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轻浮儿
因着阿惋与谢玙平日里关系亲厚,是以每回端圣宫的人不见了赵王都会来织云阁找,此番亦然。
可这回,阿惋也是实在不知谢玙去哪儿了。
“你们将桃园、杏园、曦桥、青蕖亭等殿下往日里游玩的地方都寻过了吗?”阿惋仔仔细细地问,“还有南宫去找过了没?中宫呢?”
“都寻过了。”端圣宫的宫女葛青苦着一张脸,“可就是找不着殿下。”
“殿下必然是出宫去了。”这时谢玙的贴身内侍马芹匆匆赶来,“我在南宫升元门那听到消息,殿下和一个不知姓名的人一同,从升元门强闯了出去。这消息惊人,听闻传得极快,想必此时宫中上下皆知,真不知太傅会怎样罚殿下呢。”
“殿下可还病着哪。”葛青神色焦急,“真不知殿下这样跑出去,会不会出什么岔子。”
“殿下身边不是还跟着一个人么?”青玉插嘴。
“可那人究竟是谁啊。”葛青拧眉,“若是个奸邪之辈将殿下诱拐出了宫,那可如何是好?马芹——”她攥住宦官的衣袖,“你可知那跟随殿下一同出宫的人是谁吗?”
“我哪知道?今日殿下去太学带着的似乎是李昱——李昱呢!”
“来了来了!”正说着李昱便赶来了,扶了扶头上跑歪的笼冠,“跟随殿下一同出宫的是新来宫里的安家娘子,你们且放下心好了。此时殿下大约正和那安娘子一同在宫外饮酒呢。”
“安家娘子?”葛青疑道,“是诸太妃的那个外甥女?她好端端的带殿下出宫做什么?”
马芹忙搡了葛青一下,葛青这才反应过来站在她面前的阿惋也是太妃的亲戚,于是讪讪地低下了头。
阿惋知她本无恶意,只是口快了些罢了。原本她该对葛青笑笑示意她并不在意,可不知怎的,她却在听了李昱的话后笑不出来。
“殿下果真是和一个小娘子出的宫吗?”她自己的心意自己都未曾理清,站在一旁的银华却看得分明,索性替她问出这句话,“只和那个小娘子吗?”
“可不是吗?”李昱以为银华是不信任他,于是有些不大高兴,“要说那安娘子,当真是个奇女子,那瘦弱的身板,竟能拉开硬弓百步穿杨,你们是没看到她几箭齐射时的风姿,那谈吐礼仪也是没话说。说起来我还从未见过哪个女子能如她一般善于骑马呢,那鹞子一般的翻身跨马,凛凛威风的挥鞭——”
“行了行了。”马芹好气又好笑地瞪了李昱一眼,“殿下人还未找着呢,你一个劲儿夸那安娘子做什么?”
“恐怕不止我在夸安娘子,殿下心里也对她赞扬不已呢。”李昱道,“这些年来能与殿下并驾齐驱的人不少,女子却是第一个,那风驰电掣的,把我都给吓得不轻。寻常女儿谁有这个胆色陪殿下一同纵马?还强闯升元门——其实说起来也不算什么大的事,主要是靠胆子,若是没胆子的人,怕是见了宫门口守卫的那些铁甲执戟羽林郎便吓得两股战战了吧。”
“平日里殿下本就够胡闹了,若再多一个同殿下一样爱胡闹的娘子伴在殿下身侧,那可真是不得了了。”葛青犹是皱着眉,“也不知殿下此番跑出去有没有多加一件衣衫,风这样凉,殿下的病势若是加重了可怎得了。”
“不妨事的。”李昱摆手,“不是已知道殿下现在何处了吗?你若真是担心不如遣人去请殿下回来。”
