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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上林飞羽


萧清安十五年,上林苑。

谢氏蜀地称王多年,终究只是一方帝王,萧国的上林苑比不得西汉司马相如笔下那个巨丽辉煌的上林苑,只是天子围猎行乐的场所,总不会简陋。萧国的上林苑覆盖百余里,筑亭台楼阁成群,亦有峨峨高山、崴磈葨廆,有川流滚滚、驰波跳沫,有芳菲百种、佳木参差。

皇帝来到上林苑也依旧恹恹缩在宫室,百般无聊地看角抵。他素来是对万事都不见喜憎之人,近日来更是愈发个性乖戾。

涵昀殿内陪侍的亲贵大多也有些恹恹,角抵并无什么好看,来上林苑却只成日里待在宫殿之内侍奉君王,这未免有些无趣,只是皇帝既然懒于动弹,他们也只得规规矩矩待在涵昀殿。

距涵昀殿不远处的观云楼,却是热闹远胜天子所在之地,那些陪宴公卿宗室的女眷、仆婢纷纷聚集于此,这里地势高,可以远眺到围猎场上的风景。倒不是这些女子们对跨马引弓有什么兴致,而是为了远远见一见萧国诸位贵公子的飒飒英姿。豆蔻初成的慕春,碧玉华年的思嫁。谁不爱少年好颜色,桑阳城中风流俊杰无数,如何不引得闺中娘子悄然心动?

“呀,快看那玄铠的,是不是赵王!”有人指着一骑远超众人的那个少年,口吻既惊且喜。

“必然是赵王!”有人认出了赵王,旁边诸人也纷纷语无伦次,“瞧那衣饰,我隔得老远便认出那是宗亲才有的呢!”

“可不是,那盔上黑翎、马上金鞍,除了赵王殿下谁配!”

玄铠少年这时引弦,放手时利箭呼啸,一只麋鹿便应声而倒。

“好箭法,那定是赵王殿下无疑了!”

“就是就是,放眼帝都,除却殿下谁有这般能耐!”

一声声夸赞怕是这些贵女的父兄平日里都不听到,有人不觉迷惑,怯怯问道:“这赵王究竟是何等英才,怎诸位姊妹尽折服于他?”

“这位妹妹是新来帝都的吗?怎么连赵王殿下的名号都未曾听说?”

“殿下自然是英才,我等若能为赵王后,宁愿折寿十年。”

“我曾在除夕宫宴时得以窥见殿下姿容,他那时低眸轻笑,可真是潘安卫玠再世也无可比拟!”

“何止哪,殿下的琴音也是京中一绝,听说他的师承可是曾一曲惊天的卫博士。”

“殿下才学过人!听说他曾在太学讲经中驳倒群儒诸生!”

“也听说他曾在御前起兴作赋,辞章华美如珠玉!”

“你们都忘了今年正旦梁国使者来访时,他与梁国文臣斗诗,大获全胜之时了吗?”

一干女子说起赵王纷纷顾不得矜持,平素最温柔寡言的娘子此刻都能滔滔不绝地说出他的种种事迹。

清安十五年春,赵王玙是帝都闺阁女子心中不约而同的一个梦,那时他正在最好的年华,郎艳独绝。

许多人都曾在私底下感慨过,谢珣书画卓绝,只可惜生在了帝王家。

天让他姓谢,使他成为旁人眼中不务正业又阴冷古怪的帝王。他在上林苑金琼殿设下宴席赏百戏,却又在众人酒酣兴高时莫名发怒,抛下一干公卿贵胄独自离席,先是在后殿摔了不少上乘青瓷然后笑说此音甚美,然后又忽然说要作画,令人急急去备下笔墨。

皇帝师承萧国书画名家卫之钊,可笔触却少了卫家人的刚硬清隽更多了柔婉,他的画作放眼望去多是清冷的色调,近来他总爱画美人图,可他笔下的美人总少了胭脂,淡了红裙。

小黄门在一旁研磨,瞧着皇帝一笔笔在素绢上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画作未成,但他知道是个美人的侧颜,或是背影。

皇帝常画美人,但他从来不画美人的正脸。

可小黄门瞧了这么久,他总觉得皇帝笔下的是同一个人。

许久后才将一幅画完成,皇帝对待自己的画作,总是小心翼翼到谨慎的地步。

小黄门伸长脑袋去看,画上景致简单,不过是大雪,雪中一女子俯身捡拾落下的红梅。他是俗人,不知画得好坏,却仍是奉承道:“陛下的技艺愈发精湛了,画中女子当真是有天仙之姿。”

“天仙吗……”皇帝的手指虚空着缓缓描过画中之人。

“可不是,想必是宫里的美人们,都无可比拟呢。”

皇帝却忽然变色,“你是在催朕回宫?”

