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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万民之悲


阿惋知道安潋光已经平安被赎回了帝都,可是除此之外,便再没了消息。

她曾去诸太妃那询问过,诸太妃只说这事与她无关,便将她打发出了挂月殿,之后她又命人打听,可得到的也都是几个模糊的答案,什么安娘子如今在清玉苑、安娘子受惊病倒不便见人。

说是病了,却是什么病呢?

想再问,什么也问不出了。

更让阿惋觉得古怪的是,她主动请缨去清玉苑照料安潋光,她是安潋光的表姊,这样也没什么不妥,可诸太妃说什么也不肯答应。

“太妃不许我靠近清玉苑,究竟是为何?”她忍不住将心中的疑惑说出口。

“奴婢也觉着奇怪呢。”正为她篦发的青玉忍不住皱起眉头。

“娘子若是疑惑,不妨让人替娘子去清玉苑瞧一瞧安娘子就好。”一旁捧着头油盒的珠儿撇嘴。

阿惋心不在焉,“怎么,难道你能替我出宫探视阿九吗?”

珠儿将盒子放下,“奴婢不能随意出宫,难道赵王殿下不可以吗?”

“什么?”阿惋拨弄梳篦的手略顿。

“奴婢可以代娘子传话,请殿下为娘子出宫一趟。何况,殿下与安娘子的情分也不浅,说不定无须娘子去求,殿下自己就有意去探望呢。”

说得倒也不无道理。阿惋就点了点头,但还是有些小心,“你去找赵王,可需悄悄地。若他不愿去便罢了。”

“诺。”珠儿弯眼一笑,带着阿惋的命令去了端圣宫。

谢玙在听到阿惋的请求后并无迟疑,当即准备出宫。只是他的消息竟比阿惋还要闭塞,甚至不知这位安九娘子已经到了帝都。

“阿九果真是在清玉苑?”谢玙起初听到安潋光还活着时是喜,之后便和阿惋一样有了几分迷惑,“这事孤一直未曾听说,怪哉。”

“多半是殿下这些日子都闷在端圣宫中给闷糊涂了。”珠儿笑道。

这倒是真的,自战乱起,帝都不断有流民涌入,宋内傅和卫家人便不太准谢玙离开宫门了,非常之时,若谢玙出了什么岔子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做事果决,不比阿惋稳重,听闻安潋光到了桑阳,便出了端圣宫跨马前往帝都之北的清玉苑,身边既没有带护卫,更不曾备下仪仗,他嫌麻烦。

原本他以为,这不过是一次寻常的出宫而已。

出了仪和门后,他首先见到的是重重铁甲长戟,比往日更多了十余倍的羽林郎戍守在宫门之外。他听见了哭声,喧哗嘈杂吵闹几乎将他吞没。他策马走近,看清了被挡在层层铁甲之外的是人。

是数不胜数的人,放眼望去整条街巷都是人,衣衫褴褛面如菜色,有人匍匐在地哀号,有人靠着土墙奄奄一息,更多的人跪在道路上不住地叩首,他们在祈求,祈求一条活路。

“天子救命!”

“望圣君垂怜!”

这些话听得谢玙心惊肉跳。

他们畏惧于刀戟尖利,不敢靠近羽林卫十步之距,皇宫那么大,他们的哭求传不到九五之尊的耳中,他们就这样无助又无望地叩首,直到额头鲜血淋淋,直到力竭而亡。

“这是怎么回事?”谢玙问。

一名羽林郎见是谢玙,行了个肃拜礼之后答道:“这些都是从南境逃难来的人。”他看了眼谢玙,料想这位殿下是要出宫,于是道:“殿下想去哪儿,末将可以领羽林骑兵为殿下开道,而今城中难民拥挤,殿下一人单骑,只怕……”

“而今城中竟挤满了流民吗?”谢玙知道南边在打仗,知道会有不少人往北逃难以求能活下来,帝都是天子所在,于这些人而言是最好的庇护之所,可他亲眼见到这样多的流民,还是震惊不已。

“正是。”羽林郎答道。

“未曾安置吗?可有开仓放粮?”谢玙蹙眉。

“帝都而今难民拥挤成灾,许多人连立足之地都无,唯有城南搭有棚屋收容逃难之人。”羽林郎这时面露怜悯之色,“却是不曾开仓放粮。”

“为何?”谢玙惊诧,“难道要看着这些人饿死吗?”

