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烽烟骤起
清安十五年八月二十一,受诸太妃之召,安潋光及其母亲、六哥前往帝都。
五日后,越国文身披发的夷人披着轻便的皮铠,如同一支突如其来的冷箭,刺向了安定宁和的菹城。
越国军队的进攻,是遵循对诸太妃的承诺,更是为了他们的野心,更是为了复仇。
萧国建国后,屡次对越国用兵,越终究是未开化的蛮国,虽朝堂内行汉制、立汉法,但仍是浅了根基,因此在元帝、文帝两朝数度战败,最后于惠帝初年求和称臣,去帝号改称王,越国为萧国从属。
越对萧,可算是仇恨已深。
诸太妃得不到高门士族的支持,所以她早就将目光投向了寒门,甚至是身份更低的贱民,她早年生活于市井底层,知道有些氓吏小民虽不学诗书,却照样有让人害怕的本事。
高门士族只看到诸太妃缩在承沂侯谢愔背后祈求庇护,却没有看到这些年诸太妃一直在暗地里笼络底层势力。
一场惊天谋划,在隐秘中被定下。
打破萧国数十年安定的第一场战乱,就此发生。
清安十五年九月初一,韬光养晦多年的越国奇袭菹城,不宣而战。守将安长云仓促应战,依靠城门坚固勉强抵住了夷人第一次进攻,战后清点人员,发现城中兵卒竟伤亡过半。
之后夷人围城三日,城内人心惶惶,安长云求援,可都传信失败——这后来也被史官总结为萧国失败的原因之一。萧自立国来一方面依仗山峦河川之险,一方面也被地势所误,菹城之后是大江高山,数十里无人烟,最近的守军若要赶来驰援都需两三日的行程。被派去传信求援的兵卒皆被越人截杀。
镇南将军安长云见求援无望,坚守也未必能久守,便冒险带着老弱残兵开城门冲锋,将越人攻击吸引至东城门,趁乱时下令自己长子安渡,次子安清带领精兵从城西兵力薄弱处突围,逃入了山林之间。
菹城一战惨烈,最后安长云力竭被俘,誓不愿降后,被越军枭首。
安渡、安清也在父亲死后产生分歧,长子执意为父报仇,而次子更愿投奔叔伯求援。手下精兵被他们兄弟一分为二,安渡领两千兵卒杀回菹城,虽勇挫敌将,终究还是中伏被杀,安清带着生下两千兵卒翻山向东前往伯父安长靖守卫的醴川城,一路上越人追击不断,到醴川时只剩兵马八百。
安抚了侄儿后,安长靖在醴川严阵以待。安长靖算得上是老将,曾在惠帝初年攻乌奴时立下赫赫战功,也曾与越人数度交锋未曾有败——他的战绩足以让他骄傲。
于是这位萧国的名将,也因自己的骄傲而亡。
醴川城墙高大坚固,易守难攻,可这位老将不愿守城而是在城外三十里列下兵阵,要为自己的弟弟及菹城百姓报仇。
最后这一战的结果以安长靖的失败而告终,他命丧箭下,五万兵甲覆灭,披铠的大象踩着地上尸骨继续前行。
而此时,距菹城城破不过十日。
之后萧国南部边境各个要塞被逐一攻下,越人在南境肆意烧杀,一路凯歌北上。
清安十五年这场战乱被后世称为“清安之难”,这是一场浩劫,鲜血与号哭将萧国南部变成了地狱。
这也是安潋光经历过的第一场真正的战争,不同于往年小股夷人的抢掠,她站在菹城城墙看着父亲指挥若定。
因为诸太妃的召令,她和母亲胞兄躲过了菹城的屠杀,等到他们听到越人大举入侵的消息时,马车都走到了百林郡。
从平南郡逃难的流民带来了故土的噩耗,他们说平南将要沦陷,菹城早已成为焦土,他们还说只怕百林郡的郡兵也挡不住越人的象骑兵,想要活下去只有赶紧逃。
平南郡地处萧国最南端,接壤两国,驻守的兵马远胜寻常郡县,都没能挡住越人,更何况是百林?