小黄门怎会听不出皇帝话语中的怒意,当即跪下叩首,“奴婢不敢!”

皇帝没有看他,淡淡道:“去领二十下廷杖,不要来吵朕。”

“是。”小黄门无奈应下。从前皇帝也不见得多么宽和,可至少不会轻易对下人动用刑罚。他不知道为何这几年来皇帝会有这样的变化。

既然天子有令,他自然得去领罚的,路上恰好撞见了谢玙,见他苦着一张脸,谢玙免不了好奇多问了几句,小黄门也不好答他,只含糊说:“奴婢蠢笨,触怒了陛下。”

“三哥又生气了。”谢玙蹙眉叹息,他也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愈发的心思难以捉摸,“我去看看他——”他抬足,可却又顿住。

最终他还是悄无声息地离去。

他扭头去了金琼殿,这里足够热闹,热闹能让人忘记一切。他直接闯进了殿中,穿过殿中乐姬翩翩的舞袖找到了自己的好友贺谈元,毫不客气地坐下夺过贺谈元手中的耳杯为自己满斟一杯,一饮而尽。

赵王行事无礼随意已是人人皆知,故而大殿公卿满座,都只是见怪不怪,贺谈元也只是耸耸鼻子,另叫人拿了一只酒樽,看着他胡乱抓起盘中杏子往嘴里塞,不温不凉来了一句:“殿下还是注意些仪态,免得伤了京中娘子们的心——”

“我怎么就伤了娘子们的心,你且说说。”谢玙挑眉。

“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你还不知道吗?”贺谈元哼了一声,“今日围猎,我听说你可是又大出风头,似乎还有不少贵女为了见你一眼,巴巴的在观云楼上踮足翘首的张望呢。我易家表妹从观云楼上回来时同我说,在观云楼上那些娘子们各个将你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就你这不学无术的,不过靠几句诡辩让太学博士语塞了一会儿,怎么传着传着就成了你舌战群儒了。还有什么骑射了得,凭你这本事,哪里就能远赴边疆卫国了,我看连前几年咱们遇上的那个安九娘都比不上。”

“早晚有一日我能比上她的。”谢玙插嘴,“文赋辞藻,你也比不上我。”

“我正想说你呢,你写得华而不实的花架子,也就能哄哄那些略识文墨的小娘子。”贺谈元瞪他。

这下谢玙倒不敢瞪回去,贺谈元学的是经国之道,通晓古籍又极擅算学,他闲来无事舞文弄墨折腾出来的东西,在贺谈元面前诚然算不得什么。只好哼了一声:“若论琴学音律……”

“惠文皇后之子、卫博士之甥不晓乐理,那才是怪事呢。”贺谈元也将他的话打断,“有什么可炫耀的。”

“众女嫉余之蛾眉兮……”谢玙佯作哀愁。

“谁嫉妒你了!”贺谈元气得眼睛瞪得更大,“后来你还对观云楼的娘子们笑了一下是吗?”

“有何不可?”

“轻浮孟浪!”

谢玙但笑不言。

“若非如此,为何你那几个卫家的姊妹都不愿嫁你?阿樟说卫家那几位待嫁的娘子现今提到你,便是满满的不屑厌弃。”

“你休要听他胡扯,我与表姊妹们好着呢,不过她们不愿嫁我也是真的——我也不愿娶她们。”谢玙弯眼,笑得狡黠如狐。

贺谈元无言以对。

“听说你家中为你订了门亲事?”

方才还咄咄逼人的贺谈元立时没了声息,直接趴在了案上。

“据说是奉陶晁氏的嫡女?年齿几何?容貌如何?性情可好?”

