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书屋 > 清安稚语 > 第七章 殇欢颜

第七章 殇欢颜


谢玙算不得太学生,他年纪过幼,只是因卫太傅对他寄予厚望,故而让他七岁时便前去旁听。可既是卫之铭的外孙,那么太学博士也多将谢玙当作正经的太学生一概而论,就连每年春太学生的射策都不忘为谢玙也备一份试题。

射策多用于选士,乃是考校经学之法,将试题书于策上覆于案头,由太学生随意拈取作答,由难易分甲乙两科等,由成绩排名列序,中策者则分授官职。

谢玙是赵王的身份无须任官,又年仅十岁,参加射策纯属凑个热闹走个过场。是以他也不算十分用心,乙科射策只得了个倒数。他自以为这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卫太傅却发难了下来,将他唤去太傅府足足训了一个时辰有余。

对此谢玙自然是委屈的,他被送回端圣宫后,宋内傅从谢玙的内侍口中听得了卫太傅的叮嘱,二话不说便把谢玙锁进了书房,将一干玩物尽数收好,只留下笔墨和成堆的书籍。

谢玙不顾仪态捶门哭号,闹着要出去。

他在书房里啃了两天的笔头,到了第三天终究是熬不住了,如往日里每一次对付宋内傅那样开始大哭大闹,闹了大半日终究还是将宋内傅闹了过来,二人开始讨价还价。

谢玙说他要出去,宋内傅说不许。

谢玙说他不出去也行,总得准他在端圣宫的庭院内散散心。宋内傅说不许。

谢玙说他不散心也行,总得给他找份双陆、格五或是六博棋来解闷。宋内傅说不许。

谢玙说他不玩棋也行,总得给他找个伴读来说会话。宋内傅说不许。

谢玙终是忍无可忍,一怒之下当着宋内傅的面将盛着食馔的白瓷碗碟摔了个粉碎。

“你闷死孤也是死,孤自己饿死也是死,倒不如饿死算了!”

宋内傅有些松动,“既然殿下执意如此,那找个伴读作陪也可。”顿了顿,又道,“只是殿下不许找平素里交好的那几位公子伴读。”

谢玙有些讪讪,思索一番,他清清嗓子,“孤要织云阁的诸娘子伴读。”

宋内傅一张脸板得比铁块还硬,“还请殿下另觅他人,端圣宫中识文墨的宫人内侍不少,不妨……”

宋内傅的话没有说完,谢玙举起了最后一只完好的碗,随着瓷碗破碎之音响起的,是宋内傅无奈的妥协。

于是正在织云阁内安然练琴的阿惋,在还没有弄清究竟发生了何事的时候,便被端圣宫的一众内侍急急带了过来。

房门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阿惋环顾这间素净到近乎单调的书房,又看了看谢玙,“这么说,我是被叫来同你一起关禁闭的?”

“算是。”此獠非但面无半分愧疚,还一副理所当然,“你坐下陪我聊聊?”

阿惋看此事已成定局,也就认命地在谢玙对面席上坐下,“殿下想聊什么?”

谢玙手肘撑着凭几,托腮想了一会儿,“就聊这回的射策好了。”

“射策……”阿惋看着谢玙想了一会儿,“你落得这番境地就是因为射策得了个倒数?”

“别提了。”谢玙慌忙摆手,“分明还有两士子排在我后头,怎生我就成倒数了。”

阿惋掩唇窃笑,“那就说说其余太学士子好了。素日与你打成一片的那几位公子射策结果怎样?”

“怜奴及阿南年纪小,所以他们并未参加今年的射策。”谢玙说。“阿祎还有樟表哥今年去了,无一例外的中策。”谢玙又说,大约也是心里有几分不平,“皆是甲科,中策后封了郎官。”

“郎官是什么?”

“郎官就是三哥身边的近臣。年轻士子多愿为郎官,若是蒙帝王青眼,日后必定前程无量。”谢玙一摊手,“所以我是真不知外祖要我也去射策是做什么?”

“说得有理。”阿惋颔首,“你不做郎官,你是赵王。”

“郎官这活还是让他们几个做好了,你说得不错,我是赵王。”谢玙扬了扬下颏,又想起了什么,“不过今年做郎官的人可多了。”

阿惋皱起秀眉,“今年去射策的太学生很多吗?”

“倒不是说太学生多,谁说郎官非要太学生射策可得。”谢玙咂咂嘴,“任子、赀选,皆是可被选为郎官的好途径。今年更为不同了。”他猛地凑近阿惋,故作诡秘地眨眨眼,“今年又有新的选官之制,你猜是什么?”

阿惋老老实实地摇头,“我只听说郡国选人,有察举孝廉之制,别的就不知了。是什么?”