这是战争,这就是战争……安潋光看着那些神色惶恐的人们,忽然心里泛起了一丝恐惧。
她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女孩,幼年时父亲教她要保家卫国奋勇杀敌,她记下了,可她活到现在都没有亲眼见一见战场的残酷。
她看见有不少逃难的人都受了伤,血结成了暗红色。一路上都有被丢弃的死尸,即便是亲人也顾不得掩埋。
“六哥,我们怎么办?”她的果决、胆识、智慧都在震惊之后不见了踪影,她只能像个孩子似的去问年长的人该怎么办。
“去帝都。”安济沉稳地将行李收拾好,“即刻启程。”
“去帝都……”安潋光喃喃着这几个字,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那阿父呢?我们去帝都逃命,阿父呢,几位兄长呢?不管他们了吗?他们还在菹城!”
“他们不在菹城了。”安济简洁道,“菹城已破。”
那时他们还不知道自己的家人是死是活,但无论如何,回平南郡去找他们是死路一条,他们只能北上,去帝都。
那夜安潋光睡在马车内,她在梦里依稀梦到了自己的父亲,梦到他满身是血,她被这个梦吓醒。
醒后,一个更惊恐的事实让她恨不得自己犹在梦中。
诸夫人不见了。
她留下了一封书信,踏上了回路。
九为阳数,九月九故名重阳,据说这日阳气最足,可谢玙走在重阳的夜里,依旧觉得阴气森森。这里是皇宫的偏僻地,靠近康乐宫西,他望了眼天穹,再次确定今晚没有月亮。
他没有提灯,这条路上也没有烛火照明,就连远处宫室的亮光都被眼前重重的枝叶掩蔽,他几乎是摸着往前走,在这样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这里这样黑,树木又这样密,他吃力地拨开自己头上低垂的木樨树枝——改日非得叫人将这里的树木给拔了,再将道路好生休整休整,沿甬道一路悬灯不可。又转念一想,不成,若是将这条路弄得太亮堂了,自己再想偷偷来岂不就难了?
罢了,好在这里的路他走得也熟了,还不至于走岔了道。
他摸索着走到一堵高墙之下,即便周围没有任何标志,他也知道自己是找对了地方。他仰头仔细估算了一下墙高,又看了看周遭的树木,心里大概有了个把握,拾起一块石头往墙内投了进去,再嘬口学了几声布谷叫。
过了一会儿他挽起衣袖,顺着墙外的树往上攀,再小心翼翼地经由树枝爬到了墙头。
“阿惋、阿惋……”他在墙头伏低,轻声唤道。
“小声些!”墙下果然有人接应。
他冲她笑笑,“就知道你还没睡下,快帮我下来,不然一会儿就被人瞧见了。”
“怕被人瞧见你还来——”阿惋嗔怪,还是朝他伸出了手,“我将一块大石头挪到了墙下,你一会儿可踩住了——唉,慢些。”
谢玙由阿惋扶着慢慢从墙头下来,最后一下脚滑,几乎带着她一块儿摔倒,可他笑得没羞没臊,“阿惋,我冒着千难万险来看你,你欢不欢喜?”
“谁要你来的!”阿惋压低了声骂道,“都说了我现在不便轻易见你,也叫你不要耍这些危险把戏,你怎么就是不听。”话是这么说,可还是牵着谢玙的衣袖蹑手蹑脚地往房里走。
谢玙难得没有多话,一路沉默。
《礼记》有言:女子出门,必拥蔽其面,夜行以烛,无烛则止。
这道理,他在那日回去后便懂了。
他可以不畏悠悠之口,可她还需战战兢兢活在俗世。
“你放心。”他小声说,“这回我来,谁也没有惊动。今儿重阳,广德殿设下了宴席,所有人都去了。”
“嗯。”她走在他前头,轻轻应了一声。
“阿惋,你会不会不愿见我……”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会。”阿惋简洁答道,向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探明前边没有人后,方带着他往里间走,“但你来找我,我会很怕。”
谢玙的眼眸黯淡了一些,果然还是不该来的,会给她添麻烦。
“墙那么高,我真怕你会摔下去。”阿惋蹙眉肃然道。
谢玙一怔,扑哧一笑,笑过后不忘拧眉恨恨道:“我才不会摔下去,我像那么笨吗?”