葛青恨恨地啐了李昱一口,谁都知道谢玙的脾气,他们扫了他的玩兴只怕不会有好果子吃,于是也就留在织云阁陪阿惋说了几句话便告辞了,走时马芹倒是再三保证说谢玙若是回来了定会唤人来通报阿惋。
阿惋笑着应下,却在他们都离去后多了几分黯然。
“他可从来没有带我去过宫外呢。”她轻声开口,这话也不知是说给谁,只有深秋时落了一地的木樨听见。
可一直等到酉时宫门将近下钥时分都不见马芹派人来,阿惋心中焦灼,再三犹豫后还是遣了名小宫女去端圣宫打听消息,这才知道谢玙竟还未归来。
“回不来也不碍事的。”银华在一旁宽慰,“宫墙外还有殿下的外祖府邸,殿下去那里歇息一夜也不是没有过的事。”
“可是我还是想去宫门口看看,或许正好能接上他呢。”阿惋摇摇头,还是理了理鬓发,推开琴案从席上站起,“李昱说他是去饮酒了,你知道的,他酒量算不得好,上回从酒肆归来到宫门时便摔下了马,还好那时未曾疾行他那匹马又不算高大,他摔下来也没什么事。”
这时天色已是昏昏暗暗一片,深秋时的风飒飒的冷,手中的灯笼在风中摇摆晃荡不定,远望北宫最南端的钟宣门,只能看见一片乌沉沉的阴影。
“怎这样黑,是已经下钥了吗?”阿惋攥着银华的胳膊。
“还未到时候。”银华答道,“这儿树荫多,等走近了娘子就能看到亮光了。”
果然走近时可以看到钟宣门的灯火正在一盏盏燃起,既然已经点燃了灯火,的确是快到了宫门紧闭的时间了。阿惋快步上前,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猛地顿住了脚步。
她七岁那年被接进宫后就再未离开过北宫,之后被授女史之职,更是不能再离开这里,她脚步所能到的最远的地方,或许也只能是钟宣门了。
她今日看到钟宣门高大的城门,忽然很想出去,想看看北宫之外的天地是否与她七岁时有所不同,宁永巷的槐木大约又长高了些,闾里小巷的石砖中应有一线线的青苔由青翠到深碧,那座黑瓦的府邸或许在时光中多了几分陈旧沧桑,阿兄阿姊们会不会鬓角已有了白发,他们看到自己还能认出来吗?
但她看着灯火下羽林郎手中寒光熠熠的兵刃,自嘲地笑了笑,她可没有直接闯出宫门的勇气。
真不知能陪阿玙一起做出这等狂悖事的安娘子究竟是何模样。
不知等了多久,她被一阵清清冷冷的风一吹,清醒了过来,她听见城门处的喧闹,似乎有谁在大声说话,其中似乎有谢玙的声音。
她赶紧奔了过去。
她首先看见的是一个清俊瘦削的少年,一袭略显宽大单薄的直裾,风扬起他衣袂翩然萧飒,他的鬓发亦在风中有几分散乱,青丝纠缠一双如寒星般的眼。他牵着两匹马不急不缓地从城门走来,周身有一种凌厉孤寒的气韵。
然后阿惋看见其中一匹马上驮着大醉的谢玙,她快步走上前,却又迟疑,因为她怎么也想不起这少年是谁,平日里总同谢玙一块玩的那几位公子,谢玙都曾见过,但这人——
“娘子来找我的?”他也看见了阿惋,于是笑着开口。
阿惋从未听过这样的开场白,用于两个陌生人之间,少年的声音沙哑,她本能从他的笑意语调里察觉出了几丝意味不明的暧昧。
她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朝少年行礼,“妾诸氏,敢问公子是?”