贺谈元动也不动地趴在案上,打定主意装死。

谢玙将他强行拽起,瞧见他满脸绯红,“啧啧啧,你这副模样,怕是连晁娘子的面都未见着吧。”

贺谈元一紧张,连平素里的伶牙俐齿都结巴了,“小、小声点,这人多……”

这样一来更是引得谢玙嘲笑不断,若不是看着金琼殿人多,只怕贺谈元早就掀了桌案追着他打了。

可笑过之后,他心中却又被大片的空茫填满。他扯扯嘴角,将壶中所剩的葡萄美酒饮尽,一个人跌跌撞撞走出了金琼殿。

上林苑的夜比北宫的更凉,夜空澄明,月如冰,光如水,铺展三千里的银霜,一望无际。他站在月下发愣,一时不知该何去,该何从。夜那么静,好像天地和他都凝住了一般。

可思绪却飘得很高很远,漫无边际的游荡,他忽然想起了百里之外北宫的楼阁,想起了某座楼阁中的某个女子。思念那样清晰,可记忆却模糊了,他发现他好像忘了她的模样。

上林苑的景致远胜北宫,皇帝自今年开春来这半年来流连忘返。

可这世上许多人都不能任性,包括皇帝,皇帝清楚他不是自己那个生下来便被众人骄纵着的弟弟,所以当卫太傅第三道催促他回京的上表送到上林苑时,他终究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起驾离开了这里。

不过这没什么,他自五岁起登基称帝,这么多年心不甘情不愿的时候多了去了,他有什么理由不习惯呢?他在玉辂上回望上林苑的山影宫楼,自嘲地冷笑。

这时正是春暮,可一路都有未尽芳菲,马蹄踏过翠蕤,偶有落英轻旋翩然拂过车盖,莺啼宛转,鸟雀的影子轻灵闪过,倏忽又不见。随行的郎官因春景兴致高昂,他们本就是些年轻的世家子,在如春绚烂的年岁,目光追随着花红柳绿,竞相走马奔驰。

皇帝在听着那些少年郎们欢快的声音,投向帘帐外的目光染了几分淡淡的空茫怅然,他听见有人在高歌,有人笑骂,有人谈天说地胡吹海吹,马鞭一扬的破空声响尖利,马蹄声欢快如羯鼓的鼓点——这毕竟都是些少年人哪,他默默地想。

他听见了自己弟弟的声音。先是远远听见有内侍尖细焦虑地喊道:“殿下不可随意下车!”然后依稀又听见:“殿下不可上马!”再然后,“殿下慢些——”

那些少年们都哄笑。皇帝听见谢玙气急败坏地吼:“要你管!李昱你舌头有几尺长哪!”

紧接着是更响亮的大笑,他这个弟弟哪……皇帝自己都没有察觉,他的唇角也展露了一丝笑意,若有若无,带着些许苦涩。

走走停停三五日,行程不算快,可每日行进时谢玙总是策马在最前方的。有人见谢玙走得这样急便问他是否是赶着回宫。

他但笑不语。

于是又有人笑言,殿下怕是思念京中俏娘子。

这话才一出口,便看见一向以骑射见长的赵王殿下在马上回身,飞箭离弦扑来,吓得那人直接跌下了马。

但其实,那人说的也不算错……谢玙在心里悄悄地想。

他的确是急着回京,或许是因为他在上林苑住不惯,成日里飞鹰走马的日子自然是好,可他还是更习惯北宫的草木,但或许,他思念的不止北宫,还有住在那里的一个人。

那个人此刻在做什么呢?是当窗理云鬓?是伏案读诗书?还是在水榭亭廊中弄弦操琴?是否……也在想他呢?

当皇家的仪仗自景和门浩浩荡荡进入北宫时,他便迫不及待地掉转马头往某个他熟悉的方向去了。

“殿下,殿下——”他的随行内侍李昱一路急喘着追上,“殿下应当随陛下一同入承宁宫,拜别过陛下后——唉,殿下等等!”

“闭嘴。”谢玙忽然回头瞪了李昱一眼。

他勒住了马,站在一座楼阁之外。

这里是织云阁,可在这里等待他的,只有空荡萧索。

“怎么回事?”他几乎要疑心是自己走错地方了。

李昱此时追了上来,看见谢玙忙道:“殿下若想见诸娘子,可不能在这儿找了。”

谢玙惑然地望着他。

李昱苦着脸道:“奴婢也是才听到的消息,说是今年开春,殿下才随陛下去上林苑后不久,诸娘子便被太妃接进了康乐宫。”

“康乐宫?”谢玙立时攥紧缰绳,“接她进康乐宫做什么?”

“殿下忘了,今年诸娘子便该十四了——”

“嗯,十四。”谢玙颔首,眼眸澄澈茫然,“十四怎么了?”

李昱不由唇角抽搐了下,“明年,诸娘子就该及笄了……”

他还想说到了及笄之岁,女子就该定亲选亲,诸太妃好歹也是阿惋的姑母……

但这些话他都没能说出口,谢玙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诸娘子在康乐宫哪一处?”

