重视的皇子,还是登临帝位无助无依的幼年君主。

“陛下想听什么?”

“随意。”

她想了想,和着夜风轻声曼唱:“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

她的声音算不得清脆悦耳,只是很温柔,就如这夏夜里不知何时来不知何时去的风。

“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

皇帝安安静静地听着。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

听到这里,有什么情绪再也压抑不住。皇帝蓦然站起,紧紧抱住了她。

唐御侍怔住,下意识唱出最后一句,“南箕北有斗,牵牛不负扼。良无盘石固,虚名复合益。”她听见了少年的哭声,他的泪滴入她的脖颈,灼烫。

“记得我最开始见到三哥时,才不过四岁。四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可不知为何,我就是记得我最初见三哥时的情形。我四岁之前是在平县长大的,他们要将我送回北宫时,我还哭闹了一路。”凤元殿内,谢玙絮絮地对阿惋说着自己与皇帝儿时的旧事。

“我在承宁宫外遇上他,身后的人都说那个站在树下的男孩是我的哥哥,当时他一副冷冷的表情,怎么也不觉得这是我哥哥。可后来我走近他,又觉得他的眼眸很温柔,一点也不冷。于是我下意识就喊了一声三哥……”

这大抵是为了怀念。于是阿惋也就知道了谢玙六岁时曾和皇帝一同打鸟,五岁时偷偷跟着皇帝一块去济云殿上朝听政,七岁时皇帝替被关禁闭的他偷吃的,八岁时他一时兴起想要带着皇帝一同溜出宫,不过终究失败。

说完这段往事后他怔了好一会儿,才道:“说起来仿佛是在梦里的事,都过了这么些年。”

“换而言之,你与陛下的情分也有许多年了。”阿惋柔声道,“既然是这么多年的情分,岂会因一时的猜忌而不复存?先前陛下对你说的那些话,大约是因皇长子之丧,他悲痛太过,所以才……”

谢玙听得出阿惋是在安慰他,叹了口气,“其实三哥要因为长寿怪我,我也不能怨他,如果那时我不是急着去东郊,而是留下来多照看长寿一会儿,或许他就不会……说到底我是有错的。”他说到这里站起,“我想去见三哥。长寿是他的儿子,突然就这么没了,他一定更伤心。我想去看看他,毕竟,他是我三哥。”

“嗯。”阿惋用力点头,起身跟上了他。

走到承宁宫旁时,他们却不由顿住了脚步。

晨光熹微,天穹似明似暗,一半云涛翻涌新日将升,一半疏星朦月青冥朗阔。晦暗的光影中,谢玙看到了不远处银薇树下的男女,一个是他的三哥,一个是三哥身边那个总温文沉静的唐姓女官。

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在一片静默中,像是能相拥到地老天荒。

十四岁的谢玙看着不远处的那一双影,心里像是有一根弦被拨动,有什么在悄然改变,他隐隐约约懂了什么,又有些懵懂。

一路跟在谢玙身侧的阿惋亦止步,望着皇帝与唐御侍。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们在一起时的情形,也是唯一的一次。这样的画面美得让她觉得像是梦幻,可她生来悲观,总觉得太美的事物,就会如同朝露夜雾一般脆弱。她之后每每回忆起来,都会从画面中的每一抹色彩中,窥探出日后才有的悲哀。

当秋雁南回朔风乍起时,久居深宫的诸太妃忽然想起了她远在平南郡的阿姊。

自先后失去了两个孙儿后她便一直郁郁,某夜她梦到了分别多年的阿姊,梦醒后怅然,于是在九月初旬时,她借她儿子的手下诏,召远在平南郡的镇南将军夫人诸氏入京。

镇南将军安长云是平南世家出身的武将,年轻时功名显赫,他曾在十余年前纳了一诸姓的侧室,那侧室的妹妹便是后来的诸太妃。

诸太妃闺名千英,而她的阿姊名唤百卉,是一母同胞的姊妹,年幼时也曾共过患难,故而姊妹情深。昔年诸太妃靠着这个做了士族妾室的阿姊才得以勉强接近贵胄入了承沂侯的眼,若干年后诸太妃飞黄腾达也不曾忘了这个阿姊,安长云原配死后诸百卉便在安府得了“夫人”的尊称,虽仍是妾,可所受的礼遇已与正室相差不远,每年佳节,诸太妃亦不忘千里迢迢赐礼与平南安家。