“月初新下诏,令郡县有才学者,不论门第,皆可自荐入朝。”

“自荐?”阿惋愕然,士人多以自谦为风度,而朝中多中门第郡望,这不论门第的自荐之法的确是闻所未闻。

“起初我也是被吓了一跳。且不论弊利,单提出此法,就足以证明此人大胆奇思。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三哥亲自下的诏书。”他改跪坐为趺坐,整个人都趴在了凭几上细细思量,“三哥从来不对政事上心,这旨意八成不是他的意思,我猜幕后谋划的要么是承沂侯,要么——是你的姑母。听说后来诸太妃还从宫中派出内侍微服各地,暗寻郡国才俊。”

“那他们究竟是要做什么呢?”阿惋问。诸太妃是她姑母,承沂侯算得上是她姨父,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与她利害相关,她没法不去理会。

“大约是为了栽培属于自己的势力吧。”谢玙摩挲着下颏,学着外祖和几位舅父一般像模像样地分析朝政,“但这法子是行不通的。”

“为什么?”阿惋下意识问。

谢玙凑过去伸手戳了戳阿惋的脑门儿,“用这里想,别老问来问去的,我肯答你,别人可不一定。”

连谢玙一个十岁孩童,都可以轻易猜出清安十年三月初这一道诏书发出后的结局。之后的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料,萧国大权由士族把持已久,上自天子下至黎庶都习惯了看重为官者的门第,纵有寒门出身的人得以借此跻身朝堂,也大多遭排斥冷落。或许偶尔有几个有真才实学的被士族收为掾属令史能一展抱负——可寒门出身的人,有几个才学比得过生于庭阶的芝兰玉树?黎民庶人,能有口饱饭已是大幸,有哪个农夫商贾能有余力做到识文断墨?

诸太妃是出了一着昏棋——当时许多人都是这样以为的。

可最初的暗流,便起于此时。

清安十四年的三月,春景一如往年美好,从冰雪里吐出的那点点星星的绿芽,到放眼无尽的碧色,仿佛只是一夜忽来,又仿佛历经了极漫长的时光。一年中最好的春光又悉数凝在了三月,在三月有仲春暖阳,在三月有惠风和畅,在三月还有百花争艳百鸟蹁跹掠过房梁。三月占尽春明,而占尽三月艳色的,是桃花。

蜀地常年温暖,故而连桃李都盛开的比别地更早,才三月初,灼灼的桃花便压满了枝头。

小童呆呆地站在树下,花落了满头,四岁的孩子不懂三春的美景是有多么难得,他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新奇,那些鲜艳的色彩映在孩子清澈的瞳仁中,是另一番的绚丽多姿。

可站久了终究还是无聊,他含着手指,抬头对着树上模糊不清地喊:“四叔——”

树枝颤动,更多的花瓣簌簌落下,有人从重枝花簇间探出头,“别吵,我快下来了——”

那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有着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清朗眉目,眼眸干净澄澈。

他复又没入烁烁桃花中不见,仔细挑了好久,方折下一枝自以为开得最好的花,然后顺着枝干往下爬。

“四叔为什么要折这些花呢?”他甫一从树上跃下,那小童便急急凑来问道。

“长寿喜欢花吗?”少年弯下腰将先前折下仍在地上的花一株株拾起。

小童摇头,“长寿喜欢饴糖。”

“我就知道。”他对光仔细打量桃花的颜色,“你又不是姑娘家,你当然不喜欢。”

“四叔是姑娘家吗?”小童瞪大眼睛看着捧着一大把桃花的四叔。

“说什么呢!”少年拿起一枝花不重不轻地往小童屁股上一抽,“四叔就不能把花送给姑娘家吗?”

“送给谁呀?”小童吮吸着手指含糊不清地问。

少年嫌恶地瞪了他一眼,小童忙将手往衣襟上擦。少年把花放到一旁,从袖中摸出一张罗帕一把扯过小童的手腕,为他将拇指上的唾液擦拭干净,而后罗帕随手一丢,将方才那一大捧花捡起塞进小童怀里,“一会儿将花送给端圣宫的葛青、采霜,给织云阁的那几位也送几枝,然后你阿父身边的唐御侍也给一枝……”

“我可以给我阿母也送一枝吗?”小童抱着一大捧花有些吃力。

“你阿母嘛……”少年撇撇嘴,“你想送就送吧,她要是喜欢就收吧。”

“谢谢四叔!”小童喜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我看阿母每日里都往头上插那些金啊银啊的花,要是有了这个她就不用戴那些假的了。”

“那可不一定。”少年小声嘟囔。

“四叔手里这两枝是要送谁的?”小童瞥见少年手里还攥着两枝娇艳的桃花。

孩童的嗓音清脆尖锐,乍然一问吓得本在想事的少年险些手抖将攥着的两枝花抛了出去,他回首恨恨瞪着小童,奈何小童看不懂他的恼怒,只好粗声粗气地说:“偏不告诉你!”

