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莫怨流光
越国悍然入侵萧国的消息传到帝都,引起轩然大波,萧国边境数十年平和无事,年轻一辈的人几乎不知何为战争。
这正是多事之秋,谢愔死去后新的权利角逐展开,原本岌岌可危的平衡被打破,从前效忠于谢愔的潮义郡潘氏一族试图取代谢愔的地位,卫氏一族也想趁着谢愔死去大权独揽。
突然燃起的烽烟打乱了各自争斗的进程,战报和各式的传言不断地被送到帝都,纷乱中的惊慌也逐渐滋长,上自公卿下至黎庶,无一不是在阴云中蹙紧了眉提心吊胆。
半月时间,萧国南境三郡几乎全部陷落,越人肆虐,一路烧杀不断。
越人的凶狠妇孺皆知,一时间人心惶惶,南方逃难来的流民更是渲染了这种恐慌,司隶校尉不得不加强京中巡防,以免生乱。
灯火烛影下一双手缓缓伸展开。
这是一双老人的手,枯瘦苍白,暗褐色的斑点落在褶皱之间。
“这双手,曾经拉得动硬弓,握得住缰绳。”老人说,“现在,这双手掌控着萧国百万人的生死,若是不小心抖一抖,万千人命赴黄泉。”
他的声音很平静,无悲无喜无骄无躁。
“所以父亲的手得稳。”老者身旁的男子展开一封卷宗,道。
“我想知道我是否老了。”老人的目光很平静,他眺向窗外,眼眸中映着满天星辰。
这是一个很好的夜晚。
却有许多人无法安眠,因为焦虑,甚至是恐惧。
帝都九百里外,腾山潜龙关的鏖战仍在继续,死者的尸骸足以堵塞河川。
卫之铭,后世被追谥为宣庄公的两朝权臣,在清安十五年这一年终于手揽了朝野全部的大权,再无人压制。
这算是临危受命,因为他面对的是萧国前所未有的危难,整个国家的担子都压在了他的肩上。
这也算是趁乱夺位,谢愔死后留下的权力缺失因外敌入侵而不得不被迅速填补,原本就被破坏的平衡彻底打破,用最短的时间赢得了朝臣拥护、天子授命。原本还妄图和他争斗的人都不得不暂退,因为外敌当前。北宫之内的那对孤儿寡母无力去面对夷人的刀剑,只能将整个国家都交付给卫之铭。
灯烛暗去,不甘地挣扎几下后渐渐微弱。
“父亲心中不老,纵使耄耋亦当壮年,父亲心生衰败,青丝三千亦是华发。”男子剪去多余烛芯,火光再度跃起,照亮这对父子的面容。
老人挑了挑眉,“其实我未尝不想老去,含饴弄孙、江头垂钓何等肆意。可惜——”他垂眼喟叹,“偏偏我姓卫,偏偏我在这样一个世道。生来命如此,再无话可说。”
男子灯下静静地查阅京中粮储,也是许久无言。
“我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你。”卫之铭看着自己的儿子。
“父亲这是什么话。”卫昉放下卷宗,笑容悠长宁和,“儿子也姓卫。”
卫之铭看着自己的独子,沉默许久,轻轻一叹,“我有时会想,若明素还活着,愿不愿见到你如今这副为案牍劳形的模样。”
卫昉怔神,最后垂下眼睫,“父亲看一下我方才算出来的数吧,如今帝都的储粮大概只剩这么多了,然后各郡的粮储统计在这儿——”
卫之铭接过去却并没有看,“如我估料不错,太仓的余粮已不足八十万石。不说粮储,只怕连国家帑藏都已不足。蜀地富庶,世代帝王公卿挥霍无度——就如同天险稳固一般,有些观念已根深蒂固。阿昉,你只告诉我,距潜龙关最近的奉陶郡粮储多少?”
“粟二十万石,麦十万石,稻万石,菽千石而已。”
“传令,以奉陶之粮供给前线。”
“父亲是要速战速决?”