“你是来找我的吗?”少年不答她,反倒逼上前一步,依旧是这个问题。
阿惋避开他,往谢玙的方向凑近,“夜深了,赵王殿下需回端圣宫。”
“嘁,这是个没用的废物,三觞酒过后便醉倒了。”少年轻蔑道,仍旧只盯着阿惋看。
他眼神认真,阿惋不敢与他对视,偏过头去从少年手中拽那匹驮着谢玙的黑马的缰绳,“公子不妨先行归府,妾送赵王回宫。”
少年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这样一个废物,你理他做什么?”他修长的食指慢慢划过她手背肌肤,“不如……你送我?”他的唇几乎贴着她的耳畔。
阿惋吃惊,她长这么大从未被男子如此对待,也不知从哪儿生的力气,她狠狠一掌拍开少年的手,将缰绳夺了过来,后退三步,狠狠瞪着那少年,“公子,自重!”她一字一顿。
少年懒散笑笑,再未有任何动作,看着阿惋牵着缰绳与银华一道离去。
谢玙醉得不省人事,换来的是端圣宫鸡犬不宁,上上下下的宫人忙着服侍他更衣、梳发、休息,又匆匆去热醒酒汤。
若是往常阿惋或许还会留在这儿照看谢玙,但此时她只觉得胸闷,心里堵得很,只想快些离开谢玙才好。
只是昏昏沉沉的谢玙也从来不让人省心,即便是在醉中,一只手也还是攥住了阿惋的手臂,大约梦中的他也不知自己攥的是什么,只是抓住了就不肯松手。
阿惋哭笑不得,只好坐在榻边等他醒来。
与谢玙熟识的人大多也都知道他酒量不好,醉一次往往要睡许久,故而也都不着急,各自退下了,只留部分人在门外守着,待在谢玙身边的阿惋便成了独自一人。
“好端端的非要饮酒做什么?”她气闷地小声嘟囔,戳了戳谢玙的额头,谢玙在梦中大约也是感觉到,轻轻哼了一声。
阿惋记得谢玙很小的时候就学着饮酒了,其实谢玙未必嗜好杜康,不过萧国贵胄饮酒成风,他赴宴或是随那些好友一同去玩时总免不了醉上一场。阿惋记得她第一次见谢玙喝醉是十一岁那年的事了,其实他也并未饮多少,琥珀色的西域葡萄酒满三盏,他饮过后便睡了足足一日有余,从此后人人皆知赵王酒量小,偏他是个不服输的性子,每每有人因此嘲弄于他,他便非要与那人斗个高下,常常大醉而归,如今夜这样的情形,在过去这些年里已不知发生多少次了。
强闯升元门,醉酒晚归——真不知这回谢玙面临的又是怎样的训斥。
“你呀,就不能安分些吗?”她贴在他耳畔轻声道。
不过他定是听不见的,听见了又如何?若是肯安安分分,那就不是谢玙了。
不,其实他也有安静的时候,譬如现在。
谢玙每每醉时都会倒头就睡,睡梦中的他最是宁和无争。她看着他的面容,竟从那份平静中找出了几分平日里少有的温柔。
阿惋的指尖伸出,轻轻地、轻轻地落在了他的眉峰,他的眉依旧纤秀浓黑,凝着天潢贵胄生来的贵气及淡淡的青稚;指尖勾勒到了眉梢,再往下,是他的眼,他的眼睫长且密,秀如女子,他的眼睛还未睁开,可她知道,他的眼眸一如昔年清澈灵动;她的手指在眼角逗留片刻,稍稍收回一些,虚空着描画他的轮廓,他的轮廓比起童年时有不同了,少年的隽秀清朗不知不觉中取代了孩童时的粉雕玉琢——意识到这点后她猛地收回了手。
原来,他们都已经长大了……
谢玙醒来时迷迷糊糊撞到了谁的头,他睁开眼,动了动,才发现是阿惋倚着他睡的卧榻枕着他的长发睡着了,他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尽量不去惊扰阿惋,可他们二人的青丝纠缠在一起,他这一动,阿惋便也醒了。
他这才发现自己竟还攥着阿惋的手腕,赶紧趁着她还没有清醒松了手。
“阿惋……”他赧然笑笑。
阿惋没有理他,坐直身子后揉了揉发麻的手臂,然后径直离开。
“这是怎么了……”谢玙愕然,阿惋甚少对他如此冷淡。
恰此时葛青听到了声响端着水盆进来为谢玙洗漱,谢玙忙问她:“葛青、葛青,我昨儿醉的厉害,什么事都不记得了,我昨夜可曾做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殿下为何有此一问?”
“今儿我醒来,看阿惋似乎是恼了我的样子。”
葛青没好气地笑了笑,“殿下胡作非为的时候多了去了,惹恼诸娘子有什么稀奇。昨儿殿下狼狈酒醉,是诸娘子不计辛劳将殿下接回来的,后来殿下竟还抓着人家的手不放,累得娘子一夜都没休息好,你说她该恼不该恼——”见谢玙面上渐有愧色,她索性又道,“听银华说,娘子在去接殿下回宫时,还被一登徒子给轻薄了,若不是因为殿下,诸娘子怎会遇上这样的事?”
“你说什么!”谢玙惊得立时从榻上跳了起来,“谁轻薄她?”
