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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访亲故


“你想去哪儿?”

当阿惋听到谢玙这个问题时,她不由怔住。她跳下軿车,目光缓缓流转于宫外的一草一木之上,其实这一切的风景与宫内并没有什么不同,樟木依旧夹道青翠,红枫依旧血色褪去只余枯枝,紫藤垂落眼前,枯萎却又优美的姿态与宫中并无两样,抬头看天穹的流云金阳,其实也仍是宫里的模样。她回望,看见远处隐于树木枝杈之后的高大宫门,心底才恍惚生出了真实的喜悦——原来她真是出宫了,现在她眼中所见的,是另一番世界。

可是该去哪儿,六年未踏出宫门半步,她现在陡然脱离了北宫,反倒无所适从起来。

谢玙及安潋光见她踟蹰,于是纷纷忙着出主意,将帝都好玩有趣的地方几乎都说了个遍,阿惋从来不知道原来帝都竟这么大,有这么多的景致可以供人游玩。

可他们口中说出的地名,她几乎是一个也没有听过。

她用力抿了抿唇,“我想……回家。”最后两个字被她小心翼翼地说出,轻得就像一片枫叶坠下的声音。

七岁时她跟随邱胥乘车入宫,偷偷掀开帘角望见的宁永巷似乎是一个遥远的梦,她太久没有见到那里的石砖乌瓦,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在那里长大。

谢玙和安潋光听到这个答案俱是一愣,不过谢玙反应比安潋光快,“好,那咱们就去你家!”他平日里出行宫门无忌,也并不在乎去哪儿玩,既然此时阿惋说想要回家,那他就陪她去好了。

安潋光轻颔首,“听说舅父已不在人世,但几位表兄、表姊还在,我正好去拜见。那你还记得你家怎么走吗?”

阿惋努力想了很久,只能回忆起一条模糊幽暗的路,她顺着那条路离开,但却忘了该怎样回去。

“没事,你不记得也不碍事的,好歹你父兄都是正经仕宦,府邸总能打听到的。”他跳上车,朝阿惋伸手,“走,我带你回家。”

自阿惋之父诸成去后,本就在朝堂上算不得显赫的诸氏一族更是彻底落没了下去。起先诸太妃还欲扶植外戚,将与她有血缘亲的侄儿栽培成能为她效力之人,可渐渐她发现比起她的兄长,这几个侄儿更为无用,她虽授予了他们高官显位,可他们却不知该如何利用职权,反倒在朝堂倾轧中节节退败,时日久了,诸太妃便也对这些庸才不抱期望,至今日时,阿惋的两个兄长在朝堂上已被排挤到几乎难以立足的地步,一个仅在记室令史的职位上碌碌无为,另一个成为司空长史无所事事。

要找这两个无名闲官的府邸不算易事,谢玙以宗亲之尊亲自驾车,一路多方打听总算找到了宁永巷深处的诸宅。

軿车停下,阿惋掀开车帘从车内走下。只望了一眼周遭的景色,那些陈旧的记忆就仿佛忽然间苏醒,过往的一幕幕转瞬清晰,与眼前所见重叠。

谢玙上前叩门,许久才出来一名老仆颤颤巍巍地打开门走出,眯着眼仔细看着他们三人,语气颇为不耐,“你们是何人?”

谢玙轻笑一声,“烦请通报你家主子,有亲族前来拜访,请你家主人见上一见。”

诸姓从前出身不高,穷亲戚不少,诸成父子蒙太妃之恩被授予官职后,常有远房亲族借故来投奔,更兼老仆见识浅薄,认不出谢玙等人的身份,只觉得又是三个来混吃喝的人。轻蔑一哼,口上应着好,实则却并没有再理会他们的意思。

眼见着诸府大门又要关上,谢玙又慢慢补充了一句,“若你家主人不愿见我们,那请他们莫要后悔——”他话音未落,老仆只觉自己眼前一亮,一枚深翠的玉佩被递到了他的眼前,“这是我等给你家主人的拜礼。”

那双老眼虽已昏花,但玉佩入手的温润感总不会错的,他立时反应过来这必然是宫内的玉饰,这诸家的亲戚,除了平南郡的落魄商户,可是还有宫中的人哪——他心中一凛,忙双手捧着玉佩快步退下,不一会儿折返,恭恭敬敬为他们引路。

“徐伯……”阿惋走在最后头,轻轻唤这个老者,她还记得他,他在她小时候曾背着她去折枝上新开的花。

可老者并没有听见,他正忙着一面领路,一面回答安潋光的问话,喋喋不休地将他主人近年的概况说与安潋光听。

“徐伯老了……”她喃喃自语。

“人总会老的。”谢玙听到了她的话,便道。

“是啊,都会老的。”阿惋颔首,仍注视着老者的背影,“徐伯老了,只怕背不动孩子了。”她对谢玙笑了笑,“我小时候他常背着我四处玩。”

谢玙点了点头。

“小时候我觉得自家的庭院很宽阔,我在庭中放纸鸢,常跑得气喘吁吁,只在心中感慨院子为什么这样大。我隐约记得阿母还在的时候,她最喜欢坐在窗下看我跟着乳母放纸鸢……”这些话,她不知是说给谁听。

“东楹柱那应当还能见到一道缺口,那是小时候二哥和我玩笑,要把我丢到井里去,后来阿父气得追着二哥要打他,误砍了柱子……”童年时被兄姊所不喜,那些恶意的作弄或伤害,而今她只笑着以“玩笑”二字轻描淡写地带过。

“大哥、二哥。”脚步忽然顿住,那些回忆被打散,她忽然间又想不起年幼时的兄长是什么模样了,因为,她看到了如今的他们。

那是两个穿戴着整齐官服的男子,怀着惶恐谨慎在楹柱下战战兢兢地站着,岁月在他们的脸上添上了衰老与疲惫,他们身为官吏自然也曾在百官朝会或祭礼上见过赵王的容貌,于是在见到谢玙他们后立时飞奔上前下拜行礼,“拜见赵王殿下——”

谢玙生来地位尊贵,也不是没有受过年长者的礼,但眼下拜他的人是阿惋的兄长,他不禁有些窘迫,下意识退后了一步,“你们起来!快起来!”