“以萧国当今之势,并不宜长久作战,久战伤民,不如——”卫之铭的眉心用力攒起,终是下了决心,“阿昉,以禁军五万精兵,会合棘水、随阴、宁武、庆阴、泰定五郡兵力共击越夷,你以为有几分把握?”
卫昉锁眉深思,很长一段时间不曾言语,案头烛火明暗不定,一室森冷。
“父亲心中已有答案了。”卫昉最终答道,“不论几成的把握,父亲都会选择全力一击,背水一战。”他抬眸与老人对视,“都说家国,可在父亲心中,国的分量终究要重于家。”
“我卫家依靠北军控制帝都慑服朝堂,若将北军调往战场,只怕与我们不利。”卫之铭自然清楚他方才决定中的利害,“可大敌当前,没有藏私的余地。”
“父亲说得没错,大敌当前——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哪。”他长叹。
“阿昉,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卫氏一族的发家起源?”老人枯瘦的手轻拍卫昉肩头。
卫昉愕然,有些恍惚,“从前长姊曾与我说过,”他朝卫之铭揖身,“愿闻父亲教诲。”
卫之铭抄手发了一会儿呆,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卫氏以武起家,若溯源而上,最初的显赫距今有两三百年了。那时九州还有同一个国号“宣”,我卫家先祖是追随宣太祖征战天下的功臣。自太祖一朝被封万户侯,数代显贵。那时卫氏一族的人丁比而今还要广,分支遍布北方诸郡——可是后来你知道为何卫氏一族南迁至蜀地,在这逼仄一角苟延残喘吗?蜀中诚然是闲散安逸的好地方,可是男儿生于天地,至死不见天下之广,实是恨事。而我卫家的儿郎,已有数代不曾离开过巴蜀了。”
“儿知道。”卫昉垂眉敛目,“是因为宣朝愍帝时的‘胡祸’,朔北胡人大举入侵,都城被破,士族大量逃亡,或西避入蜀中,或迁往江南。后来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迁往客乡的士族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归故土。”
“你说是六合一统好,还是四分五裂好?”
“自然是六合一统好。”
“话是如此。”卫之铭眯起眸子,掩不住的沧桑怅然,“据说当年胡人南下,北方的士族不是无法抗击胡人,只是因彼此猜忌,都不肯出力勤王,眼睁睁看着都城破,君王丧,然后胡人的弯刀指向了自己。”
“着实令人唏嘘。”卫昉感慨。
“我翻阅先祖札记,字字浸血,读来毛骨悚然,那时战乱的残忍,实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一句都无力概括。”卫之铭危坐,瘦削的脊背笔直,“既为朝臣,既受民奉养,我便不忍宣朝末年的乱世重临萧国。”
“儿知道。”卫昉颔首。
忽闻窗外有纷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僮仆叩门,虽焦灼却依旧恭谨。
“何事?”卫昉拔高了嗓音问。
“司隶校尉怕是不好了。”仆人哀然道。
司隶校尉卫之锋,是太傅卫之铭的同胞弟弟。
太傅府的车马匆匆备好,在午夜驶向了司隶校尉府。
司隶校尉此官与尚书令、御史中丞并称为“三独坐”之官,足见在朝中的至关紧要。卫之锋拜司隶校尉之职已有二十余年,可他如今已过花甲之岁,满头的白发,一身多病,终于在这样一个多事之秋再也支撑不住,倒在榻上没能再起来。
昔日威风沉稳的司隶校尉只剩最后一口气吊着。
老人之间的生离死别,总是分外感伤。卫之铭坐在卫之锋榻前,垂涕无言。
“阿兄,我这是要去了……”卫之锋的眼睛早就不大看得清了,牵着卫之铭的衣袖喃喃。
与卫之铭同辈的人走得已经不剩几人,卫之铭悲从心起,抚摸着胞弟的手背,“且安心去。”
“我不安心哪,阿兄——”奄奄一息的卫之锋忽然悲戚道,“祸起之时,我不能护子孙无虞,不能与兄长共事,这叫我怎能瞑目?”