小童仍是嘻嘻地笑,“四叔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是送谁。”他窜到少年跟前得意地摇头晃脑,“四叔一定是送给表姑的。”

少年显然是被小童猜中了心事,立时有些恼羞成怒,“她生得那么丑,不簪几枝花衬衬颜色,当真丑得没法见人了!”

小童被少年的突然变脸吓了一跳,鼓着嘴愣了好一会儿,偏头看向一旁,“表姑,四叔说你丑得没法见人,我还是不见你了。”

少年被狠狠吓到,回头果然看见自己斜后方的桃树旁站着鹅黄春衫的少女。

少女拧眉撇嘴,似真有几分恼怒,“原来我是丑得没法见人了,既然如此我还是不见殿下好了。”她一扭头,作势要离去。

少年神色有些僵硬,不过和侄儿背后说人坏话被撞破的事委实也太尴尬了些,他索性偏过头扬起下颏,“是啊,你就是丑,孤才没有说错!”

少女被气得不轻,大步离去连贵胄女子当有的仪态都顾不得了,髻上步摇叮叮当当作响乱成一片,然后滑落摔在地上。少女下意识顿住步子,一摸鬓发想将步摇拾回,却又觉着这样回头有失面子。正犹豫,少年已上前将步摇捡起,往她眼前一晃,青白玉串起的珠子在一晃间流光熠熠生辉,少女伸手去拿步摇,少年却灵敏地将步摇收起。

“阿玙!”少女怒气冲冲瞪着他。

少女的嗓音生来清亮柔软,听起来实在没什么威慑,少年非但不怒还笑得开心,轻佻肆意打量着少女的面容,一面打量一面道:“唔,的确丑——不过嘛,孤平生见女无数,也找不着比你好看的了,姑且许你在孤面前转悠。”

少女原是绷着一张脸,听完这句话后撑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殿下花容月貌,不妨顾影自怜好了,何需再见外人?我这蒲柳形貌嫫母之姿,在殿下面前还真是颜形自惭呢。”

“我又不是小娘子,你自惭什么。年岁渐长嘴皮子也愈发厉害了。”他将手摊开,“垂枝碧桃、千瓣白桃,你挑一枝。”

少女仔细看了看两枝花,想想,指了指素色的白桃。

“就知道你喜欢这冷冷清清的白桃。”少年皱眉,一扬手将红桃簪在少女方才插戴步摇的地方,白桃则塞进了她的手心。灼灼娇艳的红桃依着乌发绽放,在少女的清秀之外更添几分与这春天正好相衬的明媚。她低头,似是轻嗅手中白桃的香气,而颊边不知何时已有红霞腾升。

“你就用两枝花换我的步摇?”她斜眼,眼眸中几丝笑意几丝嗔。

“我难道有什么是从你这儿拿不到的吗?”他挑眉,得意飞扬,镀银串玉的仙鹤步摇在他修长指间把玩,“子曰礼尚往来,我投你桃花,你当报琼琚。这是回礼。”

“好个市井无赖儿。”少女掩唇笑,摸了摸小童的头,“长寿你日后可莫学他。”

小童眨着一双天真的眼,“可日后长寿若不学四叔,如何……”

“如何什么?”

“如何爬树摘花逗人笑啊。表姑你看你一接到四叔给的花就不生气了。”

少女与少年俱是一愣,相视而笑。

谢玙牵着长寿的手走在小径,目光落在阿惋裙角沾染的丁香,“你是从康乐宫来的?”

这一路上都没有丁香,唯有通往康乐宫最近的那一条小道有丁香攀结丛生。

“嗯。”阿惋颔首。

谢玙脸色有些难看,“是诸太妃叫你来将长寿带过去吧。”

阿惋犹豫稍许,复又点头。

谢玙立时面色阴沉,“还以为是你有意来寻我们玩呢。长寿,咱们不理她,走。”

“别胡闹。”阿惋拽住他的衣袖,“这是太妃的命令,我自然是得遵从的。再说太妃终究是长寿的祖母,见见孙儿有什么不可以。”

清安十四年时皇长子谢泱三岁,这是萧国唯一的皇子,自出生便受尽了荣宠,他母亲关美人,被封贵嫔,他的父亲虽仍旧是冷冰冰的性子却也时常挂心这个孩子,最疼爱他的,却是祖母。诸太妃为他赐下小字长寿。许多人都说,自皇长子出世,原本狠戾急躁的诸太妃也渐有了几分慈祥温柔,皇长子常陪伴祖母身侧,每日总有三五次将长寿召去康乐宫。