“诺诺。”这二人又赶忙站起,仍是赔笑,丝毫不见讪讪,“殿下亲临寒舍,当真是蓬荜生辉。我兄弟二人驽钝,竟未能提前知会殿下驾临,望殿下恕罪。还请殿下进屋暂歇,容我二人备下茶水。”他们与谢玙从未有过交集,虽一时也摸不清赵王为何莅临诸府,但他们之间的身份有云泥之别,那么费心讨好谢玙便是他们首先该做的了。

阿惋看见两位兄长身畔还跟着两名妇人,想必便是她的阿嫂。记得她七岁进宫时长兄断弦多年,二哥尚未娶妻,她离开诸府六年,他们都已有了自己的家室了,她看见有个三四岁的孩子跟在妇人身后,还有一个妇人怀中抱着一个似乎不满百日的婴儿,那想必便是她的侄儿,她心里觉着喜爱,便上前几步去逗弄妇人怀中那孩子。

“这位是……”阿惋长兄诸平泰一时间竟没有认出自己妹妹的容貌,反倒去问谢玙。

谢玙挑眉,“令史不妨好好想想。”

诸家兄弟仔细想了许久,最后苦着脸道:“殿下可莫要捉弄我兄弟二人了,这人——我们的确不认得。”

阿惋怔住,僵在原地。

原来即便是这世上与她血脉最是亲近的亲人,也会将她忘却。

谢玙冷笑,“诸令史好记忆,连自己的同父女弟都忘了。”

“这、这是……阿惋?”诸平泰与二弟诸辞皆是愕然,惊慌打量阿惋的面容。这些年他们或多或少听说了他们那被送进宫的幼妹很是受赵王喜爱,只是他们早就忘了这位当年被他们轻视的妹妹是何模样,更想不到她竟还会回来,此时大惊失色,倒不是因为认不出妹妹心有愧疚,而是怕就此得罪了赵王。

“无事。”阿惋勉强笑笑,“我离家时尚是孩童,如今身量容貌都有改变,大哥认不出来也属正常,何况我还做了男装打扮。”

“是是是。”诸辞忙点头,“娘子与孩提时大有不同了,容貌愈发秀丽,这换了男装,更是别有俊俏,亲兄长都认不出来了。”

这样奉承的话,从前他们从来不会这样对自己的妹妹说。阿惋黯然垂眼。

“那、那这位是……”诸平泰有些胆怯地看着安潋光,生怕自己脑子不好使又忘记了什么不该忘的大人物。

安潋光轻哂,揖身,“见过二位表兄。”

“表兄?”诸辞愈发糊涂。

诸平泰细想了片刻,终于恍然大悟,赶紧上前分外殷勤地揖身还礼,“原来是平南四姑母的女儿。快快请进——”

安潋光点头,跟在谢玙身后进了屋,一双眼却稍稍眯成了锐利的弧度,若她没有听错,方才诸平泰在说起她的母亲,她的身份时,话语中藏着无可磨灭的畏惧与……祈盼。

屋舍内的寒碜让阿惋略有吃惊。她的兄长在朝为官,府邸断然不会简陋如民舍,可与寻常官宦的府邸相较,这诸家未免也太过穷酸了些。她分明记得七岁那年她离开诸家时,家中的布置还比现在要好些,而今却只余下大片的空荡,瞧着让人心中发冷。

阿惋他们三人进屋后落座,茶水果品的招待自然是少不了,可做这一切的却是她两个嫂嫂。她记得年幼时家中还有奴仆数十人,而今除了一个老去的余伯,她连一个下人都没有看到。

是她在宫内生活多年习惯了天家富贵,忘了自己家本就清寒,还是诸家真的在她走后的这些年里迅速的衰落?

兄妹重逢,却都有些讪讪。诸家兄弟怕得罪他们,于是不停笑着没话找话,看着他们衰疲且卑微的一张脸,阿惋觉得心酸。她感觉自己像是个陌生人,狐假虎威地借着太妃和赵王的风光来到这里,专程来嘲讽这本就落魄的二人。

“大姊和二姊这些年过得如何?”她问,尽量柔了语气。

“好得很,蒙太妃、陛下及娘子的庇佑,她们二人而今在夫家过得可威风了……”诸平泰张口便道。

诸辞到底年轻几分,听了哥哥这话,下意识用古怪的神色看了诸平泰一眼。

这一眼的情绪波动被谢玙给察觉,他扫了诸平泰一眼,眸中并无什么威严,却让诸平泰感觉到了心思被看穿的恐惧,一时语塞不敢再说下去,谢玙朝诸辞轻轻颔首,“还请长史说一说诸家众位娘子而今过得如何。”

诸辞看了眼诸平泰,目光中颇有些踟蹰,但他是诸成年纪最小的儿子,在诸家子嗣中排行第四只比阿惋年长而已,是以自幼被娇宠,又与两位姊姊最是亲密,终究还是咬咬牙狠下了心来,对阿惋凄怆道:“不瞒妹妹,你二位姊姊,都备受夫家欺凌。”

阿惋听他亲口将这事说出,有些唏嘘,但并不意外。她两位姊姊出嫁时阿父还活着,那时诸太妃也愿意帮衬着娘家,所以诸家在帝都虽不算高贵,但她的姊姊好歹也嫁了两位身份不低的郎官。而今诸家落魄成这样,她的姊姊在夫家没了娘家做依仗,过得不好也属正常。

她忍不住喟叹,问:“苦了两位姊姊,太妃可有过问?”