卫之铭看了眼榻前跪着的晚辈,含泪宽慰道:“儿孙并非庸碌之徒,不会叫你失望。”
“可是眼下危难之时,我实在不敢闭眼啊。”卫之锋失明的眼中划出一行混浊的泪,“阿兄将如何应对眼前之劫?”
卫之铭俯到卫之锋耳畔,将自己心中布局低声说了。
“卫家的百代荣辱,便仰仗阿兄了——”卫之锋攥住兄长的手,濒死之人忽然有了很大的力气,却又渐渐松开了手。
他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蓦然,他想起了什么,干枯的嘴唇翕合几下,但在无人听清之时,他便断了气。
死在这时的卫之锋何其幸运,至少他可以体面地合眼。
只可惜,没有人读懂他的弥留之言——阿兄,小心帝都……
清安十五年建亥之月,驻守帝都之北的北军浩浩荡荡踏往南境。
帝都六十里外是百丈山岳,那一系绵延的山岭被称为“腾山”,传说中古有蛟龙山涧腾跃升空,腾山陡峻路狭,唯有潜龙关的路最好走,所以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想覆亡萧国,必先取下桑阳,若想取下桑阳,必先攻克潜龙。
五万的帝都北军和三万的各郡屯田兵承载着萧国庶民公卿的厚望南下,与越夷殊死而战,背水一战莫过于此。
祭旗那日难得的天朗气清,蜀地秋冬之后多阴云,可那日竟是晴空万里,所有人都在安慰自己,这是个吉兆。可是成败,又岂因一时天象而定?自大军离开桑阳,便是连绵数十日的阴雨,雨如冰针,冷得刺心刺骨。雨后山路泥泞难行,有人陷入池沼再未爬出,有人跌下山崖,有人病倒,一路疲惫着来到了潜龙关,不及休息,便被推上了战场。这时潜龙关的守军已几乎死伤殆尽,八百人据高墙坚守,近乎崩溃,几万人在这样的关头赶来,顺理成章接替了这些守军的命运。
潜龙关之战的惨烈,在后来的史书上足以写下浓重又血腥的一笔。很多年后谢玙都在想那场改变了桑阳卫氏百年辉煌的战争,如果那几万的北军都没有折损在潜龙关的战场上,那么未来会是怎样。
可无论他怎么猜测,都逃不了命运的设定,在那样的情况下,萧国最精锐的禁军必定是会被送上战场,他们死去的结局不会改变,他的结局也不会更改。
那一战,终究还是败了。
但并非是败在夷人手上,而是输给了忽然介入的梁国。
梁国位于萧国东南,据荆楚岭南之地,素来与萧国既不交恶也不约盟。只是乱世中裂土称帝的人,谁不想四海归一。梁国如今的君主正值壮年,自以为雄才大略,早年对江南的燕国屡次用兵失利后便将目光对准了西边的萧国,从前因天险裹足不敢前,可如今越与萧鏖战,梁国便趁机发兵进军潜龙关,不论是越人还是萧人,都败于梁国步卒铁枪之下。
当然,梁国会有如此有悖道义之举,与诸太妃派去使者的唆使不无关系,可谁也不会知道,这是藏于史实背后的阴谋。
这一败,将整个萧国都推入了绝望之中。
安潋光那时还并不知道战局如何,她却已深切感受到了何为绝望。
逃难的人愈发的多,路边堆积的尸骨也愈发的多,难民的队伍断断续续绵延数百里,他们一路北上,北上或许能得到国家的庇佑,他们并不知道帝都已经岌岌可危。幸运者或许还能望一眼腾山以北的短暂宁静,更多的人,则是死在了路上。
萧国十月的风已经开始寒冷,夜雨借着风势肆意扑向大地。安潋光用力将哥哥抱在怀里,希望可以替他挡住雨水。
大约四五十个难民聚集在这个山丘,冰雨让每个人冻得嘴唇发白话也说不出口,安静得像是都死了。
每个人都蜷缩在大树下,希望繁茂的枝叶能稍稍挡雨,他们不敢走大路,怕遭遇夷人军队,这附近也并没有刻意避雨的山洞,就算有,也未必容得下这么多的人。
“冷……”安潋光听见安济的声音在发抖。
她更加用力地抱紧哥哥——她已经有很久不曾进食了,上一次吞咽,是两天前?或是三天前?她记不得了。吃的是树叶还是草根?她也不记得了。她用最后剩下的那一点力气抱紧哥哥,抱紧她生命最后的依靠。