“啊,在重裕殿。”李昱下意识答。

谢玙直接扬起了马鞭,策马奔向了西北方向的康乐宫。

“娘子,赵王殿下归来了。”

阿惋自七岁起学琴,至今已有七年,琴技愈发精湛,可她在听到这句话时却是手一颤,尖锐的滑音毁了一曲原本流畅的《长侧》。

“他回来了?”她按住琴弦,抬头看着前来通报的珠儿。

“回来了。是端圣宫的葛青传来的消息,殿下随陛下这一去上林苑,走得可真是久……”

一直站在诸箫韶身边的一名老妇用力咳了两声,打断她们的话。

这名老妇不过是名女贤人,在女官中品阶不算高,压得过珠儿,却尚在阿惋之下。

今年阿惋受太妃之命前往重裕殿时诸太妃便授予了她女尚书之职,宫中作司、女侍中之位暂缺,她便陡然成了掖庭地位最高的女官。宫里许多人都说是因为她有个偏宠她的姑母,仰仗太妃恩赐她才能有如此权势,对此她唯有苦笑而已。她自小对人情冷暖格外敏感,并不能感觉诸太妃对她有多喜欢,只觉得这不过是太妃更进一步掌控一切的手段而已。姑母是个厉害人物,她一直都清楚。

这位马姓的女贤人是太妃派来的,表面看上去是来襄助她的,可阿惋明白,这是诸太妃打发来控制她的人。所以她乖觉地对这马氏格外恭敬,将其唤作“马姑姑”,此时马氏用力一咳是在暗示什么她也都懂。

她若无其事地将手按上了琴弦,好像方才什么都没有听闻。

记得诸太妃在阿惋最开始来重裕殿时便和颜悦色地对自己的侄女笑道:“你如今也大了,该知道什么是能做的,什么是不能。不为诸氏的颜面着想,你也该在行事前考虑你的名声、赵王的名声,以及肆意妄为的下场。”

下场,这两个字冰冷,出口后让当时的阿惋狠狠一颤。

她忽然听到了外头的喧闹嘈杂,心头一惊,蓦然意识到什么,她顾不得马氏还在,提起长裙裙摆冲了出去。

重裕殿外,谢玙正同阻挠他的人争执。

也说不上是争执,那些宦官义正词严地不许谢玙入内,谢玙似乎有几分不耐烦,几番作势要策马强闯。

“阿玙!”逆着光,她不是很能看清他的容颜,半年不见她猜他必定又高了些。

“你果然在这儿!”谢玙看见她,握着马鞭的手挥了挥,可他还没来得及再多说什么,马氏便出现,用高大的身影将阿惋挡住。

“此乃康乐宫,望殿下勿要乱闯。”

谢玙撇了撇嘴,但见到阿惋也不与这个老妇计较什么,只笑道:“孤不乱闯,那请收下孤的名刺,孤正儿八经来拜访成吗?”

马氏依旧正色回绝,“《礼记》有言:‘男女不杂坐,不同施枷,不同巾栉,不亲授。’”

谢玙语塞,只得恐吓道:“你们这些人再拦着孤,孤便叫人把你们都拖下去揍一顿。”

依谢玙的身份,杀了这些人都不是问题。

可马氏反倒上前半步,“还请殿下为诸娘子清誉着想。”

清誉,这并不是谢玙第一次听到这个词,可此时听闻,这二字却仿佛是针,不轻不重地扎下,让人很不舒服。他皱了皱眉,忽然心头萌生了黯然。

风卷着春末的落花拂过,有几片不知名的花瓣纠缠在了谢玙的鬓角,他将落红扫去,陡然间意识到了什么是时光,“那么,阿惋,你是不想见我吗?”他问。

阿惋被马氏挡着看不见谢玙的身影,也不知他说出这句话时是怎样的神情。

她怎么会不想见他呢?可是——她看了眼马氏,她见不到他啊。

如果是几年前的谢玙,依他的任性肆意,应当没有谁能阻住他的脚步吧——阿惋默想。可是现在他却问她想不想见他,她实在不知该怎样回答。

那边谢玙在皱眉,这边阿惋也蹙起了眉心。

最终她实在不知道答案,索性转身,直接回去了。若他想见她,没有谁能拦住,若不想见,倒也罢。

在场诸人见阿惋走了回去,都长舒口气,唯独谢玙觉得索然又失落,满腹无趣地打马而去。

承沂侯已经有许多年没有梦到那个女人了。

他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因为她的死给他留下的痛苦太深,已然烙印进魂魄,所以他哪怕是在梦里都还记得,她已经死了。他看着梦中的她一步步向他走来,明眸青丝恍如昨昔,他以为他会哭,会相顾无言泪千行,但当她真的走近时,他反倒觉得很平静,好像她的到来理所当然。