诸平泰艰涩低笑,索性也不再压抑隐藏什么,“太妃哪里还会管我们?妹妹好福气,被接进了宫中,而我们这些做兄姊的,却已被太妃忘了。也怪我们驽钝,无法讨太妃欢心。”

诸辞听兄长之言,愈发悲愤,他年轻耐不住脾气,竟扑到安潋光面前,“安家表妹!算表兄求你,求你在四姑母的面前为我兄弟二人说说好话,往年之事那是上辈人的错,与我兄弟全无关系,求她在太妃面前为我们说几句话。”

这恳求来得突然且突兀,安潋光都吓了一跳。

什么是上辈人的错?

为何要借诸夫人之口去求太妃,诸夫人说的话,太妃就一定会听?

阿惋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阿父死的时候,她缩在屏风下,听见邱胥在阿父病榻前为太妃传话。

你该死!

究竟是怎样的仇怨,才会让一个妹妹希望自己的哥哥去死。

上辈人之间究竟经历过什么。

诸太妃为何深恨她的父亲,却又能对诸夫人言听计从?

阿惋朝安潋光看去,而对方眼眸中也清楚地写着茫然。

关于诸夫人的部分经历,自幼养于母亲膝下的安潋光或多或少还是知道些的,她不比阿惋,记事时母亲便已是坟中白骨,又不为生父手足所喜。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出身并不高,这出身不高指的不仅仅因为诸夫人有一个三代行商的家族,更是因为……她的母亲曾为娼妓。

那时她的父亲因平南安氏的荫蔽,才及而立便有了伏波将军的封号,在平南郡自然是显贵无比,贵胄家的公子看上貌美妓女,携回家中也不过是做个寻常家姬罢了。至于她的母亲是如何成为而今镇南将军府的如夫人,她的姨母是如何攀龙附凤成为太妃,其中的曲折艰辛,她无从知晓,只能凭着自己的臆测或借零星的线索来推断。

“那几个孩子又胡闹了。”诸太妃在收到内侍通报的消息后,忍不住浅笑着对自己的阿姊道,语调间尽是无奈又好笑的温和。

她并不是一个暴戾急躁之人,偶尔诸太妃也会有身为长辈的温柔慈爱,只是她素来偏心,温柔慈爱从来只对着她喜欢的后辈,譬如说那个早殇的长寿、譬如说她的侄女安潋光。正因为对安潋光的偏宠,所以在听到安潋光、谢玙又私自出宫的消息时,她也不十分愤怒——她还不知道跟着他们出宫的还有一个阿惋。

诸夫人却对自己这个女儿没有妹妹那样的耐心,当即道:“阿九在菹城不像话倒也罢了,如今来了帝都还是这般劣性,她被她父亲骄纵太过,我这个做母亲的竟在她面前难以立威,还请你借着太妃的身份好好整治她一番,否则我真怕她会惹出什么乱子不成!”

诸太妃笑着摇头,“阿姊不必太过严苛。”

“潋光终究是个女子。”诸夫人重重道。

“好好——”诸太妃笑着妥协,“待潋光回来我就替你罚她——只是她现在去哪儿了咱们都不知道。”她转过头去问那报信的内侍,“你知道他们往哪儿去了吗?”

那内侍是个实心眼办事又利索可靠的,当真一板一眼答道:“奴婢无出宫令牌,故而并不知安娘子及赵王殿下去了哪儿,不过赵王的行踪,端圣宫素来是极其上心的。奴婢前去端圣宫打听,得知安娘子及殿下似乎是往诸府去了。”

“诸府?”诸太妃的声音一颤。

太久没有听到这两个字了,她记得兄长在这世上还有几个子女,她有意放任不管。有时她自己也在想,她任那几个没有头脑的侄儿在帝都宦海中一沉再沉,究竟是因为已彻底失望不再期盼诸氏能有人才襄助于她,还是因为她心底仍在恨着长兄诸成?

“你退下吧。”她冷冷地吩咐那内侍。

内侍自以为办好了差事,却没料到什么赏赐也没得到,还不知怎的惹怒了太妃,只好讪讪退下。

室内许久无语,一个“诸”字触到了她们这一对姊妹的禁忌,许多凄惨、不敢回想的过往,都在各自的脑海中重新翻涌。

诸太妃抬眼看着自己的阿姊,她记得诸夫人说是不再怨恨,可她却是不信的。怨恨这种东西多半是要刻入骨髓穿入肠腑,怎么会说不恨就不恨了。不说别的,只说诸夫人因诸成失去的名节,就永远也无法找回了。

“阿兄,他死了有多少年了?”诸夫人缓缓问。

“大约六年吧。”诸太妃答,继而又冷笑,“咱们当初被他赶出诸家,都以为自己会死在他的前头呢,可到头来终究是他死于忧与疾。”