“是卫太傅的命令。”那羽林郎答道,“太傅说此战不能速决,太仓储粮需供应前线,若太仓粮不足,必有大乱,所以不许轻易开仓济民。”

“……那就任他们死吗?”谢玙沉默许久后道。

“太傅下令开禁山林川泽,若这些流民肯离开桑阳城去京畿山野渔猎采摘,或许还能活下来。”走来的人是而今的羽林中郎将,谢玙的表哥卫朴。

“可这里有许多人怕是连路都走不动了。”谢玙看着这些人缓缓道。

“可是阿玙,你有什么办法呢?”卫朴反问。

“若我将私财拿出来救济……”

“你也救不了这么多的人,相反,部分人的得救还会引发骚乱。”卫朴面无表情。

“若发动京中富户贵胄捐粮?”

“祖父试过,确有几家响应,不过眼下帝都人心惶惶,富庶人家大多是将资产转走随时准备弃城避难。”

谢玙怔怔,不知该做何言。

卫朴看出了表弟的难过,他拍了拍谢玙的肩,“你要去哪儿,我率羽林骑兵为你开道。”

“清玉苑。”过了很久,谢玙转过脸,嗫嚅出这三个字。

谢玙由卫朴及羽林骑郎护送着来到清玉苑时,并不知道安潋光正在生死边缘。

谁也不知道这个虚弱的安九娘子是从哪里弄来了堕胎的牵牛子,也不知她哪儿来的决然服下了这些会要她命的东西,之后便是血崩不止。

清玉苑原本是由虎贲郎重重把守,可安潋光一出事,就连守在苑外的虎贲郎都乱了起来。诸太妃说清玉苑不许人入,不许人出,可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么多,若是安潋光死了,清玉苑中许多人都要陪葬。

清玉苑中的仆妇人人惶恐,有人恐惧中萌生了逃命的念头,部分人还有理智,知道清玉苑中留下来的那几个女医侍不足以救回安潋光,闹着要虎贲郎开禁放行,偏生这样的事又不能对着这些男人解释清楚,一时间场面混乱无比。

谢玙才一到清玉苑便意识到事态不好,他看见原本该戍守在皇帝身侧的虎贲郎守在清玉苑的入口,有好几个妇人满面焦急地大吼,“娘子快不行了!速让我等去请宫中御医!”

那些虎贲郎面面相觑,不懂安娘子好端端地怎么就不行了。但没有太妃指令他们又不敢轻易放行。

谢玙忙驱马上前问,“出什么事了?阿九怎么了?”

“赵王殿下!”那几个妇人一惊,不知该怎样开口,一个个面露难色。

“殿下,太妃有令不许人进清玉苑。”虎贲郎见来者是谢玙,身后还跟着数十骑兵,如临大敌,也只能硬着头皮阻拦。

“阿九究竟怎么了?”谢玙急着问。可那几名妇人迟疑不敢言,他更是迫切地想要进清玉苑看一眼安潋光,可虎贲郎伸出带鞘的刀,挡住了他。

“太妃有令——”

谢玙气急败坏地打断他,“什么太妃有令!清玉苑乃皇家苑囿,知道什么是皇家吗?皇家便是我家!孤自家的地盘,难道出入还需你恩准吗?还不快让开!”

谢玙这一番疾言厉色吓到了不少虎贲郎,顾忌着他的身份和他身后带来的那些羽林骑,这些人只得讪讪让开。

“快去请御医!还愣着做什么!”谢玙又冲那些仆妇喝道,转头对卫朴道,“劳烦表哥载她们一程。”

“诺。”为首的一个年老妇人管不得什么礼数,与卫朴共乘一骑疾驰往宫内去请御医。

“安九娘而今住在哪里?”谢玙又问那几个剩下的妇人。

“在、在清芷园西的白檀阁。”那几人都被吓得有些呆,讷讷答道。

谢玙扬鞭,往清玉苑内策马飞奔。

他是熟悉清玉苑的,他记得白檀阁的方位,在他记忆里那座阁楼并不远,可而今他驰马都感觉白檀阁远在天边,似乎他怎么也到不了。

隔着一片林子,他便听见了惊乱不安的喧哗,似乎有谁在哭,有谁在争吵,很多人的脚步混杂在一起,叫人心烦心慌。

“阿九!”马蹄一路奔到阁楼之下,险些撞翻了一个端着水盆的侍女。谢玙猛拽缰绳勒住了马,低头看了眼那个他差点撞上的人,心中惊骇。

他看见那个侍女手中端着的铜盆中,盛满了猩红的血水,有不少溅了出来点在她素白的襦裙上,触目惊心。

他四顾,看见这里有不少人都正在忙碌,有人步履匆匆进出白檀阁,有人端着热水,有人捧着药盏,不少人都在哭。

“这是怎么回事?”谢玙从马上跃下,扯住一个人问道。

那个小侍女答不出话来,只是一味流泪。

谢玙又心急如焚拉住另一个,那人像是傻了一样不住喃喃,“她快死了、她快死了……”

谢玙听见这句话,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如同沉入了冬夜的冰渊之中。

眼前的场面他有些熟悉,想起来了,几年前皇帝的妃子杜充华小产,也是惹得许多人慌乱不已。

无须人解释了,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其中关节。他总算知道为何诸太妃不许任何人来探望安潋光。

“那些不得好死的畜生!”