“殿下,你可得小声些,事关女儿家的名声呢。”葛青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看得出谢玙心急,又好言宽慰,“也不算什么大事,娘子并未吃什么亏,只不过是——”
她话未说完,谢玙便跑了出去。
在曲廊之下他看到了阿惋,她看起来是要回织云阁的样子,他连忙上前拽住她的衣袖。
“何事?”她没好气地回头。
“你、你……”他咬唇,将这个“你”字在舌尖掂量再三才结结巴巴道:“我听说你被人……”他恨恨道,“究竟是谁敢轻薄你!”
阿惋看着他,眼神凉凉的,有些吓人,“我被人轻薄了,与你何干?”说着转身就要走。
谢玙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任那一方衣角从他手中滑落。
与你何干,这四字的确刺心。
但他很快便醒悟过来,上前几步拦在了阿惋的面前,正色道:“谁敢碰你,我就砍下谁的手来,谁敢言语相辱,我就割了谁的舌子,谁若是对你不敬,我就杀了谁!”
十四岁的谢玙,少有将话说得这般激烈的时候,阿惋不由愣住。
她抿了抿唇,欲言又止。
她想问,你果真在乎我吗?
到最后问出口的,只是一句:“果真?”她拧拧脖子,不去看他,“我也不知那人是谁?想必是你的狐朋狗友吧,我见是他牵马送你回宫的。”
谢玙许久没有答她,阿惋目光看向他,却见他的神色极其古怪,唇角不住地发抖。
像是寒冬的冰迅速的化开春江骤然满溢,谢玙一发不可收拾地大笑了起来,连腰都直不起来,眼角都有泪珠渗出。
“你笑什么!”阿惋被气得不知该说什么,一把推开他大步往外走去。
“等等!”谢玙一面笑着,一面急急上前扯住她,“阿惋,你知那人是谁吗……”
“是谁?”阿惋冷笑,“有谁是你赵王对付不了的吗?他摸了我的手,还说了混账话,你去剁下他的手拔了他的舌呀。”
“阿惋,你是真的不用在意她的……”短短一句话因笑的岔气而中断了好几次,“她、她是你……表妹啊!”
阿惋怔住。
“你先前一阵子不是说你有一嫁作了安家妇的姑母来京吗?”谢玙终于笑够了,可看着阿惋的一双眸子仍是弯如月牙,“她便是你那姑母的,女儿——”他刻意咬重了“女”字。
阿惋呆滞了良久,“那不是个少年吗……”
“嗯,换上男装的确是英姿焕发的好儿郎。”谢玙嬉笑道,厚颜凑到阿惋面前指着自己,“怎样,比之我如何?”
阿惋这些年在北宫所见多为女子,想必是因为这个缘故,竟连阴阳都辨不清了。她心生无力,垂下头不愿再言语。
“不怨你。”谢玙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我起初都没能认出她是女孩呢。后来就算知道了她是你表妹,可也总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箭无虚发,与人斗酒,小小年纪却是千杯不醉,比我那常年在行伍中痛饮烈酒的大表哥酒量还要好,说这是个小娘子,任谁也不信。”
“关于这安娘子的事迹,我早就听人说了。”阿惋瘪瘪嘴,“知道她是胆识过人的奇女子。”
“也是轻佻可恨的无赖儿。”谢玙努力做出一副正经模样,“如此待自己的表姊,委实可恨,不过念在她是女儿的分儿上,拔舌剁手倒罢了,改日我为你打她一顿出气。还生气吗?”
他说最后一句话时话语带了些撒娇讨好的意味,阿惋下意识偏过头去,她在知道安潋光是自己表妹后心中就没那么郁结了,当着谢玙的面却仍不肯展笑颜,“谁稀罕你为我出什么气,我又有什么气可出的。我看你与我那表妹关系实在不错,就不为难你了。”又哼了一声,“你怕是整日忙着在外,都没心思理会我这小女子的琐事吧。”
谢玙扬了扬眉,后退了几步盯着阿惋的眼睛,弯眼一笑,“阿惋你怎突然这般舌尖嘴利,可不像往日……”他蓦然凑近她,“你这是嫉妒!”
阿惋被他狠狠吓了一跳,连忙后退,捂着胸口惊魂未定,“你乱说什么!”