“是啊……”诸夫人双眸空茫,好像眸中仍映着那场二十八年前平南郡的大雪,“那年的平南郡不知怎么,竟是那样的冷,阿父新丧,我们姊妹二人被诸成——”忆及往事,她连“阿兄”二字都下意识不愿说出口,“被他给逐出了家门,身无钱缗,只能掘城外野菜为生,可很快冬天就来了,我记得有一次一觉醒来我便发现你不见了,惊得我四处去找,后来才从一尺厚的雪里将你挖了出来。雪下得太大,睡梦中不知不觉便将人都给埋了……”

诸太妃长睫半垂,时隔二十八年,但她仍无法忘记那场大雪的冰冷,她那时只有八岁,被阿姊抱在怀中,可寒意依旧无孔不入地渗进骨子里。

也就是从八岁之后,诸太妃开始无比的畏寒,做了太妃后每年冬临都要制狐皮貂绒的裘衣御寒,因为她心底总有会被冻死的阴云挥之不去。

“阿姊你还记得啊……”

“是啊,我还记得。”

二十八年前平南郡布商诸吉过世,在重士农轻工商的萧国,一个商贩的死并不能引起太多人的注目,只是诸吉死后,却也为他所在的县乡留下了一笔可供茶余饭后嚼舌的谈资。原因一则是因他生前算得上是富裕,虽说商贾比农人卑贱,可他贩布得来的钱财却远不是田间耕作之人可以相比的;二则,是因他死后,嫡子诸成的悖德之举。

诸吉富裕,故而在旁人常年忧虑衣食之时,他已有余资纳妾,他又是好美色之人,宅中颇有些姿色姣好的姬妾婢女服侍,正室常为此心怀怨怼,却无可奈何。可诸吉死后,继承家业的终究是嫡子,不会有旁人,于是诸吉之妻甄氏便唆使儿子将诸吉生前的女人及庶出的子女尽数逐出家门。

诸家门前一时哭声震天。

那年诸百卉十六岁,是诸成的第四个庶出女儿,她的同胞妹妹诸千英排行十九,年仅八岁。她们有个曾当垆卖酒的母亲,出身寒微,在诸千英两岁时便病亡,是以她们姊妹两在诸家大门关上后竟无路可去。

天地茫茫,她们或是相依为命,或是共赴黄泉成为荒郊无人识的枯骨。

在那样的情形下,一个携着幼妹手无缚鸡力的弱女子若想活下去,除了倚门卖笑外实在没有第二条路。

但谁都不是一开始就能下得了出卖自己的狠心的。

至少那年冬天时诸百卉仍在带着自己的妹妹挣扎,朔风凛冽时相拥取暖,饥肠辘辘时掘草根为食,可那年的冬天那样冷、那样冷,将所有的希望都冻结,每夜听着寒风呼啸,只觉得那样凄厉的声响是要将她们的心肺一起撕开一般。

也不是没有试图求过诸家兄长嫡母,可每一次放下尊严的乞求,换来的都是乱棒殴打。

若干年后诸千英会登上荣极之位,她会秘密下令将嫡母甄氏的骨骸从父亲的合葬墓中挖出抛弃荒野,她会强令兄长将嫡母的侄女、他的妻子休弃,她会为了权势与心中的怨恨将诸成和他的后嗣当作傀儡一样操纵摆弄——可那时的她并没有看到她会有复仇的那一日,她只看见绝望,看见满目的血红,阿姊将她死死地护在怀中,棍棒都狠狠砸在阿姊瘦弱的脊背,阿姊轻声在她耳畔说:“千英,不怕……”

诸千英清楚地记得阿姊曾带她寻过死。

那是百尺高崖,一望不见底,只看见漆黑一线说不出的幽森阴冷,只需纵身一跃,那么必死无疑。

“千英,不怕、不怕……”阿姊抱着她一步一步朝悬崖边走去,她的眼神空茫得吓人,诸千英不敢直视。

阿姊平日里最喜欢对她说“不怕”二字,平日里温柔的抚慰在崖边的风声中听起来格外的森冷。“很快就不会怕了……”阿姊说。

阿姊想要带着她死。

她意识到了这点,只觉吸进去每一口气都冰冷。

她也不是不知道于孤苦无依的她们而言,死亡是解脱,她们注定要早早死去的,在这样一个冰冷的人世,她们难道还有别的指望吗?

不死在这里,总会死在别处的。

她默默地将头靠在阿姊的肩头,算是对命运的顺从。

命使她们生来是庶出,命让她们没有一个和美的家庭,命给了她们这样落魄颠簸的生活。

但将死时难免会有不甘,谁也不知道死后的世界会怎样,谁都会贪恋眼前的东西,那不甘便如一点星火,掩埋在枯寂死灰之间,却远比灰烬要灼烫。

她在最后那一瞬忍不住大哭,凄厉清稚的哭声让诸百卉的步子一顿,一只脚悬在了半空。

这一顿救了她们,亦将影响萧国的未来。

诸百卉终究没能狠下心抱着诸千英跳崖,既然想要活下去,就难免牺牲些什么。

诸千英后来总能回想起一幅画面,那是一间昏暗朦胧的屋子,有个女人痛苦地躺在地上,总有人压在那女人身上放肆地叱骂或大笑——这样一幅画每每回想,都让她作呕恶心。

那个女人是阿姊,她知道这是童年时留下的她不愿正视的回忆。

她并不觉得阿姊脏,可她也知道,她们是陷入了泥泞中出不来了。如无意外阿姊会在屈辱中加速衰老,最后死在那张床上,而她的未来亦会如阿姊一样,因为生计走上同样的路。

使她们姊妹命运出现转折的人是安长云。

诸千英此生真心感激的人并不多,安长云算一个,因为他救了她的阿姊,给了她们姊妹第一丝光明。

平南郡是边疆重地,那里的兵家子尤为多,娼门的生意从某个方面来说也因此兴盛。安长云是世家子,平南的世家子不似帝都一般自矜身份,肮脏靡艳的地方旁人去,他们也去。于安长云而言,随手救下一个快被蹂躏至死的女妓带回家并不算什么大事,但于诸氏姊妹而言,却无异于新生。