诸太妃与镇南将军侧夫人情谊深厚,这是许多人都有目共睹的事,故而诸太妃这次将诸夫人宣召进京,也并无太多人在意。

九月中,平南郡安府的车马在平静中驶向桑阳。

“说起来我都还从未见过这位姑母呢。”阿惋这些日子与谢玙闲聊时常会提起这位素未谋面的诸夫人,“听姑母说这个姑母是个很和善的人,还听人说这个姑母也如姑母一般是个美人呢。”

“打住!”谢玙没耐心听她絮叨这些琐事,“你张口一个姑母闭口一个姑母我都被你绕昏了,你究竟是有几个姑母哪——”

阿惋替他掖了掖锦衾,“你这几日不一直在头昏吗?知道你病了。”

谢玙自九月初便受寒病了一场,病去如抽丝,之后半来月的时光他便一直虚耗在榻上了,不过谁也不知他是真的病重还是只为了逃太学的讲经,总之他现在还有力气扯着阿惋聊个大半天,还有力气朝她生气瞪眼。

“你别生气呀,我这说得不对吗?”阿惋眯眼笑道,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烫,“太妃是我姑母,那诸夫人也是我姑母哪。你平日里在我面前说你母家的舅舅、姨母、兄弟、姊妹,怎么我就没有听昏头呢。”

“你知道我病了还不多照顾我一些。”谢玙的脸色有些虚白,不过他精神尚好,“说起来你这些年也见了不少亲戚了,先是住到了北宫见你的姑母、表哥,然后是你的关家表姊入宫为妃——你从前说伶仃茕茕,可我看你亲戚也不少嘛。”

“虽为亲族,但都不甚亲近。”煎好的药被采霜端上,阿惋接了过来,低头放了三四块饴糖入药中,然后用勺子轻搅,“阿玙你每次吃药都要如此多的糖,这样可不好。”

谢玙嫌恶地瞪着药碗,又道:“再过几日你或许便能见到你那位新冒出来的姑母,不过你与她也熟不到哪儿去,何必总将这人挂在嘴边?”

“这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长辈。”阿惋觉得谢玙说得在理,可忍不住道,“她是我阿父的妹妹。”

谢玙哼了一声,算是认同她的话,“说起来你阿父的妹妹,除了康乐宫的诸太妃、平南郡的诸夫人,还有别人吗?”

阿惋认真想了想,“据说……我也不记得是据谁说了,我祖父昔年也算得上是大商贾,虽地位不高,但也衣食不愁,娶妻纳妾,膝下儿女成群。可——我知道阿父是因为太妃得势才能够进帝都入朝堂的,然而诸家发迹之后,我从未听过我父有兄弟姊妹如他一般蒙受恩幸一朝翻身,我也没有见过哪位叔伯姨婶,识得的,唯有康乐宫的姑母,听说的,唯有平南郡的姑母。”

“宗祠谱牒上都没有亲族记名吗?”