他记得一年前安潋光与他分别时神采奕奕的模样,他那时想,或许集帝都所有世家儿郎的傲气,都难以描绘安潋光眸中的光芒。怎么一年不见,她就要死了?

还是以这样一种屈辱的方式!

谢玙用力攥紧拳,愤怒和悲伤如潮涌,几乎冲溃他的理智。

“安阿九,安阿九!”谢玙忽然一面大声喊,一面往阁内闯,“活下去!别死!”他要见到她,要告诉她这句话,她不能死。

“殿下、殿下——”几个仆妇扑上去扯住了他,“那里头殿下去不得啊——殿下是男儿,怎么可以……”

谢玙懒得理会她们,他挣开这些人的手,可又有更多的人堵在了门前,于是他便沿着窗一扇扇的摸索,贴着窗纱仔细看,终于找到了寝居所在的那扇窗。

他在窗外只看得清一大片一大片模糊的黑影,有人在走动,有人在哀泣,他不知道安潋光在哪儿,他只是竭尽全力地大喊,“安潋光、安阿九!你一定要活下去!”

安潋光知道自己不能堕胎,腹中那个孽种的死亡有很大的可能会拖着她一起下地狱,可她还是毅然决然地吞下了牵牛子,不是她不怕死,比起死,她更不愿使自己的家族蒙羞。

尽管她的家族已经不存在了。

更何况她从来都是那样高傲,怎么会允许自己体内有一个不干净的孩子。

这是她决不能容忍的耻辱。

她感觉得到鲜血从体内流逝,那些肮脏的、不堪回首的屈辱感仿佛也随着血一同流去。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恍惚间她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肆意轻狂的安潋光。

“阿九,阿九!”她听见有谁在这样喊她。

是父亲?是兄长?

她努力想了很久,却始终记不起来这是谁。

那个她记不起姓名的人不停地在喊她的名字,让她别死。

可是想要不死,是很难的啊——安潋光悲哀地想。如果可以,谁愿意主动去死。

“阿九——”那声音竟带了几分哽咽的意味,“你得活下去!”

她得活下去!她得活下去?她为什么要活下去——不,她为什么不活下去!她一路上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在帝都这么愚蠢地死去?她的哥哥救下她就是为了让她因为一个孽种送命?她的父母生她养她,她就要这样葬送自己?

不,不。

谁也不可以让她死,即便是上天。

她的神智忽然重归,身上的疼痛那么清晰,让她知道自己是安潋光。

她慢慢抬起手,伸向了声音传来的那个方向。

也不知那日九天上的神明是否真的动过心思要收去安潋光的命,但无论如何,安潋光终究还是活了下来,令人瞠目结舌却又庆幸不已地活了下来。

那日御医来得并不算及时,所有人后来回忆时都说,当时安潋光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最危急的时候她甚至几度失去意识,却又在旁人都绝望时活了过来。

一切都被收拾干净,谢玙总算得以见了安潋光一面。她躺在榻上昏睡,羸弱得言语无法形容。谢玙几乎不敢相信这就是一年前自己见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少女。

他没有回宫,直接在清玉苑住下照顾她,他既不会熬药也不会调羹,但留在这里他好歹也安心些,他怕他一回宫,安潋光就悄无声息地没了。

安潋光成日里昏昏睡睡,勉强能进浆汤,整个人瘦得可怕。

她第一次在清醒中见到谢玙时似乎发了很久的愣,谢玙以为她是不记得他了,“阿九,我是谢玙,就是一年前你来帝都时那个总陪你一块儿玩闹的谢玙。”

安潋光笑了笑,枯白的唇微微扬起。

“我自然是记得赵王殿下的。”她说。

但更多时候,安潋光是在沉眠,御医对谢玙说,她此番伤了根本,日后恢复极难。谢玙还听几个女医侍私底下议论,说是安潋光此生怕是都与子嗣无缘了。

这些谢玙都无心理会,安潋光活着就好,战乱中死的人太多了。

临近岁末,安潋光已然能够坐起,但她始终不愿说太多话,即便诸太妃来了她也甚少说话。她总望着窗发愣,谢玙怕她会闷找来了许多书读给她听,她也不过是偶尔轻轻颔首而已。诸太妃有次问她,她的胞兄安济的下落,她也只是在沉默了很久后答:“死了。”