在安府里的时光,是诸千英一生最安宁的时候,安宁到她终于可以安心睡下无须忧虑明天。

但人心,总是贪婪的。

在不必为温饱而担忧的时候,野心便开始悄然膨胀。

菹城的贵女那样多,安府出入的美人那样多,她们生来优渥,她们衣香鬓影翩然如蝶,她们谈吐优雅娇生贵养。

为什么她和阿姊不能过那样的生活?

其实起初她只是想让阿姊和她过得更好一些,到最后不知怎的,变成了对权势无可抑制的渴望。

于是在隆熹五年,已出落得楚楚娉婷的诸千英带着她的野心、她的孤勇、她的骄傲,留在帝都就再也没有回过平南,直到她死,都没有望一眼故土。

“千英,我原是希望你平安终老的。”隆熹五年她留在承沂侯府时诸百卉曾叹息着对自己的妹妹说过这样一句话,那时的诸千英十四岁,抓住了稍纵即逝的机会,正预备赌上她的韶华美貌为荣华而搏杀。

而在清安十四年华贵冰冷的康乐宫中,镇南将军诸夫人亦对着珠翠满头威严高贵的太妃说了同样一句话。

“人这一生有长有短,我宁死于胜之路,不愿无为长寿。”跨越了经年的时光,这一句答案和很多年前她说的话一字不差的重叠,“可是阿姊,我不会忘了你,拼着我死,也会让你百岁无忧。我平生记住的古话不多,除了一句‘苟富贵勿相忘’。”

早年的经历将她打磨成了不择手段的赌徒,可她终究还有一块最后柔软的心肠。

萧国清安年间,蜀中女子时兴远山黛、慵来妆,唐暗雪平日里甚少为自己的妆容劳心,她习惯于蛾眉纤纤素白面容的自己,可是当那个少年拈着眉笔温柔又笨拙地为她画眉时,她无力躲开。

若是让人知道她这个御前女官的一双黛眉竟是由天子亲手画成,不知会妒煞多少红颜。

可她无法拒绝,就像现在,他放下眉笔去亲吻她的唇,她只有闭上眼的力气。

在她几乎要喘不过去时他终于松开她,忽就低笑,手指沿着她樱唇的轮廓慢慢摩挲,带着些抱怨的口吻,“才为你点的唇脂,就这样坏了。”

皇帝自幼是多思多愁的性子,甚少有展颜的时候,而他此时这一笑却极是清澈明朗,她忍不住轻笑,“还不是怪陛下。”

这话不自觉带上了几分娇嗔似的暧昧,他俯下身,将她扶起,铜镜摆正,怀着几分得意几分期许,“来,瞧瞧这双眉画得好吗?”

她怔怔望着铜镜,昏黄的镜面映出他们亲密紧贴的一双影,她被他搂在怀中,可她的后背却感觉到虚空阴冷,好像她背后是万丈深渊,她只要轻轻一仰便会跌得粉身碎骨。

“怎么了?”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

“没什么。”她故作淡然,“陛下画眉的本事可不及书法,同样是一管笔在手,在纸上是铁画银钩,在奴婢的脸上,却歪成了泥鳅。”

“你在害怕——”他的手摸到了她的眼角,“你的害怕,眼眸中都写着呢。”

她默然良久,看着镜中的他们,默然良久。

最后她开口,“是,奴婢害怕。”

她是诸太妃亲自为儿子挑选的女官,最该有的忠诚便是守护在他身边仰望他的背影,可现在他们这样纠缠在一起,算什么?

诸太妃会对她做什么,她不敢想,后宫的妃嫔会对她怎样下手,她不敢想。

婢作夫人之事其实在宫内发生的不算少,虽说帝都门阀世家就连家姬都要挑选出身,可皇宫中的女人毕竟不一样,诸太妃她自己不也曾是低贱的出身吗?

可唐暗雪依旧是害怕的,她四岁起便在诸太妃身边伺候,最是清楚诸太妃的性情,她明白她与皇帝之间的感情必然是无望的,诸太妃绝对不会允许唐暗雪染指她的儿子,更不会容忍皇帝对她有太过深的依恋。

她知道自己正走向一条绝路,可她的行为不受意志掌控,她迈出了第一步,就无路可退。

“别怕。”他环住她的胳膊紧了紧。这个少年第一次对她说出这样的话,可在她看来他依旧还只是个孩子。

“我会封你做皇后——”他说,字字清晰。

一句话,七个字,却让她瞬间面色惨白,“陛下在说什么?”