阿惋哭笑不得,“你以为诸氏一族是如卫氏一般的上品世家吗?除了士族,哪家会去私修族谱?于平民庶户而言,能有血脉传承在世便已足够。”

“说得也是。”谢玙觉得有些冷,想来是真的病中体虚,他哆嗦了一下,裹紧了衾被。

“似乎我那平南郡的姑母还有一儿一女。”阿惋又道。

“这么说来你还有两个安姓的表亲。”谢玙被药味熏得有些昏沉,含糊不清道,“听我外祖父说,平南安氏乃兵戈世家,护卫平南,是我萧国南面铁锁,国之支柱。若无安氏,则南境无宁。”

阿惋端着那碗药,低头亲尝了一小口,将药碗递到谢玙面前。

谢玙看了药汤片刻,咬咬牙,接过去一饮而尽。

清安十四年的十月初,镇南将军安长云侧室诸氏来到了桑阳城。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踏上帝都的土地,可时隔多年她重来这里,还是被天子脚下的繁华与威仪所震慑,在高大巍峨的城墙下百感交集。

她知道这座城池里埋葬了她妹妹的青春韶华,也知道这里是许多人命运改变的地方。许多年前诸千英义无反顾地留在了这里,而她只能无奈离去,许多年后她的妹妹成了太妃。她不知道时隔多年那个住在深宫里的贵妇还是不是她的千英,她们姊妹曾经相依为命,可她们也曾分离了漫长的岁月。

“诸夫人。”锦袍玉带的内侍早已按诸太妃的吩咐领着人马在城门外等候,他笑容温顺谄媚,“太妃命奴婢等接迎夫人。”

“多谢。”诸夫人微笑着向内侍颔首。她下了自己乘坐的马车,跟在她身后的是豆蔻之年的少女,有着与她酷似的眉眼。

那是诸夫人的女儿,安家排行第九的孩子,安长云唯一的女儿,安潋光。

这不过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少女,身量尚未长成,容貌不过平平,就连前来接诸夫人的内侍们都未将目光过多停留于这个瘦削的孩子身上,不经意地一瞥,或许会觉着这个小娘子的眼眸精明灵动,仅此而已。

是的,精明灵动,那年十三岁的安潋光第一次来到萧国的都城,她的举止容仪都如寻常的贵胄少女,合乎礼仪且绝不出挑,唯有一双眸子,藏着无法掩藏的华光。

病了将近一个月后,谢玙终于还是莅临太学学舍。依谢玙的性子,他是不会来太学的,借病多懒的把戏他已玩了一个月,不在乎厚着脸多拖延几日,在端圣宫听人嘘寒问暖总比来太学听老头子絮絮叨叨要强。只是在病榻上躺了一个月,怎会不无聊,听说今日太学考射艺,他索性便来凑个热闹。

如果谢玙知道自己将在太学遇见的人是谁,他想必是死也不愿出端圣宫的门的。

谢玙披着氅衣,站在藏书阁的二层凭栏眺望武场中年轻士子弯弓引弦。

当朝世宦之家的公子文武双全者并不少,有许多人都是放下书卷便能百步穿杨的俊才,谢玙看着又一名紫袍士子一箭正中靶心,随着场中叫好的人一同喝彩。

这一喝彩便又吸入了大口冷气,还未病愈的他猛地咳嗽起来,躬起了身子,这时身旁有人扶住他,拍了拍他的背部为他顺气,只是动作算不得轻柔,他反倒是咳得愈加厉害。好容易缓了过来,他站直身子,才发现自己身旁站着的竟是一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灰衫少年。

“你是谁?”

他登上藏书阁之前就吩咐过随从不许跟上来坏他兴致,依端圣宫那些人做事的小心谨慎,也不会随意放一个陌生人上楼。而且这少年的步子也真是轻得可怕,若是一个刺客这么悄然无息靠近他,只怕他此时已没了命了,想到这里他后退几步和那少年拉开一段距离。

他这一动作自然是被少年看在了眼里,“抱歉,自幼习武,练家子若是脚步重了,定会被人笑话的。”他定睛仔细看了看谢玙的衣冠服饰及相貌气度,后退半步,揖身行礼,“赵王殿下。”

谢玙哼了一声,“你知道孤是谁,可孤还不知道你是谁呢。”

“在下平南安氏,安潋光。”少年举止神态无不合宜,话语腔调也似是恭谨,可谢玙却总觉得他有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好似什么也不放在眼里,“居安思危之安,浟湙潋滟之潋,和光同尘之光。”

“安、潋、光。”谢玙打量着眼前身高、年岁与他相仿的少年,“不过你方才是打哪儿来的?”