“是是是,你不笨,是我白担心了。”阿惋笑道。打小时起她若和谢玙有什么争辩,多半是吵不起来的,往往是谢玙斩钉截铁说什么,她便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此时谢玙听她这番话,心中不知是欢喜还是酸涩。明明还不过是十四五的年纪,可好像距儿时已经隔了很多年的光阴。
“你要带我去哪儿?”谢玙问。
阿惋带着他在殿中左拐右拐,走的地方多了谢玙都有些晕乎。
阿惋掀开竹帘,将谢玙带进了自己的寝居,谢玙进去只看了一眼,红着脸又飞快地退了出来,“咱们在外面说话就好,何必、何必……”
其实阿惋还住在织云阁时,谢玙在那里横行无忌,织云阁的哪个房间他没有去过?只说幼年时他们睡在同一张榻上的时候也不少,可方才他一看到屋里的罗帐软榻还有打开的妆奁,熏香的铜炉,便下意识想要逃开,仿佛自己走近了,便是做了什么天理不容之事一般。
阿惋面颊微红,侧首看向一旁的屏风,“你若不进去,一会儿被人发觉你跑来我这儿,那可就——”她瞟了谢玙一眼,“阿玙,你怕什么呢,又不是让你去什么魔窟。”
说的也是,他怕什么呢,这是阿惋,又不是别人,他难道还要像贺谈元见晁娘子那样怯得连话都不会说吗?
咬着牙硬着头皮走了进去,与阿惋各自坐下后却是一时无言,自从那日之后,他们之间的氛围仿佛就古怪了。
阿惋低着头,默默似有心事。
“广德殿设有宫宴,你不去吗?”过了一会儿阿惋问道,“你可是最爱热闹了。”
“广德殿的热闹每年都一样——”谢玙答,坐了一会儿也不觉得不自在了,这里的布置一如多年前的织云阁,他的目光落在阿惋面上,她还是过去的模样,即便个子稍稍高了些,五官长开了些,但在他看来这还是过去的那个阿惋,面容素净、秀婉,眉目带着几分稚气柔和,他恍惚间有着错觉,这还是很多年前,时光未曾逝去。
“我冷清,每日都是一样的。”阿惋低头说,状似漫不经心看着一卷琴谱。
“可是——”谢玙说,“我很想你,我就来了。”
那样低低的一句话,像是窗外扑棱飞过的鹊鸟,在人还未来得及捕捉就已闪过,阿惋疑心那只是她的错听,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谢玙的声音了,少年的嗓音不似过去那样清亮,轻柔、略哑音色让她觉得有些陌生。
她抬头,看到了谢玙的眼眸,他眼中坦然直接地写着思念,从小到大,谢玙一向是个喜怒外露的人,他很想她,所以他就这样自然而然说出了口。
阿惋与他对视,两人都忘了挪开目光,好像可以从彼此眼中看到地老天荒。
还是谢玙先感觉到了尴尬,垂下眼故作轻快地笑,“好了好了,我是来陪你过节的。”他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小的包裹,在凭几上打开,“诸太妃在宴上品珍馐享美酒,却不许你这个侄女去广德殿,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姑母,我都看不下去了,看在咱们这么多年交情的分儿上,我就来陪陪你,也免得你这总是冷清。”
那样小的包裹里并没有太多东西,无非是蓬饵,重阳食蓬饵,是很古老的习俗。
“还有这个。”他从腰上解下一个小葫芦,“菊酒。”
“你备得倒齐。”阿惋笑。
“哪里就齐了。”谢玙亦弯眼一笑,他撑着凭几探身到阿惋面前,将什么簪在了阿惋鬓旁,“茱萸。”
这样一瞬亲密的举止,儿时常有,谢玙偶尔会忘了他们都已不再年幼。
他手指擦过阿惋耳郭时她心中一悸,有种酥麻的感觉迅速蔓延,让她一时忘了言语。
“据说重阳食蓬饵、饮菊酒、插茱萸,可以长寿。”谢玙说。
对每个被困在深宫的人来说,长寿是最好的祝愿了吧。阿惋默想,“我也听人说过这个,是二姊告诉我的。”她已经有许久想不起诸家的手足,这时提到同父的阿姊,声音有些艰涩。
“我是听舅父说的。”谢玙道,还有些话谢玙想说,但他尚在犹豫。
卫昉有如谢玙之父,他告诉谢玙的,不只是重阳的风俗。今日卫昉和谢玙长谈,问谢玙愿聘哪家女为妇,谢玙依旧含混其词。末了卫昉叹息,阿玙,你已虚岁十五了。
如一记重锤砸在谢玙心上。他还年少,不过十五岁,可十五岁却也远远不算个孩子,他离娶妻、就藩已经很近了。
若他远赴赵国,阿惋会在哪里?陪他一同去藩地的那个女子,又会是谁?