皇帝平静且理所当然,“我喜欢你,我要娶自己喜欢的人做妻子有什么错。”

皇帝不是一个疯狂的人,他的心绪深沉而内敛,他做事理智冷静到近乎消极悲观,可他现在却说他要立一个罪臣后裔出身的女官为皇后,这是再荒诞虚无不过的承诺,只有无知又轻狂的少年才会将这句承诺说出口。

唐暗雪的手轻抚皇帝的眉,他也还只是十余岁的少年,少年大多天真无畏。

“请陛下勿要妄言。”她正色,挣开他的怀抱,在他面前郑重下拜,“奴婢卑微之身,怎堪为国母,望慎言。”

“不是国母。”他说,“是我的妻子。你不愿意吗?暗雪。”

“可陛下的妻子,还能不是国母吗?”她凄怆道,抬起眼看着他的眸子。

那双眼眸黯淡了些许,但他依旧执着不肯放弃,“如果我的妻子一定要是萧国的皇后,那我就让你做皇后。是你教我要相信我的未来会很好的,为什么你又不相信呢?”

“我非贵女。”她说。

“汉孝武皇后卫子夫亦不是。”

“我年长于陛下。”

他笑,“你不说我几乎都忘了,可这又有什么干系!”

“可是陛下。”她艰涩苦笑,“且不说我未必会成为陛下的皇后,只说若有朝一日陛下真的使我莅临凤座,陛下也会在未来的岁月里后悔的,或许陛下后悔时奴婢已显露老态,或许是我无外戚扶助陛下之时……”

她的话没能说下去,因为他扑上来吻住了她。

那是清安十四年的十一月二十,唐暗雪到死都不会忘记这一日有一个少年郑重地许诺要娶她为妻。

可惜后来,萧国那个成为皇后的女人并不是她,谢珣说爱她,可自始至终她都没能得到和他并肩而立的机会。

她离开昭明殿时已是酉时,她步履轻轻走在回廊之间,如同悄然流转的月光。

可忽然她顿住了脚步,僵在了原地,呆呆望着转角处的那个女人。

“太妃……”她颓然跪下,哆嗦着说出了这两个字,闭上眼,有一行泪不易察觉地从眼角滑落,她知道结束一切的时刻来临了。

夜露终将晞于晨时。

最易在不知不觉中匆匆流逝的,是一生中平静而宁和的那段时光。阿惋在练琴时偶尔抬首,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积满皑皑白雪。

安潋光深吸口气抬头望向窗外,“我总觉得我是来了帝都很久了,连雪都有落了。往年菹城还要迟许久才会有雪呢。”

“再过些日子,或许就连梅园的花都可以开了。”阿惋微笑,“北宫梅园的花种类繁多,过些日子我带你去那赏花可好?”

“如果是同表姊去赏花,那我自然是愿意的。”安潋光面露为难之色,“只是……”

“只是什么?难不成若是我也一同跟过去你便不许吗?”谢玙愤愤掷骰挪子。

安潋光理了理衣襟,对他们二人肃然道:“表姊,梅园我是不能陪你去了,今日我是来向你们道别的。我要走了。”

她这句话说得郑重,字句间颇有几分怅然,不似胡话,谢玙和阿惋俱是一怔,分别到底太突然。

其实安潋光为人不算坏,虽说谢玙和阿惋都在初见时便在安潋光这吃了亏,但相处时日久了,便也彼此熟络了,安潋光会与他们说南境的趣事,会告诉谢玙如何骑马拉弓行军布阵,她还会盗来美酒,三人一同聚于织云阁,关了门窗偷偷共饮。

酒醉时他们都会恍惚觉得,其实他们三个是相识了很久的好友。

“你不在帝都多留了吗?”谢玙不死心。

“太妃也极力挽留,可我阿母记挂着阿父和阿兄,何况阿母与我终究是客居帝都,久留无礼,还是趁早告辞较好。”她垂眸答道。

“那几时走?”谢玙追问。

“两日后。”安潋光弯唇,“若行程不误,或许还能赶在菹城梅花未谢时回去。”

谢玙和阿惋对视着沉默了片刻,忽然他拍了拍安潋光的肩,颇为豪爽义气地开口:“那你想要什么,走之前我送你!”

阿惋在一旁看着苦笑,谢玙对安潋光就如同安潋光是个男儿一样。他恐怕是真的忘了安潋光是个女子,即便安潋光此刻是一身裁剪合宜的浅紫曲裾。

“殿下果真有礼要赠我?”她倒也不客气,当即道,“那请殿下将上回我在殿下书房瞧见的青瓷辟雍砚、飞熊古砚滴、错金博山炉并凝霜纸抄录的数十本典籍赠予我吧。”

谢玙愕然,“我可没看出来你上回去了我书房一趟,就看上了这么多东西……”

安潋光继续道:“我还未说完,我上回在端圣宫偏厅还看见了透光镜、赤玉卮……”

“打住打住——”谢玙忙摆手,“你索性将我的端圣宫尽数搬空好了。”

“潋光孤陋粗鄙之人,乍来帝都,此前可未曾见过如此多的好东西。一时心痒难耐问殿下多要了些,殿下可会怪我失礼?”

谢玙哭笑不得,不过他也素来是大方之人,虽说安潋光方才报出的那些东西都不算便宜,但他身为赵王也不至于计较太多,当即大大方方地应下,“你方才说出口的,全送你了。”

“那还请殿下速去将赠礼备下。”安潋光向谢玙一揖身。

谢玙再度愣住,向人讨礼物,也没有这样急的。

“我与表姊,有些道别的话要说。”她略带歉意地望着谢玙。

“你有什么事非要偷偷摸摸说与阿惋?”谢玙狐疑,“我猜不是好事,偏不走,你休想教坏了阿惋。”

“行了,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去吧——”阿惋心想自己与安潋光毕竟都是女孩,女孩间有些私密话谢玙的确不方便旁听,笑着推搡了他一把。