安潋光微垂首,“潋光在殿下来这之前就在此处翻阅古籍了,只是殿下未曾留意到潋光。”

谢玙想想也是,这少年算不得艳惊四座的人物,自己注意不到他也是正常事,又观了会武场上的箭矢纷飞,问那少年,“你方才说你自幼习武?那你且来品评品评诸士子的射艺?”

安潋光淡淡扫了一眼,话语间漫不经心的意味更甚,“不过尔尔。”

谢玙吃了一惊,“你好生狂妄。”

安潋光纤眉一挑,“此乃是实话,心中所想,便是所言。”

谢玙打量着他的削肩、窄腰及一副纤细身量,努力地想要看出他是否如白归南一样习武天赋卓绝,可努力许久还是忍不住吐出两字,“狂妄!”

安潋光不以为忤,她平静澹然地站在谢玙身侧,云淡风轻地指点评判,“诸士子有人膂力足够,然准头有失,须知若是战场之上差之毫厘,或许命就没有了;有人眼力尚可,箭无虚发,却只堪堪拉得动百步之内的软弓,中靶心时连白矢透靶都做不到;再有人膂力眼力均不弱,却输在引弦犹疑,不能果决,常需瞄准考虑良久,方敢松手放箭,其武者之决然,已失矣。我观众士子之神、气、精魄,竟无一人可驭弓弩,亦无一人有临边关、卫家国的气概。”她看了眼谢玙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轻轻一笑,“我知道,这样空口白话,殿下仍旧会评我‘狂妄’二字。”

谢玙扬了扬眉,“也不一定,能将空口白话说得头头是道也是本事。君不见帝都之内尚清谈空论的皆被称颂吗?”

“我这人口齿虽不差,却也不喜三寸之舌争太多功劳。”安潋光长揖,“请战太学诸生。”

这回谢玙是真忍不住要拍手感叹一句“狂妄”了,偏此时寒风拂过,他禁不住又咳了起来。安潋光缩手站在一旁看着,凉凉道:“殿下似乎身子不大好?”

安潋光的语气里有淡淡的讥诮,不过谢玙一时咳得昏了头,全然没有听出话中别意,只摆摆手示意安潋光去留随意,爱与谁一决高下便与谁决去,他懒得管。

“殿下好生保重。”安潋光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去。

不消片刻谢玙看见他出现在了武场,不过他既没带弓弩箭镞,也未曾换装,径直走到一士子的身后,一把将他手中的弓拿了过去,掂了两掂,又细细看了两看,抛还给那人,转而又夺了另一人的弓,谢玙眼看着他换了四五把弓,才勉强得了一把满意的。

太学学子多是权贵之后,平日里少有人敢对他们这般无礼,安潋光直接从他们手里夺东西,不少人都愣住,一时竟无一人反应过来,有人小心且好奇地问安潋光是何人,安潋光也不答,只朝谢玙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其余诸人见着了这平素里性情跳脱顽劣的赵王,都以为这少年是奉赵王之命来此做什么古怪事,也就无人敢阻拦什么。

安潋光选好弓后将一公子背后箭囊中的箭镞顺手牵羊带走,站到距靶约莫一百五十步的位子,看了眼箭靶所在的方位,信手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抬弓,引弦,松手——

几乎没有瞄准,一箭射出,正中靶心。

没有多的犹豫,她又抽箭三支,紧跟着一齐射出,三箭去势如风,在第一支箭中靶之后的下一瞬,也正中靶心。

果决、精准。

片刻沉默,而后是如雷赞叹,就连谢玙在藏书楼之上都忍不住拍栏夸道:“好一个‘参连’!”