“你来了。”他轻轻说,如同只是短暂的分别,现在她回来了,他们又可以长相厮守。

梦里的她莞尔,然后……

然后这个梦就此终结。

他恍然惊醒,映入眼中的是自己的书斋,他是在伏案办公时不觉睡着了。可他看见有一个女子正向自己走来,身形与梦中重叠,他下意识唤了声:“阿姌。”

紧接着他猛然醒悟,这正走来的女子并不是关姌,她虽然也是他的妻子,可她姓楚。

楚夫人像是没有听到承沂侯方才的错语,她从容走来,举止得宜,多年侯府的浸染,早将昔日落魄狼狈的楚家庶女打磨成了优雅精致的妇人。

“君侯为政事劳累了一下午,可要用晚膳?”她问道,瞥见承沂侯衣袖褶皱,于是耐心地俯下头去为他整理。

承沂侯懒懒垂眸,看到了青黑云鬓中一星半点的银光,“秋荻哪,你也老了。”

楚夫人毫不在意地微笑,“妾知道。”

她并不算是一个很美的女子,岁月更是侵蚀掉了她本就不多的清秀,她与关姌是天差地别的两个女子,记忆中的关姌永远明丽娇艳如蔷薇,而楚夫人却已是秋日里渐渐发黄枯皱的一片叶——可是楚夫人可以坦然面对自己的衰老,而关姌……却连老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我记得初见你时,你还只有十几岁,那时鬓角虽未有银霜,头发却是干干黄黄的,不好看。”承沂侯笑道。

楚夫人很少听承沂侯说起往事,略有诧异,顺口接了下去,“楚氏作为士族本就不如卫、贺几门显赫,妾又只是旁支庶女,那时比起平头百姓不过是衣食稍足了些,哪有心思打理长发?”顿了顿,“那时妾的母亲还身患重疾,若不是君侯下聘于妾,只怕阿母早已……”

“我那时不过是见你可怜而已。”承沂侯道,“先帝要我娶妻续弦,为我指婚楚氏,楚家女子那么多,我总要选一个的。”

“君侯只是随意挑选,却使妾的人生地覆天翻。”楚夫人肃然,“无论如何,妾对君侯心存感激,不敢忘恩。”

他们这对夫妇,纵然没有情爱,也相敬如宾多年。

“秋荻,我使你的命运改变,未必是好事哪。”他若有所思,“我所处的位子,不安全,若有一日我万劫不复,便要累得你也同堕炼狱了。”

“君侯何出此言。”楚夫人心中微微一凛,“君侯这些年来在朝堂上步步为营,妾只觉得这些年来卫氏的锋芒已大不如前。”

“那你说说,你对而今朝局有何见解?”承沂侯把玩着案上砚滴。

楚夫人想了片刻,答道:“兵者,国之利器。近年来君侯与卫氏都对禁军的统领权争夺不断。光禄勋、卫尉皆听命于君侯,可南军并非尽握于君侯之手。”说到此她皱了皱眉,“虎贲郎、羽林郎中不少卫姓势力渗入,相比起来,北军则完全听命于桑阳卫氏,北军五校皆是卫氏亲族。但,也不算糟,文帝时便不停增加南军势力,惠帝也有意平衡南北军实力,南军编员近乎三千人,君侯若与卫氏真有一战,未必会输。何况南军虽依古称名为‘南军’,实际上却是守卫位于帝都北部的皇宫,北军则被一分为二,一半驻城北,一半驻城南,如此布置不利北军。动乱若起,南军便首先可控制皇宫,皇宫才是国之枢纽,无论是天子,还是赵王,都在皇宫……”她愈说到后面声音愈低,但吐词仍旧清晰。

承沂侯赞许颔首,楚夫人便继续说了下去,“兵戈之事,轻易不起,而今当着眼的,还是朝堂。依妾愚见,桑阳卫氏虽在朝堂根基深厚,可君侯多年经营,也未不能平分秋色。御史中丞、司隶校尉、尚书令位高权重,‘三独坐’之官尽为卫姓,可底下掾属却有不少是君侯的人。九卿之中也有君侯的势力广布。士族中有随阴杜氏及潮义潘氏忠心玉君侯。在地方上卫氏一族的势力过于分散,而君侯身为天子叔父,有各地宗亲王国支持。君侯姓谢,便是最大的优势。”