十一月中旬帝都落了第一场雪,雪不算很大,让伏在窗边的谢玙稍稍松了口气,他不知何时学会了忧国忧民,怕雪大了会不利作战,冻伤百姓。

“冷。”他关上窗子时听见安潋光这样说。

谢玙望了望她单薄的身子,将自己的白狐毳衣盖在了她身上。

“菹城的冬从来不会这样冷。”安潋光幽幽道。

“你想家了吗?”谢玙轻声问。

“我很想他们……”安潋光合上眼,有一行泪滑落,“可是他们再也不会知道了。”

彼时的谢玙还不能懂安潋光的伤痛究竟有多深,这样的难过他无法感同身受,他只是安安静静看着她默默流泪,在她睡去后为她掖了一掖被角。

他不知道,他的灾祸才刚刚开始。

清安十五年十一月下旬,乌奴人终于答应出兵助萧国灭敌。五万乌奴勇士翻过了雪山浩浩荡荡东进,可被派去出使乌奴的卫昉却并未随军归来,而是被扣在了乌奴为质。

尽管乌奴人一再保证绝不会伤卫昉分毫,但此事还是在朝野引起了不少人的惊疑。

但无论如何,乌奴人的出兵使萧国人看到了一线生机,那么卫昉的死活,在卫氏人之外的众人眼中,也就无关紧要了。

忧虑稍减之后才发现时光何其匆匆,转眼是冬至,冬至乃祭天之日。

这一回的祭天格外与众不同,被战乱摧残过的萧人急需要什么作为慰藉。

祭天大典由皇帝亲自主持,谢玙身为皇室宗亲,一同祭祀。他在那日戴七旒冕,着绣有七章的黑衣红裳,佩赤绶,踩朱舄,乘王青盖车前往了南郊的圜丘。

谢玙心中并不觉得祭祀是多么重要的事,他的外祖曾教过他人世万物是“忽焉自有,怳尔而无,来也不御,去也不追,乘夫天理,各安其性”。所以他不认为将一些玉帛牺牲呈上祭坛,就能解了萧国眼下之危。

不过此时祭天也的确可以安抚人心,许多人在绝望之中最后一线的支撑便是上天,只是谢玙未曾绝望过,所以他也无法明白。

这不是他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典礼,他自认就算闭着眼睛都能做到每个礼节丝毫不差。

所以他根本没料到这回会出乱子。

跳下车辇时祭典还未开始,他径自寻找自己的位子,却不想碰上了一个老人。

那老者约莫七八十,已经是满头白发身形佝偻,穿着与谢玙大致。谢玙猜老者应当是他的某位叔祖。

“这是宋王,元帝之子,文帝之弟,殿下您的叔祖父。”正好宗正丞站在谢玙身侧,忙附在谢玙耳畔解释,“宋王封国在南境,已被……”他叹了口气。

谢玙心想这叔祖真是老来背运,见他颤颤巍巍走近了,暗暗叹了口气预备给他揖身行礼。

可这个看似孱弱的老者却忽然一下扑了上来,攥住谢玙的手涕泪肆流,“卫二!卫二哪!原来你还活着!他们都说你去了乌奴,蛮子把你给害了啊!上苍保佑,你没死!”

谢玙怔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他的手被叔祖不住地摇晃。

宋王身边的中年人应当是他的世子,此时赔着笑道:“殿下见谅,家父年迈糊涂。”又赶紧对宋王道,“父亲认错人了,这不是卫子熠,是赵王,您的侄孙儿。”

卫子熠是卫昉的字。

他忽然想起了一点传闻,似乎这位宋王叔祖昔年极擅七弦琴,和自己的舅父算得上是忘年之交,这么说宋王是将他认成了卫昉?

他也好言好语地对宋王道:“侄孙并不是……”

“胡说!”老者气得怒发冲冠,“你怎么就不是卫二郎了?你别以为数十载没见,我就认不得你了,你就是!”