他想问阿惋,可愿意同他一起离开帝都。
谢玙再也没有机会问出这个问题了,因为他忽然听到了外头的嘈杂之声。
“好像是历胜门出事了。”阿惋也听到了声响,她和谢玙一同站起,走到了窗边细听,“是车马的喧哗。”
康乐宫的西殿距历胜门很近,历胜门的动响可以借助风势传到这里。
可这时历胜门不该有车马驶过,而且听声音,是一队走得很急的人马,骏马的鸣叫撕破长夜。
宫门自入夜后必须下钥,非十万火急之事叩不开宫门。
他们面面相觑,年少的他们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惊诧与恐惧。
山雨欲来!山雨欲来!
诸夫人留下书信独自赶赴死亡,不是没有想过自己的一双儿女,只是安长云对她而言太过重要。她曾在卑贱与肮脏中摸爬滚打,安长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给予她希望的人,安长云一死,对诸夫人来说就是天崩地裂。
很多年后《列女传》会记下诸夫人的故事,她的贞义亦会在市井中口口相传,人们都会记得为国惨死的镇南将军有一个可歌可泣的妻子,人们说当镇南将军被枭首,头颅悬挂于菹城残破的城墙之上第三十个日夜,有一个徒步走了很远山路双脚都是血痂的女人走到了城墙下,抚墙恸哭。
有带刀越人兵卒路过,叱问她为何人。
她答,萧国镇南将军之妾,请与之共死。
越人感其情义,遂斩其首,与安长云合葬。
后来诸太妃将自己的姊夫追谥为武懿公,尊诸夫人为武懿公夫人,可那是身死之后的事了,诸夫人不会再知道了。
她同样无法得知的,还有她儿女的际遇。
安潋光会记住那个叫作梧县的地方,之后的一生,她每一场噩梦都与这里有关。
清安十五年九月十五,她在梧县第一次遇到了越人,第一次历经战场的屠杀。
越人的军队行进很快,他们不止有能摧城拔寨的象骑兵,还有迅疾如风的轻骑兵,乘瘦矮敏捷的越马,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梧县的县长早已逃亡,这里的百姓也纷纷背井离乡。
安济、安潋光和逃难的人们一起仓皇北上。一路惶恐不安,或真或假的消息在难民中疯传,每个人都在惊慌,许多人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只是不停地逃。在距菹城城破不足半个月的时间,南境已是地覆天翻,所有的秩序、尊严都被踩得粉碎。
“哥,这里是哪儿了?”车厢内安潋光问自己的胞兄。
安济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大约是梧县。”
“距帝都还是很远……”安潋光喃喃。
“不远了。”安济拍拍妹妹的肩,“别怕。”
唯有大难临头才知道兄长的存在意味着什么,安济此时是安潋光惶恐不安的心中仅剩的支撑,他说不怕,那她便真的心中稍定。
“阿贵。”安济招呼车外赶车的车夫,“歇一会儿,吃些东西,咱们晚上还要继续赶路。”
车夫勒住疲惫不堪的马,安济将半筒干饭递给他,阿贵接住,手有些发抖,血丝满布的浊眼中尽是惴惴之色,“小将军,越夷应当不会追上咱们吧。”他是安家家奴,故而唤安济一声“小将军”。
“我不知道。”安济的声音压得很低,掩不住的沙哑,“咱们只有努力往前逃。”
可是来得及吗?安济在车上回望南方,越人的军队到了哪里,他们还有多久会赶来?
命运很快就给了他答案。
人群中像是忽然爆发出了凄厉的惨叫,“越人来了!”
喧哗吵闹如潮涌,不住地有人嘶喊,人们顾不得什么,飞快地往前逃,一时间踩踏无数。
安济看不到南城门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在乱起之时他唯有尽本能地朝阿贵大吼:“快、快走!”
阿贵赶紧一挥马鞭,拼了命地驱赶拉车的骡马。
可梧县人潮涌动,慌乱的难民将道路堵塞,本就不宽的路更是寸步难行。惨叫从后方不断传来,是有人被践踏在马蹄之下,是有人被斩于马刀之下,惊慌的浪潮层层叠叠汹涌,安济还看不见血,但他知道死亡已迫在眉睫。
“哥,弃车!”安潋光从车厢跳下,这些天来她仿佛一直都是混混沌沌似还未从震惊中走出,此刻大难临头终于清醒了几分,“马车走不动的!”