“松开。”谢玙瞪着自己的袖角,“自你做了康乐宫的女史,我便再难寻你的影子,每回见你,你都是在给诸太妃跑腿。你有差使你去做好了,孤一个人乐得清闲自在。”

阿惋知道他自幼便不讲道理爱使性子,此时也不与他计较,“眼下我的差事便是皇长子殿下,还请赵王将皇长子交付于我。”

谢玙故意不理她,扯着长寿走得飞快,阿惋也懒得去追,只在后头悠然道:“长寿,你祖母在康乐宫为你备下了许多饴糖呢——”

长寿被扯得几乎脚不点地,听闻此言忙用哀求的语气道:“四叔——”

谢玙无可奈何停下,颇有几分气急败坏地戳着长寿脑门儿,“没出息!几块糖就收买你了!四叔陪你玩了这么久,你就为了几块糖不要四叔了?”

长寿捂着额头满眼委屈,“长寿一会儿吃了糖,必定会回来找四叔的。”

“不稀罕。”谢玙愤愤甩开他的手。

长寿滢滢欲泣,阿惋忍着笑上前牵住他的手,“别怕,他呀,就是嘴硬心软。”

谢玙无奈,“赶紧带着这没良心的家伙走!”

今日挂月殿中人有些多,不但妃嫔大多到场,就连皇帝都安然坐于太妃身侧的席上,垂目翻着一卷书籍,也不知在满室女子的娇声笑语之中,他还能否静心读下去半个字。

阿惋牵着长寿走入殿中,朝殿中众人一一见礼,小长寿也学着他的样子抱着一大捧花憨态可掬地行礼,逗笑了在场许多人。

“长寿,这可是女子行礼的姿势,你好端端的学什么呀。”贺婕妤笑着打趣道。

“这长寿可真懂礼,小小年纪就会给祖母行礼了。”柳容华团扇掩面,笑靥优雅矜持。

“想必是关姊姊教得好。”徐中才人附和道。

“长寿,到祖母这儿来。”诸太妃朝孙儿招手。

“唉。”长寿欢快地应了一声,抱着一大捧花,“这是给祖母的。”他挑出两枝开得最好的碧桃递给诸太妃。

诸太妃轻呼口气,分外惊喜,“哀家的长寿当真懂事,来来来,快到祖母这儿吃糖。”

小长寿却固执地摇摇头,“请祖母等等长寿。”然后又晃晃悠悠抱着花往别处走,给宫室内的每一个妃嫔都分了一枝桃花,赢得夸赞一片。

“阿父!”最后剩下的是一枝开得极盛的重瓣桃,长寿递到了皇帝面前,突如其来的鲜亮颜色让皇帝一怔,他抬头,看见稚子清亮澄澈至极的一双眼眸。

自幼养成的阴郁之色仍缠绕在皇帝眉心,他这副冷淡孤僻的性子怕是此生都难改去,不过在面对着自己儿子时他会稍稍展颜,就如阴云散开一角流泻些许晴日。

“长寿乖。”他摸了摸儿子的头。

“长寿,这花是谁为你摘的呀?”长寿小小年纪自然不可能爬上高树亲手摘花,诸太妃笑看着自己孙儿腻在儿子怀里,问道。

“是四叔!”长寿响亮地答。

诸太妃的唇角微微垮下,“说过多少次了你四叔不是可信赖的长辈,他自己就是个难管教的,怎么教得好你。”

皇帝却拈着花枝淡淡笑,“朕记得阿玙小时就极擅攀树,不过长寿,你可别同你四叔学这个,你四叔当年为爬树可就摔伤好几次呢。”

“诺。”长寿一向乖巧,虽说成日跟着谢玙胡闹,但比谢玙小时更听话许多。

“还是哀家的孙儿乖巧。”诸太妃欣慰一笑,又转头看着关贵嫔,“不过你日后还得好生照料长寿才是,皇长子的身份贵重,又是哀家的心头肉,可不许有什么闪失。以后皇长子出门玩耍,总得多带几个随从才是,就算是同赵王一起也得派人跟着,长寿若是在他手里有个什么意外可怎么得了。”

关青纹因诞下皇长子,由美人擢升为了贵嫔,掖庭之内再无人尊贵得过她去,这样被诸太妃当众训斥脸上有些挂不住,尴尬离席应道:“诺。”

长寿看得出自己的母亲受了委屈,忙凑到诸太妃怀中撒娇。诸太妃虽无可奈何,却也爱极了这个孙儿,只得点了点他的鼻头,“以后不许胡闹。”