可安济的身子是烫的,她感觉自己像是抱着一块炭。
“冷、冷……”他反复地喃喃这一个字,早已意识恍惚。
即便不愿承认,但是安潋光知道,哥哥活不长了。在梧县时他为了保护她被夷人砍下了一条腿和半截胳膊,之后虽勉强不死,可在没有药石医者的情况下,他活不长。安潋光背着他同难民一起翻山越岭,或许还来得及,来得及在生命流逝前赶到帝都求救。
早几日他便开始发热,然后说胡话,有人劝安潋光将他丢下,因为他已救不了了。
而安潋光只是紧紧抱住哥哥,用警惕的目光看着周遭人的嘴脸。
“冷、冷……”安济的声音愈来愈弱。
安潋光小心看了眼周围,不动声色地向后缩,尽量将自己藏到阴暗处,然后拨开破烂的衣衫,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
这里还有最后小半块饼饵,她不敢吃,这是给哥哥的。
三日前这些难民的手头大多都没了食物,她剩下的最后一点饼饵,比黄金还要珍贵。
她努力藏好自己,掰下一点饼饵送到安济唇边。
可安济紧抿着唇,什么也吞不下。
“哥、哥……”安潋光小声唤他。
“小娘子——”她的声音却惊动了不远处的几个男子,他们瞥见了安潋光手中的东西,如同觅食的狼见到了猎物,摩拳擦掌缓缓站起来。人天性里的贪婪在此时毕露。
“娘子手里原来还藏了好些东西呢,介不介意分我们几个一点。你哥哥都是个快死的人了,消受不起,不如你识相的给我们。”
安潋光看着这几个精壮的男人,不说话。时值家国丧乱,七尺男儿无力卫国,却还有欺凌女子的力气。
为首之人的目光又落在安潋光敞开的衣襟——她的衣服早已被撕破,露出大片蒙了污垢的肌肤和干涸的血痕,可这的确是一个年轻女子的胸口,他笑着伸出手,也不知是不是去夺安潋光手中的食物。
猝不及防,安潋光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头朝着他狠狠砸去。
那人惨号,劈手便是一个耳光甩了过去,“贱人!”另外几人见状赶紧对着安潋光一通拳打脚踢,安潋光倒伏在地,死死地护住哥哥和那小小一块饼饵,任这些人的脚狠狠踩在她的脖子上,朝她身上吐唾沫。
曾经她是镇南将军的女儿,众人口中的天之骄女,平南郡中没有人敢犯她的尊严,她被族人捧在高处,被父母视如珠宝——但如今她失去了一切,只是一个寻常的逃难弱女。
她甚至失去了反抗的勇气,饥饿和伤痛使她无力站起。
周围人冷冷地看着,这一路上过多的死亡早就麻木了人心。
“夷人来了!”忽然听闻远处有人惊慌大吼,之后隐隐是骏马的嘶鸣。
场面顿时慌乱,耳边突然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嘈杂,嘈杂中安潋光唯一分辨得清的是撕心裂肺的哭号,是很多人在哭。
安潋光抱起哥哥跟随着身边人一起逃,梧县那日的噩梦仿佛又重临。
夜间所见一片黑暗,她在黑暗中听见了很多声音,有纷乱逃跑的脚步声,有马蹄声,有惨叫声,有刀划过血肉的声音……到最后她什么也听不见了,她用尽了此生全部的力气往前跑,后来她只听见自己的赤足踩过山石的声响和喘息。
终于她脱力摔倒,她倒下时看见天穹竟有了些许光亮,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而眼下居然已是黎明,熹微的晨光从天与地的交界泛起,她喘了很久的气才从头晕眼花中挣脱,瘫在地上全然没有爬起的力气。她很累,多想就这样一睡不醒。
她闭眼前最后瞥了眼曦光所在的地方,然后才平复下来的心脏剧烈跳动。
她看见了远处的城楼,似乎在天边可望不可即,但那是希望。
崇灵关,位于新泰郡的边界、腾山之脚,崇山峻岭之间隐藏的要塞,仅次于潜龙关的萧国第二大关卡。
安潋光捂住了脸,想要号啕大哭却并没有泪。
“哥、哥——”她欣喜地抱起安济摇晃他,“哥!哥!”