“秋荻,你是个很聪明的女人。”承沂侯道,用的是赞许的口吻,“你的目光早已跨过了宅院望向了更高远的地方,这很好。”

楚夫人抬头,却并没有从承沂侯的眼眸中看到欣慰,她看见的是他眸中的叹息。

“可惜,你终究看不到埋藏在更深处的东西,那些藏在阴影中的阴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鬓发。

“君侯究竟在忧虑什么?”楚夫人忍不住问道。她也不知道是什么时间,承沂侯便开始心事重重。

“秋荻,你以为诸太妃此人如何?”他不答反问。

楚夫人不明白为何承沂侯会忽然提起诸太妃,她对这个女人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有着一张酷似关姌的脸,一颗可怕的野心,“所知不多,妾只觉得她行事果毅,魄力心性非常人所及,却是失于浮躁。”

“诸千英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承沂侯喃喃,“这我早该知道的……真希望我不会因自己的失误,遗祸千古。”

夜将临,黄昏一点点黯淡,残月如钩,光芒微弱得可怜。承沂侯看了一眼楚夫人,淡淡道:“去将灯点上吧,得有些亮光,才能叫你看得清楚。”

承沂侯说,不愿自己成为萧国的罪人。

每一个入仕的人心中,最初渴望的想必都是名垂青史。

可当他死后,在史册上他还是不可避免地被书写成了奸邪无知的小人,他曾掀起惠帝继位之初的那场动乱,寂寂十余年后,又再度复起操纵了安帝一朝前期的风云变幻,然后猝然死在了兵燹前夕,留下重重迷云于后世解读。这一生和诸太妃的纠葛在稗史野文中被反复解读渲染,真相被掩埋——无人愿去发掘。

承沂侯说他不愿成为罪人,纯属多虑,因为暗处的阴谋不为人知,所以他连留下骂名的机会都没有,就仓促离去。

清安十五年五月三十,承沂侯的车马驶入了北宫。

承沂侯知道诸太妃是个有野心、有魄力的女人,从前他欣赏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女人有资格成为他的助力。然而随着诸太妃一步步发展自己的实力,他逐渐意识到这个女人有多么危险。这些年来承沂侯与卫氏一族明争暗斗,可现在他觉得,或许桑阳卫氏那些老奸巨猾的狐狸,都没有诸千英可怕。

如往常一样,诸太妃在她的寝殿接见了他。此时清晨,诸太妃正慵然梳洗,她见承沂侯时也不设帐幔屏风,一边绾发,一边懒懒开口,“君侯来得好早。”侍儿捧来了绣着凤凰牡丹的丝罗襦裙,她从容更衣,年近四十的女子,举手投足间仍旧风情妩媚。

她本来就是谢愔的女人,大家都心知肚明。

“妾请君侯考虑的事,君侯可都想清楚了?”她执眉笔对镜画眉,镜中盈盈一笑对承沂侯问道。

承沂侯看着镜中朦胧的笑靥,下意识想起死去多年的关姌,但虽形似,却终究不是那个人,他在心底叹息。

“你执意如此吗?”他目光有些散漫。

诸太妃将眉笔放下,转过脸来直视着承沂侯,“妾以为前几回同君侯说得已经很清楚了,妾已无路可走。”她放柔了神情,“君侯就不怜悯妾吗?当年珣儿被推上皇位时,妾就已经不能回头了。先帝驾崩时妾并无什么野心,只是当时情形容不得珣儿不登基。可谁知珣儿才坐上皇位不到一个月,端圣宫便传出什么先帝遗腹子的消息!若不是这个孩子,一切怎会到如此地步!这些年的情形,君侯也都瞧得清楚,卫氏一族容不下我母子,他们势必要拥立赵王登基,到时候我们母子——甚至是君侯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她悲戚道:“皇长子的夭亡势必就是他们下的手。下一个,或许就是皇帝——当年赵王出世,卫之铭逼我在南北两军及百官之前立誓,要珣儿死后传位赵王。真是笑话,想必卫氏一族也不会老老实实等到珣儿安然终老。与其死在他们手上,妾宁愿搏一条出路。”

“你还真是一个赌徒。”承沂侯掐住她那张娇艳仿佛不曾老去的脸。

“妾也是被逼的。”诸太妃轻轻在承沂侯耳畔吐气,“赌徒可要大胆,君侯的勇气不会比妾一个妇道人家还要小吧。”她眯起眼。

“你哪里是什么寻常的妇道人家——”他微笑,继而变脸,猛地甩手,“将萧国数万子民推向绝境以换来一场未知胜负的赌局,若一子不慎,便是王朝倾覆。”

“王朝是什么,天下是什么?”一室的宫人不知何时悄无声息退下,这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晨时熹微的光铺不满昏暗的寝殿,铜镜幽幽听不懂他们的话语,“妾只知道妾的世界就那么大,认识的人就那么多。君侯方才说萧国数万子民,可萧国的数万子民,与妾又有什么关系?”