而这时安潋光却俯下了身子,以谢玙的角度看他似乎是在捡拾什么,谢玙有些好奇地前倾身子想要看仔细,却见安潋光豁然站起,将弓箭对准了他。

没有给谢玙闪避的时间,三支箭疾如闪电般射来。

当三箭齐来时,谢玙失措惊慌,原本懒散无力的病体在生死关头乍然敏捷,立时已倒下身子,紧接着向旁边一滚,躲开了安潋光精准射来的三箭。

这一瞬实在是惊心动魄,他在人世活了十三年从未历经过如此时刻,待惊魂初定后,他大喊一声抓刺客,然后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确定自己有站起来的力气,可站起时定睛一看,才发现方才向自己射来的竟不是尖利的箭镞,而是三根树枝。

谢玙狠狠怔住,用力揉揉眼睛将那三根树枝拿到手中仔细摸了摸,确信自己是没有看错,顿时大怒,跳了起来冲楼下大喝,“将那刺客捉起来,痛打!痛打!”

安潋光在射出那三箭的那一刹着实吓到了在场所有人,反应过来后纷纷来拿她这个“刺客”,不过安潋光自然没有被人痛打,且不说她的行为算不上是“刺杀”,只说她身为镇南将军之女的身份就足以吓住许多来缉拿她的人——不过想必更多人震惊是因为她是女儿身。

她在射出那三箭后便放下了弓任人绑缚着带到了谢玙面前。面对暴怒的赵王时也仍旧是一张平静到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她方才射的不是宗亲贵族而是一只山野兔子一般。

“你——”谢玙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他长这么大,从来只有他作弄别人的份,这么被戏弄羞辱,还真是第一次。

谢玙跳到安潋光面前几乎是指着她的鼻子:“孤问你,你为何忽然要对孤射箭?可别说你是眼花手抖了。”他将那三根树枝一齐折断,“还是用这种东西!”

“我看殿下身子太弱。病中之人需多活动活动筋骨。”

谢玙想起了自己在箭来时的一倒一滚,低头瞥了眼衣袍上的尘土,很想掐死眼前这个满脸理所当然的家伙。

不过他还没来得及扑上去,诸太妃姊妹已闻讯到了。

“阿九!”抢先奔过来的是诸夫人,她瞪了眼跪在地上的安潋光,咬咬牙跪下,“小女顽劣,望殿下恕罪!都是老妇教养无方,若有责罚,殿下请罚老妇,勿要伤了小女!”

谢玙久久没有答话。

安潋光……竟是女子?

他愣愣地看着安潋光,安潋光亦坦然任他打量,越是这样谢玙便越是觉着他是个清朗的少年郎。

安潋光相貌算得上是秀致,但不见丝毫女气,眉宇间也尽是男儿神韵,且不说她弯弓射箭的英姿,不说她言行谈吐间的澹然,不说她从容君子的风仪,只说她此刻的扮相——谢玙不是没有见过女扮男装,昔年他为了带诸箫韶见一眼卫昉可不就撺掇她换了身男子打扮吗?只是诸箫韶换上男装,一眼望去便知这是穿了男子袍服的女儿,可眼前这人……谢玙觉得若是这人换了女装,就算她真的生来就是女孩,他也会觉得这是假作女子的男儿。

“殿下莫再看了,潋光的确是女儿身。”最后还是安潋光被谢玙看得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诸太妃也赶了过来,扫了眼形势,便知不过是误会一场,但还是端着一副关怀的神情,“这里是出了什么事,赵王可有伤着?”

“不曾受伤。”谢玙有些别扭,被一个女孩戏耍了,这也的确算不得什么大事,说起来他除了受了些惊吓外也的确没什么事了。

“潋光,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诸太妃看着自己的侄女。

安潋光十分镇定地将来龙去脉叙说清楚,仿佛全然没有看见自己母亲的懊恼、诸太妃的无可奈何以及一旁谢玙满面的郁郁。

“潋光,你也太失礼了,这帝都不比平南,南宫也不是由你肆意的地方,你在家中可以仗着父兄偏爱胡闹,到了天子脚下,却不得不顾及皇家颜面了。哀家知你并非有意要伤赵王,只是赵王不是你可以随意玩笑的人,哀家念你初来桑阳不懂规矩,就不重罚于你了,你且去武场之外跪一个时辰悔过吧。”