“我方才说什么了?”他佯作无辜。
阿惋被他气得无法,恼怒地掉头就走。
却听他在她身后懒懒道:“我说,待天朗气清时,待秋高晴日时,我带你出宫。”
阿惋诧异回头。
“去看宫外的风景。”他看着她,眼眸明亮。
她不说,可他未必不懂。
隔了将近二十年的时光,诸太妃依旧能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唐暗雪时的情形。
那时她初入宫,被君王临幸后的她得以随帝辇一同进入了幽深庄严的北宫,一切于年少的她而言都是新奇且充满机遇。即便她仅仅被封为低阶的美人,即便她踏入的只是一个偏僻的院落。
她在那个久无人居的小院里见到了当时还只有四岁的唐暗雪,四岁的孩子用软糯的声音说,奴婢便是伺候美人的人。
那时尚有几分柔软心肠的她亦是将暗雪当作自己的女儿来疼爱。
然后一晃眼,便是将近二十年的时光。
“暗雪,过来让哀家好好瞧瞧你。”挂月殿的昏暗光影深处,坐于绣席上的诸太妃对殿门口垂首而立的唐御侍招招手。
“诺。”暗雪应声上前,一如既往的温顺。
诸太妃极力想回忆起最初见到的那个乖巧的孩子,可却什么也回忆不起来。她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容颜秀婉眉目清丽的女子,问:“暗雪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唐御侍自幼服侍诸太妃,后来被分去承宁宫照顾皇帝,诸太妃将她招来康乐宫问话,问的多是些皇帝的琐事,却少有问过她的。她听诸太妃这一句幽幽问话,下意识一愣,继而老老实实答道:“谢太妃记挂,奴婢今年已二十有六。”
“二十六了……”诸太妃喃喃,“是了,哀家记得你是比珣儿大了七岁。哀家记得你似乎是掖庭罪奴之后,生来便在宫中从未离开过,暗雪,你可曾觉得遗憾?”
唐御侍愈发觉得今日诸太妃的问话透着古怪,小心翼翼答道:“暗雪生来不知宫外天地,长于宫墙之内,养于太妃身畔,也不觉得有什么遗憾,自知父母为罪人,更不敢有所怨怼。”
“哀家知道你是好孩子,哀家喜欢你知足的性子。你忠心耿耿跟随哀家多年,哀家总要给你些赏赐。你今年二十有六,若在寻常人家你大概已有夫婿在侧儿女在膝了吧,女子的时光最是珍贵,可怜你已耽误了许多韶光。哀家有意赦你出宫,为你觅一良家托付终身,你可愿意?”
出宫,这对许多在北宫中蹉跎美好年岁的女子而言,想必是莫大的恩赐,可唐御侍闻言却当即跪下,“暗雪不知有何事做的不如太妃之意,望太妃念在多年旧情分上,允奴婢继续侍奉在太妃身侧!”
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冰冷黯淡,但她很快又笑道:“快起来,哀家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瞧你这副如遭大难的模样。”又似是玩笑问道,“难道暗雪你竟是不愿嫁人?重获自由,得一人朝夕相伴,这是多好的事哪。”
唐御侍目光闪烁,她低头从容答道:“暗雪大小不曾离开北宫半步,若是太妃将暗雪放出宫去,只怕难以适应。何况暗雪在世上已无亲族,离了北宫便是伶仃一人,倒不如在太妃身侧陪伴一世。”
“一世的光阴,可是十分漫长的。”诸太妃意味不明的笑,话语的调子浸着不易察觉的森冷,“傻丫头。”
之后诸太妃再未向唐御侍说起过类似的话语,只如往常一般询问皇帝的衣食住行,每一项每一桩事唐御侍都仔细回答。
于是诸太妃又唠唠叨叨地嘱咐唐御侍,让她好生照看皇帝,天寒记得为他添衣,要她督促皇帝勤政,劝皇帝亲近妃子。
唐暗雪一一应下。
诸太妃待说完最后一项叮嘱,见唐御侍颔首称诺后摆摆手,示意她可以离开。