天色已不早,诸位妃嫔都识趣告退,关贵嫔领着长寿离去时诸太妃不忘又赏了果子给孙儿。但她也没有忘记嘱咐杜充华好生养胎。

清安十四年三月,充华杜氏已有了四月的身孕。

人世中有许多的事,都是变幻无常。

就在杜充华得意之时,她却在一个夜晚,忽然小腹剧痛。

匆匆赶来的女医告诉她,她这是要滑胎了。

已有了四个月身孕的杜充华突然滑胎,自然是因为有人阴谋算计。

诸太妃自然是震怒的,立时责令掖庭令着手查办此事。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杜充华腹中那个未成形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

杜充华所居的揽风阁此时乱作一团,御医、宫娥、内侍四处奔走忙乱,有妃嫔前来看热闹,明明是幸灾乐祸的嘴脸,却非要哀哀低泣,阁内杜充华的惨叫和痛呼一声高过一声,听着便分外凄厉,被掖庭令押走的宫人们在临去前不甘地哭喊,说是冤枉。

长寿呆呆站在庭院,院中的花已落得所剩无几,花瓣被来来往往的人们衣袍带着的风卷起,又飘零尘埃再被某人踩入泥泞。他听见许多人在哭,他不知道他们在哭什么,他听见许多人在喊,他不知他们在喊什么。他攥紧母亲的袖角,偷偷抬头看着母亲,却发现母亲愣愣地望着揽风阁,神情是悲伤哀悯,可唇角却扬起了浅浅的笑——这样的笑容几乎无人察觉,却瞒不过孩子清澈的眼。

这样的笑,这样的母亲都让他觉着陌生,而这样混乱的情形,这样吵闹的环境,让他觉得可怕。

他看到了四叔,迈开小腿飞快向谢玙跑了过去。

“长寿,你怎么也在这儿?”谢玙同杜充华并没有什么交情可言,若不是诸太妃前来探视,身为康乐宫女官的阿惋也一同赶来了,他身为杜充华小叔,的确是不该在这儿。

“是阿母带我来的。”长寿委屈地瞪大眼睛,“四叔,这里是怎么了?我怕——”

“不怕。”谢玙蹲下身揽住小长寿,“一会儿随你阿母回去。”

“本来阿母是要带我回去的。”长寿说,“可是在半路上阿母听到了什么,就赶紧带着我跑过来了。四叔,杜充华是病了吗,我听见她叫的可吓人了……”

谢玙不知该怎么和一个孩子解释这些,他将长寿牵到一处稍僻静的地方,“长寿,杜充华没有受伤,她——或许会没事的,别怕。”他轻轻摸了摸长寿的头,“只不过你的弟弟或者妹妹,要迟些才能出来陪你了。”

恰此时阿惋从内殿走出,谢玙迎了上去,“如何?”

她摇头,“我问了御医,杜充华的孩子,是保不住了。太妃怒昏了过去,我适才将她搀到了暖阁去歇息。”她忽然抬眸看着谢玙,眉心凝着忧色,“你听说了吗?此番杜充华小产并非意外所致,而是有人存心谋害。”

“听说了。”谢玙皱着眉颔首,“真不知是谁,竟这般歹毒。”

“我也不知道。”阿惋缩了缩肩,有种不好的感觉,“我有些害怕……”她四顾,揽风阁外是茫茫的黑暗,天地同色,万物皆没于暗处不见。

那是清安十四年的盛夏,石榴花开如火。少年策马踏花,落英随风纠缠于袍脚,又翩然入尘埃。

宫中原是不许骑马的,只是宫中的禁令往往对于谢玙而言形同虚设。

忽然他猛地勒马,谢玙虽依旧稳稳跨在鞍上却不免气急败坏,“长寿!说了多少次了别这么冒冒失失的!”

四岁小童含着拇指站在石径中央傻笑,“四叔。”

谢玙跳下鞍作势要去教训他,长寿一头扑来抱住他的腿,软软糯糯笑着喊,“四叔带我去玩。”

谢玙皱眉将他拽开,“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玩——”长寿含糊不清道,“长寿藏起来,他们来找。”

谢玙揪着长寿的耳朵,满脸的无可奈何,“以后不许一个人乱跑——”

长寿委屈地揉耳朵,“我想和四叔一块儿去玩。”

“不行。”谢玙直截了当地拒绝,“你乳母呢?你快随她回去老老实实待着。”

恰此时长寿的乳母范氏找了过来,谢玙先是将范氏一番训斥,在范氏陪着笑再三保证日后绝不敢再放任皇长子独自一人乱跑后才将长寿交给了她,自己则翻身上马走远了。

他没有注意到他将长寿的手交给范氏时,范氏的指尖在轻轻发颤。

那日是六月十四,他以为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夏日,当他在石榴花荫下同长寿分开时,他不会知道这个日子将在之后无数个日夜被他反复记起,刻入骨髓让他无力忘却。每一次回忆起这一日时他都会设想,若是那日自己不是急着同太学好友一道去东郊游冶,那么是不是很多人的命运将就此改写?