要说罚其实也罚的不算重,就是有损颜面。不过安潋光并无多言,顿首之后便干脆利落地去领罚了。

谢玙悄悄哼了一声,他怎会听不出方才诸太妃的话中话?先是为安潋光开脱,然后暗讽他肚量狭小,再用一个不识规矩打发了一切。

又听诸太妃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大意无非是安潋光还年少让他勿要责怪她的无礼,谢玙听得烦了只好借故告退,下了藏书阁后却是一时不知该去哪儿。

不知不觉竟又绕到了太学武场附近,他远远望过去,看见有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跪着,毫无疑问那是安潋光。

“你还真老老实实跪着哪。”谢玙揶揄道。

安潋光瞥了他一眼,扬了扬眉,“我也不想,可无奈有人看守着呢。我正想着,一会儿用什么法子逃呢。”

她这回答又是让谢玙有些吃惊,不由感慨,“孤还真从未见过如你这般的人。”

“敢问殿下,潋光是怎样的人?”她懒洋洋地问。

谢玙看了她良久,缓缓道:“总之你不是个女人。”又看了她一眼,“自然男人也不是。”

安潋光不怒反笑,“我也是头一次见有人将我比作阉人——”

谢玙轻哼了一声。

安潋光也道:“不过我却不是第一次见殿下这种人。”

谢玙觉着她这话说得古怪,“孤是什么人。”

“殿下是身娇体弱的无能纨绔。”安潋光答得甚是清晰流畅。

谢玙顿时气得连话都不知该怎么说了。

一气之下又咳了起来,想说什么都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安潋光看着他一手指着自己,一面咳得腰都直不起来,涨红了脸的模样,扑哧一下笑了出来。

她笑的时候勉强有些女孩样——谢玙想道。

他不和女孩生气,撇了撇嘴,“人有生老病死,你难道自生下来从未病过吗?孤不过偶尔病了一次,你凭什么说孤身娇体弱?孤又哪里纨绔了?”

安潋光道:“我观殿下样貌精神,便知殿下是何等人物。不过殿下也不必沮丧,桑阳城中,多得是如殿下一般的纨绔。”

谢玙半笑半叹,“那依你说,怎样的男儿才不算纨绔。”

安潋光肃然道:“殿下若是来平南边界,见了身披铁甲的平南儿郎,或许就能知道答案。”

谢玙儿时便好武,尤为仰慕能征善战之人,听安潋光此话深以为然,“边关战士铁骨铮铮,的确值得敬重。不过你怎知孤日后成不了那样的男儿?”

安潋光扯了扯唇角,“我相人准不准无从证明,殿下不妨和我这个平南的丫头比试一番,若你连我也胜不过,就不要想比得上我平南男儿了。”

赵王听安潋光一个瘦瘦小小的娘子说要与他比试,当即应下,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是带病之身,“咱们现在就比!”

“可我还在罚跪呢。”安潋光故意道。

“比完你再跪!输了你继续跪,你若胜了,孤便替你跪!”谢玙应得干脆。

安潋光浮起一丝浅笑,当即站起来揉了揉膝盖。

蜀地秋日的天穹竟是这样的明媚——在谢玙第三次被打倒在地时他没有了再战的心思,只是心底如是感慨。

“还来吗?”冷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安潋光的音色沙哑,说话时总在尾音处略扬声调,听起来总有几分趾高气扬的意味。

第三次输给安潋光的谢玙已然全无斗志,懒懒地躺在地上看着青碧的天幕。

其实也不是他愿意躺在地上,实在是安潋光出手太狠,他被打得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他现在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还擦破了皮流了不少血,他无须看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是有多么形容狼狈。

“殿下是不想与我比了?”安潋光居高临下看着他。

“不比了不比了。我打不过你。”谢玙摆了摆酸痛的手,他也不认为和安潋光这一番比试有多重要,只是仍不忘撇了撇嘴,“你们平南的小娘子都如你一般粗野勇武吗?力气比男人还大,出手比男人还狠。”

“我们平南的女子是怎样用不着殿下操心,反正殿下日后也未必会娶平南娘子做王后。”安潋光勾唇,“殿下在我这个平南丫头手里输的这样惨,看起来似乎不怒?”