唐暗雪行礼后小步退出挂月殿,离开后方觉自己额上冷汗涔涔。
她从康乐宫偏门而出,走她一贯熟悉的小径赶着回承宁宫,却在经过某个转角时被谁用力一扯,然后撞进了一个男子的怀中。
她惊慌得下意识低呼,那人却以唇封住了她的呼喊。她嗅到了龙涎香的气息,一颗心安定了下来,却仍是挣扎着推开了他。
“陛下!”她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话语里的惊惧。
“这一带素来少有行人,你不用怕。”他这样说着,又重新搂住了她,“我听说你被阿母召去了康乐宫,放心不下,便来接你。”
唐暗雪在他怀中悄悄松了自踏入康乐宫时便提着的气,笑着宽慰道:“那是你母亲,你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不过是向她述职罢了,往年我也常去康乐宫的。”
“往年时,我都未如现在这般意识到你对我无比的重要。”皇帝将头靠在她的耳边,轻声开口,“暗雪,你可千万别什么时候突然就抛下我。”
“不会。”唐暗雪想起方才在康乐宫诸太妃所说的那些话,但她此时狠狠将那些话压在心底,“不会的。”
年少的皇帝和他心爱的女人在不为人知的僻静中紧紧相拥,他们的目光中只有彼此。
所以,他们都没有看见不远处,站在密林后冷冷注视着他们的那双眼睛。
今日织云阁的悠闲一如往日,阿惋不是位苛刻的主子,服侍她的宫人自然也就好命,在这个金阳甚好的时节,每日里除了为她梳洗更衣及简单的洒扫外,便是三三两两聚在庭前闲聊瞌睡。
初冬午后听中庭琴声袅袅,不知不觉便合目欲眠,有好几人倚着廊柱或挂在千秋上睡下了,直到谢玙的突然到来将他们给吓醒。
这些人慌忙跪了一地,不过谢玙无心理会他们,径直去找阿惋。
冬时午阳下,檐下少女一袭浅色衣衫映着灿灿流光,广袖如水直垂至地,而琴乐亦如水,清泠从容。
谢玙到她身后时反倒不急了,驻足听了片刻,微微一笑。
待一曲终了他方快步走上前,蓦然捂住阿惋的眼睛。
这样的把戏在过去的时光里谢玙不知已玩了多少次,阿惋早就没了慌乱,拔下髻旁的簪子往谢玙手背轻轻一扎。
谢玙反应倒不慢,飞快掐住她的手腕将簪子夺了过来,“你好狠的心。”
“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匪类呢。”她故作嗔怒道。
那时帝都女子好长鬓,鬓发蓄长可及颈至肩,颇有飘逸类仙的韵致,阿惋十三岁这年因受了女史之职,也不再梳童女头,而是学着仕女装扮,他揪了揪她的鬓发,“这些年别的没长进,倒将伶牙俐齿磨炼出来了。”
她恨恨瞪了他一眼。
他于是瞥了一眼她的琴,“唔,弹琴勉强不算难听了。方才那支曲子,是我上回陪你从兰台找出的残谱吗?”
她转过头去不理他。
“好好好,我知道这支曲还仰仗你修补改动过了许多。”他拽着她的衣袖。
她依旧不去理会他。
谢玙只好坐在她身旁无聊打量他适才从她那夺过来的簪子,“你这簪子真丑。”谢玙看了几眼,一扬手,将那支象牙簪丢了出去。
“你——”阿惋转过头,可对上谢玙那一副得意的神情又不知该说什么好。
“你别生气。”谢玙好言好语凑过来,嬉笑着说,“我丢了你这支簪子,却还有新的东西要送你。”
“是什么?”虽说这些年谢玙送她的东西不少,可听见这句话她还是忍不住好奇。
谢玙从身后拿出一只包袱,打开,却是男儿的衣帽鞋履。
“这是——”
他弯眼一笑,“我带你出宫。”
谢玙扯着阿惋的袖子领着她悄悄从织云阁后门溜了出去,少年男女谨慎到大气都不敢喘一声,走走停停,好似这真是一场正儿八经的逃亡,他带着她走,就意味着再不回来。
阿惋这么些年没少同谢玙胡闹,宫规不知不觉在她看来已不是什么凛然不可犯的铁律,她知道自己此刻跟随着谢玙是要去做什么,可她非但不觉得畏惧反倒满心的欢欣雀跃,有一种打破桎梏的畅快。