承沂侯无言以对。

诸太妃站直身子,她的语调森冷如寒夜冰霜,“越国皇族与卫氏一族仇怨深久,引越国发兵萧国南境,以此拔除卫氏一族南境势力,再引东南梁国攻越,届时南境一片混战,依仗随水之深、腾山之险,乱军一时无力深进,而守卫帝都的北军有出兵御敌之责,到时必会被派遣——三军混战,我们便可渔翁得利。卫家战后必定元气大伤,到时君侯想要铲除卫氏,不就轻松了很多吗?”

承沂侯看着诸太妃的眼眸,久久不语。

以国为棋,再没有比这更大的手笔了。

他在最初从安长云身边见到那个蓝裳双鬟的姑娘时可想不到,这个女人骨子里会有如此疯狂。

“这场赌局君侯参不参与,是时候给妾一个答复了。”诸太妃凑近承沂侯。

“铲除卫氏……”承沂侯勾了勾唇,“听起来很值得期许哪。”

“现在便是最好的时机——”她在他耳畔呢喃,有如蛊惑,“君侯有没有想过你的妻子,她姓关名姌,她孤独地躺在地底下,至今都未曾瞑目呢,她在等君侯为她报仇——”

二十八年前,关姌死于宫变的乱军之中。

短刀快准狠地刺入脏腑,刹那的剧痛让人神智有片刻的空白。

依稀感觉到的,是鲜血的灼烫。他抬首,看见诸太妃站直,一步步后退。

“你……一开始就没有打算给我考虑的机会。”承沂侯捂住伤口,神色狰狞。

“因为妾一开始就知道,君侯不会答应。”诸太妃冷笑,“妾了解君侯胜过世上的任何人。”这么多年来仰其鼻息,用尽心思揣摩他的喜怒,生怕他背弃她和皇帝,使他们母子就此万劫不复。

袖里藏着的刀长不过三寸,可诸太妃方才那突如其来的一下刺得太狠,几乎要贯穿胸腔,承沂侯捂住伤口,脸色煞白。

诸太妃复又坐下,在距承沂侯十步远的地方拾起梳篦,优雅从容地梳头,“如果妾打听到的消息没错,君侯想必已经秘密调人预备对妾下手了,对吗?君侯虽看似不易近人,可实际却比那博通儒术的卫之铭更为仁慈,对吗?君侯不忍南境子民陷于战火,便只好舍弃与妾多年的情分,对吗?”她一段话说了三个“对吗”,每一次说出这二字,都含着恶意的嘲讽,“让妾再猜猜君侯之所以还没有动手的缘故。君侯生于皇家自幼习礼教,不愿师出无名。妾好歹是皇帝生母,你总不能悄无声息杀了妾。通敌卖国之事一来太过骇人,若让人知道会折损皇家颜面,二来,君侯也没有抓到证据。妾猜,君侯大约正在苦恼该以什么罪名来赐妾一杯鸩酒呢。”她张开双臂,紫丝上襦的衣袖沾染了大片鲜血,“妾自忖实力不及君侯,只好先行动手了。”

承沂侯蓦然窜起,一抹雪亮的光向诸太妃飞速闪来,她未曾防备到承沂侯还有这一手,猝不及防下急急后退躲避,被妆奁绊倒,就势一滚,避开刀光后大喝,“来人!”

候在屏风外的是一群乔装的武者,此时听到动响一拥而入。

承沂侯片刻也不耽误,在诸太妃闪避让出身后轩窗时抓住机会,破窗而逃。

“还不快去追!”诸太妃连忙大喝,“绝不能让他活着出康乐宫!”