谢玙这才满不高兴地离去。

“阿九,你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她问。

安潋光走到她身边坐下,先是默默望了一会儿窗外的雪,然后才缓缓道:“表姊,以后你一定要珍重。”

这句话就是分别时常说的一句话,可此情此景听来,阿惋又觉得不对。

她猜不透这个表妹的心思,听到这句话后只好讷讷颔首。

“表姊,你喜欢赵王吗?”她忽然又问,转过脸来看着阿惋的眼睛。

阿惋被这个问题吓得说不出话来,一时心跳飞快面色煞白转而绯红。

安潋光看着她这副模样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你喜欢赵王。我知道你们是从小一块儿长大,这北宫中除了那个阴冷寡言的皇帝陛下外,你成日对着的男子也只有赵王了,偏生赵王的容姿性情都是当世少有的出众,你喜欢他,并不奇怪。”

阿惋涨红了脸,一言不发。

“表姊,我今日说这话并不是为了使你难堪——”她诚恳道,“我是为了表姊好。”

阿惋依旧没有说话,却抬起头来看了安潋光一眼。

“听说表姊是自幼入宫,而今是康乐宫女史。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未来将会是怎样的?”

阿惋眼睫猛地一颤,安潋光说中了她这些年来心中的隐忧。

帝都门阀世家的贵女多了去,谁都比阿惋一个女史有资格成为赵王后。

“我是想说,”安潋光凑近她,“若是想做什么,就去争取,虽说要嫁赵王有些难,但也不是不可能。阴谋,或是阳谋,只要能达到目的,便去放心大胆地做,只是日后表姊你大概会有些累,既要防备别人,又要为自己谋划。”

安潋光的话很轻,像是不慎垂落耳畔的鬓发,痒痒地拂过耳垂,拂过心尖。

阿惋吓了一跳,下意识想要离她远些,这分明……还只是个孩子呀。安潋光比她还小几个月,面容稚气身量瘦矮,却会学着成人的模样说话。

她笑了笑。

“你笑什么?”安潋光老大不高兴,皱眉瘪嘴的样子总算有几分孩子气,“我好心劝你,你却不识好心。”

“我识——”阿惋赶忙安抚道,“多谢你了。”

“你不用谢!我其实是不想帮你的。”安潋光仍旧皱着眉,“你若真嫁了赵王,也别指望我欢天喜地地给你们送贺礼!”

“为什么?”阿惋好奇道。

安潋光苦着一张脸,“因为我原本是想娶你的呀——”

这是阿惋今日听到的最吓人的一句话。

安潋光当真含着几分薄怨,“我初见表姊,便觉得表姊的模样,是我心仪女子该有的模样。可惜,君子有成人之美,你既然看上的是赵王,我也只好——”

“阿九。”阿惋摸了摸她的鬓发,如同一个长辈,“你是女子,你知道吗?”

安潋光愣了片刻,可这样的话阿母常对她说,久而久之,她便也不以为然了,“我阿父、阿兄将我当男儿看。女儿有什么用,不能上阵杀敌,不能驰骋疆场。”

“不,你是女儿。”阿惋却摇头,坚持道,这句话她说得很认真,“你生来就是女子,你抗争不了天命。”

这句话,安潋光不是不懂,所以她听后只是笑笑。

但真正领会,是在一年之后。

清安十四年的冬至夜,宫中循例大办宴席。

诸太妃瞥见皇帝在笑语欢歌间的心不在焉时并不觉得意外,径自去品尝新上的羹汤。可眼力稍好的人却都在皇帝的脸色中察觉出了几分不对劲。

往年皇帝在宴席上还只是冷淡,可今夜,他的面容却透着一股死寂的惨白,他的眼眸里,竟有深深的惶恐与绝望。

“陛下今儿是怎么了?”席间柳容华都忍不住低声同一旁坐着的贺婕妤窃窃交谈。

贺婕妤却只冷笑一声,并不答话。她今夜来赴宴前精心修饰了妆容,她望向诸太妃,看到诸太妃似乎向她轻轻颔首后,她理了理衣襟袖口,手持羽觞,慵然起身,向皇帝所在的席位走去。

皇帝看到了她,眼眸冷冷的,一言不发。

他没有阻拦,她便觉得胆子大了些,笑得愈加妩媚。

“陛下——”她向他敬酒,“愿陛下万寿无疆,愿萧国河山太平。”

他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略有些尴尬地僵持了许久,贺婕妤鼓起勇气又上前,走到皇帝身边软软坐下,“这觞酒,妾敬陛下,还请陛下莫要嫌弃……”

美人一只酥手轻轻搭在了皇帝肩上,她几乎是半倚着皇帝将手中的酒凑近皇帝的唇。

她不信以自己的美色能不在皇帝心中留下什么。

可接下来的事震惊了整个大殿上的所有人。

皇帝豁然推开了眼前的人,贺婕妤手中的酒泼了自己一脸,连带着食案也被她撞翻,案上瓷器碎得清脆刺耳,酒馔狼藉。

皇帝默然起身,自顾自离开了大殿。

“太妃,要不要命人将陛下请回来。”邱胥俯低了身问道。

“不用。”太妃将耳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有些事,他总会懂的。”

“石铨、石铨!”皇帝在后殿嘶声吼道。

“陛下。”宦官忙不迭上前。

“人……找到没?”皇帝问。他的声音低哑,绝望深藏。

石铨战战兢兢地摇头。

“滚!”惯于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此时压抑不住怒气,恨恨地将手中能够到的一切东西统统都砸出去。