辗转拐到了一处僻静所在,那里是一树树冬日里仍有碧绿枝叶的木樨,花虽已落尽,但余荫仍青翠如盛秋时,叶叶层叠之下,站着被遮蔽了眉目的少年,他个子不高,身姿却如树挺拔。听见阿惋和谢玙前来的声响,他拂开重枝,缓缓走出树影之下。
阿惋的步子下意识顿了一下,她认得这少年是那夜对她口出轻浮之言的人。纵然知道了这人是她表妹,但心里总觉着别扭。她下意识缩在了谢玙身后。
初见的安潋光,给阿惋的印象诚然不算太好。
看穿了阿惋的心思,安潋光微微一笑,上前几步。谢玙以为她又要造次,低声喝了一句:“阿九,别瞎闹了。”
安潋光不理他,径直走到阿惋跟前,定定看了她好一会儿,直看得她浑身不自在,竟蓦然朝她弯腰长揖,“请表姊恕罪——”
阿惋未料到她忽有此举,吓得大步后退。
“潋光年少无知,前夜多有得罪表姊之处,还望表姊勿要怪罪。”
不过试问哪家女子会因年少轻狂而对表姊孟浪。
可她恭恭敬敬持着揖身姿势,看起来十足的心诚,阿惋不免讪讪,忙道:“那夜的事不过是姊妹间的玩笑,我并未放在心上,你快起来吧。”
安潋光这才站直身子,展颜一笑。她笑起来时的模样倒是温文尔雅,颇有君子的温润,于是阿惋又是怔住。
谢玙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阿惋你可莫被她迷惑了,她这人狡猾得很,指不定此刻言笑晏晏,实则内心祸胎暗藏。”他朝安潋光挑眉,“阿九,若不是为了同我们一块出去玩,我猜你才不会这般低声下气向阿惋请罪呢。”
安潋光像是没有听到谢玙的话,不动声色挤开他站到阿惋跟前,温柔细语,“表姊想出宫去哪儿玩?我虽不是桑阳人氏,却也早已熟识帝都的大街小巷,表姊不妨跟着我走,我知道哪里有最甜的糖糕,哪里有最秀美的风景,哪里可以俯瞰帝都街景——”她一面说着,一面搀着阿惋往前走,旁若无人的姿态气得谢玙愣在原地咬牙。
三人一路半是吵闹半是小心地往皇宫东面而行,那里的守卫不算森严。到仪和门附近上了一驾马拉的軿车,由安潋光赶车,谢玙及阿惋坐进车中。安潋光驾车的本事不差,軿车一路平稳,可阿惋总是有些不安,“就这样大摇大摆地的乘车出宫吗?我毕竟是宫里的女史,他们会不会……”
“你放心。”谢玙与她肩并肩坐着,扭过头满是得意,“仪和门的羽林郎,必然不敢拦住咱们。”
车身颠簸,车帘晃动泄几丝金阳,斜飞过谢玙年少疏狂的眉眼,赵王谢玙在人前总被当作顽劣小儿,被众人千般骄纵长成,世人多以为他不堪倚重——即便是卫家人也未必信任他的才智,可阿惋却是在他面前无端心安,他或笑或嗔或愁或怒,在她的眼里总有一番不变的温柔。
仪和门宫门前的羽林郎果然前来盘查,先问安潋光是何人,安潋光冷冷一笑,漫不经心地答:“你们不妨去升元门那问问我的名号。”
立时便有几个羽林郎变了脸色,前几日安潋光及谢玙强闯升元门的事,早就传遍了帝都。
那么车内的或许便是……
还未来得及问什么,谢玙便佯作恼怒一掀帘子探身喝道:“阿九,你在这磨蹭什么!”
安潋光朝那几个羽林郎扬了扬下颏,意思不言而喻。
谢玙不说话,只是抬眼,不紧不慢地将这几人一一扫视,与此同时,将安潋光手中的马鞭一把夺过。
这几人极有眼力,赶紧退后,示意放行。
阿惋坐在车内,感觉到軿车缓缓驶出了仪和门,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没想到出宫竟是这样容易的一件事。
当阳关再度穿透车帘缝隙落在阿惋眼中时,她知道,自己是真的穿过了幽深的门道,来到了宫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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