谢玙原是想故作洒脱地笑一下,可牵动了唇角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口凉气,“孤似是那么心胸狭隘之人吗?你不过就是武艺比孤略强些,孤难道还要为此暴跳如雷不成?舅父常教导孤说:人主者,以官人为能者,匹夫者,以自能为能者也。孤日后是要去做主君的,又不是要亲自上阵杀敌的,与你这将门虎女比武胜了又如何,败了又如何?左右不过是闲来时的一场比试罢了。再说——”他忍着疼吃力坐起,“孤还没认输呢,你怎么就能说孤是输了?孤眼下正在病中,一时不敌你,可孤日后却不一定会输给你。”

没料到谢玙会说出这一番话,安潋光用略带赞赏的口吻道:“看来殿下还是有值得称道的地方。”

谢玙瞪了她一眼,摸了摸自己脸上的伤,还好早将随行宫人打发回了端圣宫——只是回端圣宫他不知该怎么和宋内傅交代了。

莫非要撒谎说这伤是因从马上摔下来弄的?他皱了皱眉头。

谢玙这还没说什么,安潋光便已猜到了他所想,后退半步朝谢玙长揖,“潋光今日僭越,心中惶恐不安,若有人问起殿下之伤——”她觑了眼谢玙露出如狐狸般狡黠的一笑,“还请殿下多担待担待。”

她不说还好,一说谢玙便生了要与她唱反调之心,故意道:“孤身上之伤难道不是拜你所赐吗?旁人若是问起孤自然得实话实说。”

“殿下若肯放过潋光这一次,潋光感激不尽。”安潋光言辞恳切。

“有谢礼吗?”谢玙斜睨,“你将孤伤成这个样子,就这样放过你孤也实在心有不甘。”

见他想要站起,安潋光极有眼力上前搀扶了一把,道:“潋光请殿下喝酒。”

谢玙这才展颜,站起来后故作勉为其难的姿态应下了安潋光的请求。

二人都不是喜欢乘车之人,更偏好纵马时的快意。安潋光驯马之术也不弱,踩蹬上鞍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持缰的姿势老到熟练。

上马之后,二人对视一眼,竟是又生了比试较量的心思,极有默契地同时挥鞭,策马狂奔,扬起烟尘滚滚。

大风鼓起衣袖,吹起长袍,荡起少年青丝三千飞扬,一路速度不减直飞奔至升元门。

依常例,至宫门时需受羽林军盘查,谢玙下意识想要勒马,却撞见了安潋光的眼眸。

那是一双桀骜的眸子,像是豹子的眼。

似有一团火乍然燃起在他的眼眸,他看着安潋光的眼,扯出一个笑来回应。

安潋光大笑,打了个呼哨,一只手臂张开,衣袂翩翩如鸟的羽翼。在逼近升元门时她不停,谢玙亦没有勒马的意思,骏马疾如闪电。

守卫宫门的羽林军见两人两马这么飞奔过来,纷纷变了脸色。

强闯宫门,这在平常时候是绝不会发生的事,出入宫禁的人,谁不是规规矩矩的?有人大声朝他二人呼喝示意他们停下,可他们却似乎没有听见,反而又是一挥鞭。

可任谁也认出了这二人其中一个是赵王,于是谁也不敢动用兵戈,只好眼看着他们驰来,一个个忙不迭地在他们来时收了长戟列站两侧,望着他们直接闯出宫门。

骏马飞驰而过带起的疾风狠狠刮过人面,如雷的马蹄声在烟尘消散之后似乎还隐隐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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