然而安济没能给她回应,他紧紧闭着眼,无声无息。他的身体不知何时已经冰凉。
“哥……”
一滴泪落在了他的脸上,他却不会再知道了。
“太妃。”潘逸媚笑躬身,他未至而立,已是如今朝堂九卿中的卫尉丞,这与诸太妃的扶持脱不开干系。潮义潘氏本就不算人丁兴旺的大族,先是依附于承沂侯谢愔,后来长房庶子潘逸投靠诸太妃,借诸太妃的谋划除去了嫡出的兄长后得以掌控家族大权,在谢愔死后更是一跃成为了卫尉丞。
“来了。”诸太妃眉目不抬,淡然应答,“近来朝中事务劳累了吧?”
“为太妃驱使,不觉辛劳。”潘逸道。
“你有何事要报,说。”诸太妃在纱帐内扬了扬下颏,坐直了身子。
潘逸语调有了几分凝重,“禀太妃,潜龙关已破。”
潜龙关攻破于梁军之手,之后萧国军队元气大伤,一路退守,而梁军悍然越过腾山向帝都逼近。
这于许多萧人而言都是一场噩梦,潜龙关破,意味着天崩地裂的开始,如今帝都人心惶惶更甚半月之前,达官或是庶民,有不少已经开始偷偷整理行装预备拖家带口逃亡。
可诸太妃听到这个消息,只是懒懒哼了一声,在博山炉吐出的袅袅烟雾中微眯起了一双冶丽的眼眸。
“若是梁人真攻到帝都来……”潘逸不比诸太妃淡然,国破家亡的结局,他显然是畏惧的,“毕竟潜龙关距帝都太近了……”
“前方骑兵乘快马送战报疾驰往返都需八日,哪里就算近了。”诸太妃不屑笑了一声,声音冷得有如坚冰,“你放心,卫之铭那老家伙还活着,他会许梁人攻下帝都?”
潘逸神色有些古怪,也不知是庆幸还是尴尬,“是啊,卫之铭还活着……”最初诸太妃拉拢潘氏一族,许下的承诺是让潘氏掌控承沂侯手中大权,得以与卫氏分庭抗礼。可诸太妃许诺得轻松,要使诺言成真却不是易事,潘氏一族终究不比桑阳卫氏,很快便在朝堂斗争中被排挤,所取得的,不过是谢愔在时的一点宫禁兵权罢了。潘姓人只怕都盼着卫之铭死,可眼下,却要靠着卫之铭来活命。
“卫之铭是有本事的,哀家从不敢小看他。”诸太妃一面把玩着一柄白玉如意,一面凉凉道。
“的确如此。”潘逸不得不顺着诸太妃的话说了下去,“卫之铭的几个侄儿上前线指挥,几个孙儿甚至亲自冲锋在前,卫之铭本人在帝都运筹帷幄,潜龙关虽破,可梁军竟也一时不能再进半步。”又干咳了几声,“不过这也不全是卫之铭之功,梁人此番出兵也得罪了越国夷人,故而夷人也在梁军后方不断烧杀,扰乱他们行军。我们可以与夷人联合,共击梁人……”
话未说完,诸太妃嘲讽地笑了一声,“潘郎哪潘郎,军政之事你不如卫之铭,还是莫要再卖弄了——夷人杀戮南境百姓数以万计,你以为结盟有那么容易吗?夷人又为何要与我们结盟,我们能给他们什么?”