但他无从验证这个设想,因为他无从更改过去,他只能在若干年后梦里重回清安十四年六月十四这一日,看着年少的自己迫不及待地离开这片石榴林,策马奔向宫外东郊的山明水秀。长寿则被留在了原地,石榴花开得那样红,那样烈,小小的孩子,被吞没在了血红之中再也没能出来。

皇长子谢泱薨于清安十四年六月十四这一日。

他的尸体被人找到时正孤零零地漂浮在涤兰湖中,他死时还未满四岁。

在听到自己儿子死讯后,关氏不顾仪态,发足飞奔到儿子身前紧紧搂住那一具已经冰冷的尸身,平素最重仪态优雅的关贵嫔如母兽般凄厉地号啕大哭。康乐宫的诸太妃从内侍口中听到消息当即昏了过去。

她很快醒来,第一句话便是,“杀!”

“去,将那些害了皇长子的人统统杀了——”诸太妃一抬手掀翻了凭几,目光凶狠得像是藏了一把刀,“杀了他们!哀家要让那些害死皇长子的人付出代价——”

挂月殿中的人跪了一地,不迭地应声,纷纷想要退出殿内执令或避祸,可诸太妃又在此时蓦然道:“不,将他们统统带到哀家面前来!”她眦目欲裂,“哀家不信这又是意外,哀家要彻查,到底是谁,胆敢谋害哀家的孙儿——”

既然人死不能复生,那就复仇,让更多人的鲜血,去温暖那个已没有温度的孩子。

范氏狼狈地趴在挂月殿的金砖之上,鬓发蓬乱神色哀戚,按着孩子头颅将其溺毙的果决似乎从未存在于这个寻常卑微的妇人身上。

她粗糙的十指鲜血淋淋,这是她第三次受刑了,剧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邱胥俯低身子听了许久,才辨出她说的是什么。

“太妃,范氏仍持原供。”他道。

盛夏时分,汗与血的腥气混杂一室,诸太妃蹙眉,只觉胸口发闷,“这么说,皇长子的确是在被你找到时就已经溺亡了?”

范氏虚弱地点头。

诸太妃偏头问邱胥,“另外几人都审出了些什么?”

“那几个婢子亦持原供。”

“那究竟是何人谋害了皇长子!”诸太妃怒道,手中的团扇被她劈手甩出,“用刑!用刑!今夜若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你们统统去死!”继而又恨恨看着坐在自己身畔默然无语的皇帝,“珣儿!死去的是你的儿子!你就这样一言不发?”

皇帝自听到长寿死讯后便仿若失了魂一般,此时听闻太妃这样疾言厉色,他也只是垂着一双早没了神采的眸子静坐一旁,似乎外物与他再无关系。

“陛下心中也是难过的,望太妃体谅。”皇帝身边的唐御侍急忙解释。

一旁负责审刑的宫人重新架起刑具审问,范氏已熬不住审讯,见此不由慌了,忙不迭喊道:“太妃饶命、陛下饶命!奴婢、奴婢……”她瞪大了眼,气息急促,终于还是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奴婢知道是谁谋害了小殿下!”

“谁!”诸太妃凶悍犹如母豹。

“赵王、是赵王殿下……”范氏抬起头,乱发遮蔽下的眼眸幽森,“那片石榴林少有人往,却靠近端圣宫,奴婢在找寻小殿下的途中,曾看到赵王殿下策马驰过……”

皇帝与诸太妃,以及在场所有的人都静默。

“那日见到赵王行过的少说也有三四人。”范氏怕人不信于是又道,“除了赵王之外,奴婢再未于石榴林见过旁人了。”

皇帝睁大了眼。诸太妃闻言后冷笑,愈笑愈是凄厉,多年的怨恨、愤怒、不甘都在这笑中。

赵王……

她恨这个孩子,从他未出世起便恨,这样的恨意攒在心间,用十余年的时间磨成了刺,无时无刻不在刺她的心。

“放肆!”少女的声音却如利剑破开茫茫夜雾。范氏吃惊回头,还未反应过来来人是谁,那人便已大步入了殿中,“赵王也是你可以肆意污蔑的吗?”少女厉声质问。

范氏震惊,下意识气短不知如何辩驳,怔了片刻后才讷讷道:“诸女史难道还不许奴婢说句实话吗?”