承沂侯是习武之人,统兵多年未曾懈怠刀剑,如今虽受伤,那些武者却也一时奈他不何,随承沂侯一同入宫的卫士就守在殿外,亦纷纷上前拔刀参战。

康乐宫成为了战场,兵戈声清脆,声声震慑人心,朵朵血花开在绣罽纹帘之上。等闲宫人早已被撤下,康乐宫的宫门紧闭。

谁也不知道诸太妃在康乐宫的暗处藏下了多少个武者,一个人倒下便会有另一个人杀出,这场刺杀显然蓄谋了很久,就是要让承沂侯死在此时此地。承沂侯随行的卫士也个个身手不弱,加之承沂侯已然察觉出诸太妃的危险,进宫时所带的护卫随从比平日的两倍还要多。一时间双方僵持,胜负未明。

然而承沂侯受了伤,势必不能久战,可是逃不出去了……这样的念头在他脑子里盘旋。

康乐宫的宫墙高大,就如同一个囚笼,纵插翅亦难飞,宫门锁死锁住了生的可能。纵然他靠这些忠心的护卫杀出了康乐宫,又能如何呢?北宫那样大,这里是诸太妃的势力所在。

他逃不出去的。

想到这时他眼睁睁看见自己身边最近的一个护卫被弩箭射穿,这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儿郎,就这样被钉在了廊柱上死不瞑目。

弩机,是军中才有的武器——他忽然意识到了这点。

紧接着他听见风声呼啸,弩箭狠狠贯穿了他的腹部。他倒地,被人一涌擒住。

一柄长刀毫不犹豫地向他砍来。

“慢着——”诸太妃喝止住了那个人。她向承沂侯款款走来,莲步娉婷,尽显仪态,“君侯身份贵重,哀家可以让你说出你的遗言。”她用穿着岐头履的纤足挑起承沂侯的下颏,满是轻蔑嘲弄。

这个男人曾让她俯身侍奉,她如今折辱他一番也不为过。

“你已经……开始动手了?”承沂侯咳出一口血,哑声问。

“不错。”诸太妃笑,“说起来哀家还真是佩服你,情报那样仔细精密,若不是被你察觉出了端倪,你以为我会将大计告诉你还给你‘考虑’的时间?哀家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联合你,密使已派往越、梁两国,效忠于你的潮义潘氏已归附哀家,平南郡也早有哀家的势力布下,谢愔,你已挽回不了什么了。”她笑靥愈发的美,“你的死也是哀家一早就筹谋好的,哀家的计划,可不止同你说的那些。”

然而她说的话,承沂侯已经听不见了,大量的失血让他的神智开始恍惚,他的目光迷蒙,望向诸太妃时低声呢喃着什么。

诸太妃侧耳弯腰,她总算听清了承沂侯是在说,阿姌、阿姌……

诸太妃的目光有一瞬的黯然,这个男人,到死都还记得关姌。

她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记挂这么久?

她不知道谢愔和关姌之间有怎样的故事,她甚至从未见过关姌,只知道她们有着相似的一张脸,只能从谢愔偶尔的只言片语中,去推断那个早逝女子的性情。

对于关姌,她说不清是嫉是恨,抑或是羡。

片刻怔神,她竟不由想起了与谢愔的初见。

初见隔了二十二年的岁月,从平南边境第一次来到帝都的小丫头在帝都的繁华中目瞪口呆,她见到了那个衣冠华美的贵胄,他英俊得让她以为是天人谪临,那时的他在醉酒中将她错认,下意识轻轻唤了一声,阿姌……他吐出这两个字时的眼波,是她从未见过的温柔。

“阿姌……”他轻轻说。

她注视着谢愔,这是她第一个男人,她看着他时眼眸中神色复杂得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阿姌,你在吗?”大约是回光返照,这句话或许会是承沂侯谢愔此生最后的一句话,他距死亡已不远。

诸太妃知道,他是将自己当成了关姌。她心念一动,下意识更低俯身,“我在。”

利刃的寒光突如其来扑来,诸太妃后仰,却已躲不过,火烧一般的疼痛让她恐惧,她大叫,按住自己的脸,黏腻的鲜血正争先恐后地涌出,洗去脂粉红妆,将一张美人面染成了罗刹。

“你不配。”这是谢愔最后的一句话。手一松,短剑落地。他无比的疲惫,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前些日子他会梦到关姌了,因为人世太苦,她来接他了。

这一场漫长的思念,终于到了结束的时候。

承沂侯的尸首,在五日后桑水中发现。据承沂侯随行的卫士说,承沂侯堕水是因为拉车的马匹忽然发狂,于是拖拽着马车一起跌落了水中,他们有心相救,奈何水急,无力回天。

于是掌权数十年威慑朝野的承沂侯便这样出人意料又轻而易举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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