“那便是要一直依靠卫之铭了吗?”潘逸面有不豫之色,“如若卫之铭自恃军功……”潘逸的担忧不无道理,卫之铭本就是几朝重臣,如果此番萧国战胜,卫之铭必然威名更甚,难保他不会有染指帝位的野心。
“这就不是你该担心的了。”诸太妃打断他的话,潘逸没说出口的话她自然清楚,她有她的谋划,可她并不打算说出口,“听说卫之铭为了迎击梁贼,迫使腾山之阴的百姓坚壁清野?”她转了话题,将声调放柔,漫不经心地问。
“正是。卫之铭下令将田中庄稼尽数焚烧,只许百姓带着部分口粮藏入山中避战,又放弃了几座甚是繁华的城池,任那些梁人在城中肆意妄为。”潘逸笑得意味深长,“从行军上来看,这样做并无过错,只可惜却免不了激起民怨鼎沸。”
“腾山以北的几家士族想必也因为这个被他得罪了吧。”诸太妃弯眼。
“可不是。”潘逸道,“卫之铭的狠心还不止于此呢。南境战乱,大批流民北逃,可卫之铭却将这些流民拒于腾山之南,不许他们踏足南境。说是怕流民中混有细作——太妃是没有出宫墙看一看,如今这帝都中流民多得……啧啧,难怪卫之铭不许流民再北上了。”
诸太妃却蓦然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地收缩,“潘逸,往日里从菹城赶往帝都需耗费多少时日?”
潘逸不明白诸太妃为何忽然这样紧张,老老实实答道:“乘良马,约一月有余。”
“那战乱时疾行逃难呢?”
“这……大约半月吧。”
潘逸没能看清纱帐内诸太妃的神情,但他听见了香炉被打翻的声音。
“怎么了?”他不懂听到潜龙关被破都能云淡风轻的诸太妃,为何此时竟这样惊慌失措。
“他们怎么还不到……”诸太妃六神无主地喃喃,她在纱帐内的身影竟剧烈发颤。
“太妃?”潘逸疑惑起身,挑开纱帐就要去查看究竟。
“滚出去!”诸太妃忙捂住自己半边脸冲潘逸怒喝。
“诺诺,臣造次了。”潘逸赶紧后退。
“慢着!为哀家找一个人。”诸太妃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急促,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令潘逸吃惊的是,诸太妃吐出这句话时,口吻前所未有的软弱,近乎祈求。
一手挑起南境战乱的诸千英不是没有想过身在菹城的姊姊,她赶在夷人入侵之前召令诸夫人带着一双儿女入京。
不过中途稍稍出了些意料之外的纰漏,一是送信的使者是个年轻的黄门,途中因贪玩误了几日的行程,二是夷人并未按说好的日期出兵,而是提早了十余日——不过诸太妃总安慰自己这没什么,想必自己的姊姊侄儿在听到战乱起的消息后会加快行程。
之后一个月的时间,她扑在了阴谋的经营中,全然忘了百里外的亲人,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潘逸带回来的不是活人,是一个比一个更坏的消息。
不过那时明确知道死讯的唯有诸夫人而已,她在菹城殉夫,感人至深,故而事迹一传十十传百。但安济兄妹的消息,却还是暂不得知。
于是诸太妃还存有几分希冀,命人再去找亡姊的遗孤。
安氏兄妹下落不明,可逃难的人那样多,从哪里找?死在逃难路上的人又何其多,焉知路边某一堆腐尸中没有死去的安氏兄妹?