阿惋先是向太妃及皇帝行礼,而后再未看她一眼,跪下道:“箫韶以为,不能仅凭奴婢一面之词便判定赵王有罪。石榴林虽平日里去得人少,但未必就无人路经,纵然赵王殿下曾经过,也未必是谋害小殿下之人。”

皇帝没有说话,而诸太妃的目光在看向阿惋时带着一种古怪。

阿惋咬牙又道:“赵王平素最是爱护小殿下,与小殿下叔侄情谊北宫上下有目共睹。箫韶实在不信赵王会对小殿下不利。”

话毕,等待她的仍旧是上位者的沉默,她不安地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霎时觉得自己像是从那一双琥珀色的瞳孔中触到了寒冬夜里的冰湖,阿惋觉得冷,冷意一分分在心头漫延开,她从皇帝的眼眸中读到了不信任,这份不信任不是针对她,是他的弟弟。

她想起了七岁那年听皇帝说起谢玙,那时皇帝唇角还含着笑,说他们曾经是很好的兄弟。

“太妃、陛下。”黄门内侍来报,“赵王殿下回宫后便径直去了流金阁,闹着要见小殿下。”

长寿的尸身现在暂停放于流金阁,他的母亲舍不下他。

诸太妃冷笑一声,将眼角的泪痕拭去,“那么走,既然有人为赵王辩护,那咱们便去对质一番。”走过阿惋身边时她步子略顿,留下意味深长的一瞥。

阿惋心中一凛,飞快低下头,跟随诸太妃一道往流金阁方向去。

还未至关贵嫔的住所,便听到了一片叫骂、厮打和吵闹声。

流金阁前地方开阔,阿惋努力踮起脚,勉强能看见阁外聚了一大群的人。

又近了,她看清是关贵嫔大哭着拼了命地想要挣脱众人的桎梏,去与眼前那人厮打,却被宫人们拽住。

她眼前站着的是谢玙,独自一人的赵王,没有往日前呼后拥的气派或是纵马高歌的意气,阿惋能看见他单薄如纸的侧影,孤零零地站在流金阁前,面对着歇斯底里的关贵嫔和一群嘈杂混乱的宫人。

阿惋听见了谢玙的声音,被裹在喧哗之中显得那样无力。

不是我,不是我……

或许是风太大,阿惋在他的话语中听出了隐隐的哭腔,那个平日里跋扈又任性的赵王,也不过是个在面对委屈时会难过的少年。

当然,他的难过更是因为长寿的死去。阿惋将这些年他对长寿的关心都看在眼里。她不信谢玙杀了长寿。从她认识谢玙起,她就知道谢玙本性是干净纯善的。

但会信谢玙的,也只有她诸箫韶而已。

“三哥你也不信我?”当谢玙看到皇帝的眼神时,他想必也明白了什么。

阿惋也看见了谢玙的眼眸,平静之下压抑着泪光的一双眼睛。

皇帝沉默。

谢玙亦沉默。

诸太妃冷笑。

阿惋在一旁看着这一切,难过得想要掉泪。

最终她清楚看着皇帝摇头。

在北宫中那份脆弱的兄弟情,终于被摔了个粉碎。

“三哥你也不信我……”谢玙缓缓又重复了这句话,声音陡然虚弱了许多,这不再是问句,是事实。

“我不是不愿信你。“皇帝摇头,音色冷得像是冻雨冰凌,又萧瑟落寞如霜,“可我不能信你,懂吗?”

马蹄声声急促,在宵禁之后分外清晰。桑阳城的夜里是不许人行的,更遑论纵马。可谢玙顾不得这许多,他扬鞭策马,任夜风吹得他眼睛发酸生疼。

闾里早已闭门,谢玙便下马用力踹门,他往日里虽喜胡闹但也少有这样失礼的时候。

很快里正被惊动,慌慌张张赶来,他们识得谢玙,知道他性情顽劣任性,正想陪着笑说些好话令他不要为难他们,却眼尖地借着昏暗的灯火看清了谢玙不同寻常的脸色,眼睫折射灯火光芒的,似乎是泪珠。

里正自然识趣,当即垂下头不敢再去看谢玙,忙不迭地为他开了门。谢玙自始至终一言不发,门开后便上马,冲进闾里之中一路疾驰到了太傅府。

角门歇息的仆役早就听到了空旷长街上不寻常的马蹄声,也不难猜到来者是谁,帝都之中敢夜闯太傅府所在闾里的人,也唯有赵王而已,是以谢玙人还未至,卫家的大门便已打开。

“孤要见外祖。”这是谢玙说的第一句话。他没有看眼前的仆役,下颏扬起,气息急促,在极力克制着什么。

“太傅已歇下。”老仆恭恭敬敬地答。

“那孤要见舅父!”谢玙语气间有了几分较劲的意味。

“博士亦已歇下。”仍是类似的回答。

三更天,谁不入眠就寝?