安济短暂迟疑后也从车上跳下,撕下一方布裹在了安潋光脸上拽着她往前逃,阿贵跟着他,马车和车上的干粮钱财无人去管,这时候命是最要紧的。
人多,阿贵的身影很快被淹没在人群之中,安济和安潋光也几次险些被撞开,他唯有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握住安潋光,死也不松开。
越人的骑兵悍勇,他们直接冲撞开梧县的城门,将五尺长的马刀挥向所有他们看见的活人,他们如一竿染血的枪,势如闪电般地笔直向前。
屠戮疯狂展开,梧县是新的地狱。
安潋光会记得那一条似乎看不到出路的长路,记得身边总在拥挤的逃难者,她跌跌撞撞地跑,一只手被哥哥死死攥着,胸腔里的心跳剧烈,剧烈到她耳中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再没有了别的声音。
她的哥哥忽然猛地扯了她一把,厚钝的砍刀擦着她的头劈过,巨大的力道将她身边一人几乎劈成了两段,血泼在她的眼中,灼烫刺痛,可她依旧看清了那个死去的人,看清了挥刀狞笑的罗刹。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看见死人,她的父亲曾率军抗击越人虏寇,她就站在菹城城墙上看着父亲指挥若定,敌人的鲜血是父亲英勇的证明。可是在梧县,在与死亡擦过的瞬间,在鲜血泼到眼底时,安潋光只想放声尖叫,她忘了自己将门虎女的身份,忘了她的骄傲和智慧,这是人对于死亡出自本能的恐惧。
安潋光的脑海一片空白,下一刻,又有刀光向她扑来。
安济拉着她没命地逃,那名越人步卒并没有追来,手无寸铁的弱者那样多,他杀谁都一样,整座梧县已然沦陷,逃到哪里,也都有手持兵刃的夷人。
安潋光后来再回想这段记忆,她怎么想也想不起哥哥带着她跑过了多少地方,她踉踉跄跄地跟着,只觉得天旋地转,四处都是绝望,鲜血一朵朵溅开,是这座灰蒙蒙的小县和阴沉天幕下唯一的亮色,她觉得很累,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转过某条巷陌,才喘息几口,远远便看见有越人逼近。安济扭头看着自己的妹妹,猛地朝她一推。
那扇民居的门没有上锁,安潋光跌了进去,门被关上,她陷入了黑暗中,光明被吞没。
她愣愣地爬起,听见外头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安济扭头看向她的那一瞬,眼睛红且狰狞,这是一个哥哥无所畏惧的眼神。
她蜷缩在这间木屋中,听着外头的喧哗,木然发呆,终于一点一点清醒了过来。
她意识到了她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哥哥的保护,兄长将她藏到了这里自己却跑去引开了那些越人。
可她在这里能安全多久,她的哥哥又会有怎样的下场?
这时她听到了惨叫,是哥哥,她熟悉他的声音。
她下意识想要冲出去,却又顿住了脚步。
门外面是地狱,她能救得了谁?
但是不出去的话……不出去的话,她会后悔一辈子。
她用力推开门,头也不回地往前冲,她看见了哥哥,确切地说,是看见了一摊血和一方破碎的衣角,七八个越人围住了安济,她只看见他们举着刀,大笑着向他砍去。
她尖叫着向那些人扑过去,她以为她可以如自己的父亲一样。
可终究只是个荏弱的女孩,她自幼跟随父兄习武,她读兵法学天文,她能诗书善算学,但那又如何?在越人兵卒面前她只是个孩子,孩子的勇敢是可笑的,他们轻而易举地打倒了她,折断了她的骨头,逼迫她跪下。
在她衣襟被人撕破时,她恍惚听见越人用古怪声音说了句什么,半惊半喜,然后他们的动作无一例外地停了下来。
安潋光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她凭本能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恐,她明白了为什么她最初跳下马车时哥哥要那样小心地为她用布片遮住面容,她徒劳地掩住衣襟,却已来不及。
她是个女子啊,她不得不正视这个身份,以及这个身份所带来的,莫大的耻辱。
所有的挣扎都无力,歇斯底里的号哭挽救不了什么,撕裂的疼痛摧毁了她的神智。
十五岁的安潋光在疼痛中走向毁灭。
(https://www.02shu.com/5039_5039005/43342587.html)
1秒记住02书屋:www.02shu.com。手机版阅读网址:m.02sh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