然而安潋光的下落,终究还是被打听到了。
不过首先找到安潋光的,却是越人。
奉太傅卫之铭的命令,通往北方的关卡一律封锁。
安潋光到达崇灵关时,等待她的是高大的城门和紧闭的城墙。
还有许多的逃难之人被堵在了崇灵关外,哭喊震天都没能使守关大将将门打开。崇灵关的城墙那样高,投下大片死亡的阴影。
有些流民偷偷翻山逃入了腾山以北,山间的每一条道路都被把守,于是他们就从树木荆棘中硬闯一条路,有许多人都死在了这条路上,但总还有一部分活着到了帝都。
更多的人并没有去走这条路,有些是因为没有了翻山越岭的力气,有些是胆怯山路艰险,更多人是还对崇灵关抱有希望。
安潋光是第一种人,饥与病让她只能在城门下等死,在难民的号哭中日渐绝望。
直到那一日夷人攻城,这些从梁人手中败退的越人抱着尝试的心态进攻崇灵关,关内守备的将士无所畏惧,可于城墙外的流民来说,这是一场灾难。
夷人的马蹄声远在山那头,城墙下的流民四散而逃,而安潋光从城墙角缓缓站起,用尽力气往越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她这样不寻常的举动让许多人瞠目结舌,冲在最前头的越人骑兵甚至怔住。
安潋光抓住机会用越语大喊,“我是萧国皇帝的妹妹,带我去见你们的将领!”
她生活在与越国交界的菹城,说几句胡语不算难事,兵卒听她说是萧国皇帝的妹妹,当真将她带到主帅坐在的中军大营中。
安潋光会的夷语不多,但足以表达她的意思。
她是萧国的外戚贵族。
不要杀她,诸太妃必定会用万两黄金赎她。
主帅不明真假,但见她谈吐不凡胆色过人,也就略信了几分,他是贪财之人,更何况如今与萧国在打的主要是梁国而非越国,不少抢掠足够的越人都在此生萌生了退兵的心思,再三斟酌后主帅命人将安潋光带下去,用箭向崇灵关守将射去了书信一封。
安潋光最终被她的姨母以黄金五千,丝帛两千从越人手中赎回。
她回到帝都时已是十月末,那时的战局日趋恶化,山河寸寸丢失。
也正在那时,卫太傅的独子卫昉被派往乌奴,借兵。
萧国据蜀地,北面宣国,东面燕国,东南面接壤梁国与蛮夷之国慕越。西边,是乌奴。
乌奴人是西面雪山之上古老的蛮夷,披发左衽,结绳记事,群山峻岭间各部族分散,统治者称“大汗”,他们不事农桑极擅渔猎,男子个个面刺图腾猛兽,战时凶悍无比。
几年前乌奴人曾与萧国签下兄弟之盟,这一纸盟约成了救命的稻草。卫昉此去,肩负着千万子民最后的希望。
相比起来,安潋光的归来便不是那么受人待见。
她是镇南将军之女,满门忠良的安氏一族中唯一活下来的人,将她从夷人手中赎回或许有助于安定军心激励将士,可在这样的大乱时局下,更多的人则认为赎金太过沉重,花费不值,各种有关她的传言、恶意的揣测,一时间在帝都中肆意疯传。
安潋光的轿辇还未至帝都,便已惹来不少人的好奇,诸太妃特地命虎贲接送开道。诸太妃下令安潋光无须进宫,而是接至帝都北郊的清玉苑休养。清玉苑是皇家的林苑,风景极好,最宜静心。
诸太妃亲往清玉苑探视。
在路上她向负责安顿侄女的邱胥询问安潋光的情况,可这位素来口齿伶俐的宦官竟是许久讷讷不言。
“哀家问你潋光这孩子如今情况怎样,你迟迟不答究竟何意!”诸太妃本就骄躁,因邱胥长久的犹豫更是恼火。
“太妃莫怪……奴婢实在是不忍言——”邱胥觑了眼诸太妃的脸色,咬牙道,“请太妃下令停车。”
诸太妃心中的不安愈浓,她示意御者停下,然后掀开车帘瞪着邱胥,“快说!”