谢玙终于怒极,恶狠狠瞪了老仆一眼,大步闯进了卫府,不顾一干人的阻拦劝说,径自去往卫昉所住之地。

“殿下这是在做什么?”卫昉寝居之外自有更多仆人拦住他,皆一副无奈又小心翼翼,“殿下素来也是孝顺的,何故今夜扰长辈睡眠?”

“我要见舅父——”谢玙拔高了声调,满是执拗。

“殿下切勿喧哗,切勿喧哗,今夜博士睡得迟了,殿下可别——”众仆忙道,恨不得不顾尊卑地扑上来捂住谢玙的嘴。但他们终究还是止住了自己的动作,因为他们看见从前总笑着的赵王眼角竟有大滴的泪缓缓滑落。

“殿下这是……”他们纷纷愕然。

“我要见舅父——”谢玙仍是重复这句话,不过已带了几分哭腔。

“何事?”平静清朗的声音。众仆两侧分开让出了一条路。卫昉推门走出,披着外袍,长发仅以丝绦松松束着,显然是才被惊醒。

谢玙不言,隔着十步静静望着卫昉。

“进来吧。”卫昉道。

“舅父听说了吗?”关好门后,卫昉示意谢玙坐下,谢玙却没有动,“长寿死了。”

“皇长子薨逝的消息,我在两个时辰前便听说了。”卫昉淡淡道。

“今天下午我见他时,他还笑着叫我四叔。我回来时,他就没了……”谢玙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梦呓,泪水不断从他眼中涌出,“长寿是溺死在涤兰湖的,我没能见他最后一眼  ,关贵嫔不许我见他,她说……”他的声音抖了一下,“是我害死了长寿,三哥也不信我了。”

“胆敢污蔑赵王的人,都该处死。”卫昉波澜不惊地回答。

“不是我杀了长寿——”谢玙哀戚道。

“我知道不是你。”卫昉道,“你是个心软的孩子。”

“那么——”谢玙抬头,直视着卫昉澹然幽深的一双眸子,“是不是舅父。”

卫昉好似并不意外甥儿这一句无礼的问话,他唇角勾起一丝笑,“不是我。”

谢玙缄默,又问,“那……是不是卫家。”

卫昉笑容的弧度愈发难以捉摸,“皇长子已薨,你问这些还有意义吗?是又如何,不是,又当如何?”

卫氏一族都怀着将谢玙拥上帝位的心思,十四年前他出世,卫太傅即与诸太妃当着群臣、百官、士卒、庶民的面立下盟誓,若天子崩,则以赵王为帝,若赵王先去,则立赵王后嗣。

皇长子谢泱的出现于卫家人而言是一个不稳定的变数,谁也保不准皇帝或是诸太妃会不会起父死子继的心思,在这样的情形下,谢泱的死才能让卫氏安心。

谢玙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可正如卫昉所言,就算谢泱是卫家人暗害那又如何?

举萧国朝野,有谁能奈何桑阳卫氏,而谢玙身为卫明素的儿子,他又怎能责怪处处为他谋划考虑的外家?

“如果是,阿玙,你将如何?”卫昉的笑意在灯影下古怪。

谢玙怔然无言。

“你在愧疚?”卫昉看着谢玙仿佛失魂一般的神情,唇角似乎是上扬了几分,又似乎是敛去了那抹浅淡的笑意。

“他才那么小,他总爱黏在我身边,他总有些笨笨的,可他笑起来干净清澈……”

“可你该想到,等他长大,或许他心中你就不再是他的四叔。”卫昉道。

“我知道。”谢玙垂下头去。

“你也该知道,你日后的路上,要死在你面前的人,会更多。”

“我知道。”

“那你为什么会流泪?”卫昉摇头,“我不希望你是个软弱的人,想必你母亲也是。”

谢玙没有抬头,头抵着桌案,泪水悄无声息洇在衣袍。

“罢了,你才十四岁。”卫昉像是叹息了一声,“哪有人生来就会心狠呢?阿玙,少年的时候,还有心软的资格。我见过皇长子,那的确是很可爱的孩子。”

谢玙终于哽咽出声。

“可皇长子的死,与卫氏一族无关。”卫昉却又道。

谢玙猛地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是谁谋害了皇长子,但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这与卫氏一族无关。他大约是真的意外而亡,又或者……是死于宫廷妇人之间的算计阴谋。”卫昉字字清晰,“所以阿玙,你不必愧疚。”

他在谢玙想要开口前又道:“不过阿玙,你要记住,如果日后有谁会成为你的威胁,哪怕只是个孩子,卫姓人也不会手下留情。”

谢玙双唇翕合,想要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能说出口。一对舅甥在灯下相对静坐了良久,最后谢玙用微颤的声音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然后他慢慢退了出去。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005/43342592.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