石铨仓皇退出了大殿。

最后空荡的大殿中便只剩皇帝一人,他力竭地坐在一堆碎片中,用被划得鲜血淋淋的手捂住脸,低声哭泣。

清安十四年冬至夜,整个北宫都浸在热闹之中,少有人注意到,昔日承宁宫执掌天子起居事宜的女官唐暗雪,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

阿惋与唐暗雪平日里关系不差,她昔年曾受命服侍皇帝笔墨,唐暗雪对她多有照顾。

“你说,为何近来总不见唐姊姊的踪影呢?”算是儿时养成的习惯,她凡有什么问题,首先想起要问的便是谢玙。

“不知道。”谢玙倚在重泰殿外的白玉雕栏上,吸了吸鼻子,怏怏答道,“三哥身边的女官不见了,你去问三哥好了,我怎么知道。”

弦乐笑闹及暖香从身后的大殿隐隐飘散而出,而重泰殿外却似另一个天地,静而寒,宫灯百盏照亮殿外白雪,地上的素白绵延到了很远的地方,在很远的地方,天与地的交界,可以看到几点孤星冷冷,而孤星的冷光一如戍卫重泰殿外那些羽林郎手中长戟的光芒。铁甲静默,雪落无声。

阿惋凑近他,肩并肩站在一起后她感觉他在微微发抖,她记得他素来畏寒,于是道:“怎么不进殿去,殿中可热闹呢。”

“太闷了,我出来吹吹风。”谢玙看了她一眼,“你方才说——唐御侍不见了?”

“这些日子总不见她。今夜陛下似乎很是心神不宁,方才贺婕妤向他敬酒,他无缘无故发了好大的火。”顿了一顿,她又道,“不知你看出来没,我觉得陛下似乎喜欢唐姊姊。”

谢玙同大多数人一样不怎么注意皇帝身后那个总沉默着的女官,但他此时认真想想,当真记起了那人温柔的眉目,记起了某夜他看到银薇树下她与三哥相拥的身影,那时黎明晨光里花树朦胧,远远望去他们如一对璧人。

“三哥……似乎的确喜欢她。”他点点头,“那很好啊,我觉得唐御侍和三哥很般配。”

般配吗?一个是皇帝一个却是女官。阿惋在心里默想。

不过若不论出身地位,他们的确是相配的。

可是……

“可是唐姊姊不见了。”她蹙眉。

“你也别太担心了,会找到的。”谢玙眺望远方,有些心不在焉。

“你好像也有心烦事。”阿惋抬手,轻轻触了下他攒起的眉心。

“被你看出来了。”谢玙揉着眉盯着阿惋的眼,“阿惋,你猜得出我是为什么烦心吗?”

“谁敢让赵王殿下心烦哪,安表妹走后,你在帝都难道还有对付不了的人吗?我知道了,定是你又被太傅给处罚了。”她信口一番玩笑,可谢玙仍旧是那副郁郁的神情,她不由正色,“怎么了?”

“再过几日我十四岁生辰,外祖叫我回了一趟卫家。”谢玙道。

谢玙素来甚少提自己的生辰,他的出世伴随着惠文皇后的死亡。但他的生辰他自己不重视,却不代表旁人不会上心,往年卫家人都会在那日备下他喜爱的食馔将他接出宫与亲族小聚,虽无宗亲生辰的排场气派,却颇有寻常人家的温馨。

“然后呢?”见谢玙一直在犹豫,阿惋忍不住催问道。

谢玙低头想了很久,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忽然他抬头看着阿惋,“阿惋,你觉得我卫家那几个表妹如何?”

阿惋起初没能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好好地怎么就说起卫家娘子了,她与她们并不熟络,只好依据着只言片语的传闻硬着头皮评道:“我听人说卫家娘子无一不是贤淑识礼之人,才学不输男儿,样貌亦是拔尖……”她默然顿住,像是咬着了舌头,愣愣地瞪大眼,过了好一会儿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你要娶妻了吗?”

谢玙点头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只好远眺天际星子,答道:“我舅父有意为我议亲。”

放眼望去,堪为赵王后的,大约也只有卫家女了吧。

阿惋许久没有说话。

谢玙亦发了许久的呆,等他反应过来沉默已持续得太久,忙侧首去看阿惋。重泰殿外的灯火太亮,映在阿惋一双漆黑的眸子里,莹莹如泪光,他下意识急道:“你别哭!”

“我为什么要哭。”她闷闷道。声音里的确不带哭腔。

赵王妃会姓卫,这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的事,她阿惋就算再愚钝也不至于猜不到这个结果,何况她与他,非亲非故,他若真定亲,不论定的是哪家娘子,都与她有什么关系?

思及此,心中愈发颓然。

“阿惋,你也不希望我娶卫家表妹对吗?”谢玙忽然问道,扯开一个笑,“你若是现在求我不娶卫表妹,我说不定会答应你。此时我也不想娶。”

他在这里允诺她有什么用?难道他可以不顾长辈之言吗?

可饶是如此,她也还是攥住他的袖角,问:“那你不娶卫家娘子,行吗?”

谢玙扬起下颏,眼眸璨璨如星,“我与你多年情分,你既有所求,我岂能不允。君子重诺,一言出,非驷马不可追也,你且放心。”

你且放心。这是谢玙对阿惋许下的承诺,重泰殿外隐秘的角落里只有他们,他身后夜空浩大,远处隐有笑闹声响,愈发衬得此时寂静。

这婚姻大事,哪有这么容易就解决的。她想起安潋光走前留下的话,心中无声叹息。

但她这时仍在谢玙面前展颜而笑,至少他肯为她允诺。

如此,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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