邱胥小心四顾,这才凑到诸太妃耳畔道:“听闻安娘子在逃难路上,被几个夷人给……”他不敢再说下去。
诸太妃倒吸了一口凉气,茫然望着阴沉的天穹,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后她用力咬了咬舌尖,才让自己稍稍清醒了些。
不妨事的,不妨事的,她努力安慰自己,只要还活着,潋光这一生就还不算被毁了,她会为潋光选一门最好的亲事,嫁一个最出色的少年,只要有她在,潋光就不会被人轻辱……
邱胥看穿了诸太妃心中所想,更加深的叹息,“原本这事安娘子不说,是没人知道的……”
“那你们是如何知道的?”诸太妃有种不好的猜测,她死死盯住邱胥。
诸太妃语调中的森寒让邱胥下意识后退了下半步,垂低了头,将嗓音压得极低。
“安娘子有孕。”
诸太妃踉跄倒地,只觉得整个人仿佛被瞬间浸入了一个冰湖,冷意沁透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很久没有这样六神无主,可此刻她连呼吸都忘却,只是用力咬着自己的舌子,血腥味在口中漫延她都懵然无知。
“是将安娘子送到清玉苑时才发现的,那时按太妃的吩咐让御医给安娘子请脉,于是就……御医说娘子如今的身子虚弱至极,只怕会……一尸两命。”
邱胥说什么,诸太妃已听不大清了。
她只觉得神志恍惚,头一阵轻一阵重。
眼眶忽然一酸,可是却没有泪流出。
诸太妃再度见到安潋光,几乎认不出这人是她的侄女,她看到有个人静静躺在榻上,形容枯槁双目无神,蜡黄的一层皮裹住了骨头,瘦削得不成人形。
“潋光……”诸太妃握住安潋光的手,不住地发颤。
安潋光仿佛失去了知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给半点回应,她的眼睛还睁着,可人像是已经死了。
“潋光,你到了帝都,不会再有事了——”诸太妃将侄女的手抵在眉心,“姨母发誓,决不会让你……”
她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此时安潋光僵硬地转动脖颈,看住了诸太妃,她的眼眸原本灵动,此时却呆滞混浊。
诸太妃垂下头,不敢去看这双眸。
“姨母……”安潋光轻轻说,“我父亲呢?”
诸太妃不敢答。
“伯父呢?”
无言。
“叔父呢?”
无言。
“我的兄弟亲族呢?”
诸太妃在一个后辈面前胆怯犹豫了很久,才缓缓答:“他们都还活着,你大伯、二伯还在前线杀敌,几个堂兄弟也是……”
“不,他们死了。”安潋光却没有听诸太妃满口胡扯下去,她混在流民中消息并不通,之后被赎回萧国时也没有人敢告诉她,她已经是安家最后一个活人了。但她就是这样笃定,他们死了。
安潋光说完这句话,僵硬且缓慢地用锦衾盖住了头,翻过身去对着墙,再无言语。
“潋光……”
诸太妃叫了她很久,可她始终不曾转身。
最终诸太妃无可奈何地离去,走前示意满屋子服侍的人暂退,守在门口听候吩咐,不要打扰安潋光。
在这间屋子寂静了很久之后,守在门口的侍儿终于听见了闷闷的哭声,起初很低微,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
“调来虎贲郎,将清玉苑死死围住。”回宫之前,诸太妃这样吩咐,如含了满口的碎冰,吐出来的每一个词都寒冷彻骨,“不许任何人知道安娘子……”
“诺。”邱胥应下。
“清玉苑的人不可以出去,外面的人也不可以进来,否则格杀勿论。”诸太妃在幕篱罗纱下的眼眸有阴郁的杀意,“哀家不许听到任何有关潋光的恶意谣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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