宋王的嗓门儿颇大,引来不少人驻足旁观,谢玙和宋王世子都不禁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这是卫子熠的外甥——”世子拖长了嗓子道。

“什么,这是卫子熠的儿子?”宋王瞪眼,“我说怎么卫子熠仿佛一直没老似的,原来是儿子呀。”复又拍着谢玙的手仔细端详,“好个卫子熠,娶妻生子了都不告诉我,这儿子都和我最初见他时差不多大了。”

众目睽睽下谢玙第一次丢人到这样的份上,“我也不是他的儿子——”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了这句话。

“胡说!”宋王又是吹胡子瞪眼,“你瞧瞧你这眉你这眼,活脱脱就是年轻时的卫子熠。”他用力拽儿子的衣袖,指着谢玙道,“你看这少年是不是容貌与卫子熠一模一样的。”

卫昉早就过了不惑之年,谁还记得他十五六岁时的模样,但此时围观的人听这话都打量着谢玙的五官然后与记忆里的卫昉比对,越比对便愈觉着像。

“倒真不愧是卫子熠的外甥。”

“可不是,卫博士与惠文皇后是亲姊弟。”

很快宋王被世子带走,旁观的人也都散去。太常下令,祭典预备,众人依尊卑站好,虎贲郎肃卫在侧,天子玉辂缓缓驶来。

皇帝持圭立于圜丘东南,大予乐令示意奏乐,钟鼓齐鸣。

乐曲庄严恢宏,可在谢玙听来冗长无味,祭品早已由太宰令备下,他只盼着赶紧一把火烧给天帝好放他回去休息。

可就在这时,乐声戛止。

惊惶顿起,人们纷纷抬起头来四顾,看见可怖的一幕——奏乐的钟、鼓、管、弦在那一瞬碎裂,徒留下目瞪口呆的乐工。

冬至祭天的失败,将萧国子民的恐惧推向了巅峰。在祭典时乐器崩碎,这是前所未有闻所未闻之事。很多人都不愿意相信,或是不得不相信,这是上天降下的凶兆,萧国将大祸临头。

各式各样的流言、荒诞不经的揣测飞速传递于巷陌的角落。

与此同时,一支童谣被悄悄传唱——阴阳和,万物生。文姜乱,天遣祸。

诸太妃在听闻祭祀失败后大惊失色,以太妃之尊亲往桑阳城东的长乐寺为国祈福,立下誓愿,若国难能解,她可以折寿三十年,死后入无间地狱受难——如此打动了不少黎庶。

可是在皇家的仪仗进入长乐寺时,浮屠中的金铸佛像却一齐流下血泪。

长乐寺年迈的住持如入魔障一般抽搐呓语,“灾祸啊……”他指着皇宫的方向号啕,“天子身后有一团污秽,这是国家的灾祸。天将降难于不洁之人——”

一语惊人。

再没有谁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平静下去,北宫中人互相攻讦猜忌,昭明殿内人人自危。

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个传言不胫而走——那不洁之人指的是赵王,因为赵王不是惠帝的皇子,而是惠文皇后与卫博士苟合生下的儿子,他的存在混淆了皇家血脉,国本不正、人伦覆灭,故而神明降下灾祸。

联系起祭典上宋王的话语,先前市井传唱的那支童谣以及长乐寺的佛像泣血、住持的哭号——这一切似乎都验证了那个传言,赵王是卫家的孽种。

探听秘闻搬弄是非是人生来的劣性,很快便有更多的“证据”被翻出,有人自称曾是卫家家奴,将昔日里惠文皇后的丑闻一一道出,有人信誓旦旦说自十余年前惠文皇后薨时卫博士哀伤吐血便可知他们二人必有奸情,更有宫内流出的旧闻说惠帝尚在时卫博士就常出入宫闱与其姊暗通。

惠文皇后卫明素死了将近十六年,可她生前留下来的每一言每一行都被世人撕开,翻来覆去地琢磨,再用鄙夷憎恶的口吻流传得面目全非。

就连惠帝堕马而亡的死因,在众人口中都逐渐演化成了一个可怕的阴谋。

皇家尊严扫地,而曾经高贵的卫氏门庭眼下人人可以去吐两口唾沫。

一直被卫氏一族保护在人后的谢玙第一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南境的战乱,数万人的死伤,统统归咎到了他的身上,以这样一个荒唐的理由。

尽管宋内傅小心,但谢玙还是听到了宫墙外的风声,气得脸色发白。

他忽然抓起了一面铜镜自照,“我生得很像舅父吗?”

“不过是些无根无据的妄言罢了,殿下不必放在心上。”宋内傅垂首劝导。

谢玙用力将铜镜掷在地上,镜子碎成了两三块,他犹嫌不足,将地上的碎片又反复摔掷,几根指头被划得鲜血淋淋。

“殿下!”宋内傅扑上前攥住谢玙的手。

谢玙一把推开她,冲出了端圣宫。

长乐寺的七级浮屠常年香火不绝,佛像前的袅袅烟雾模糊了端庄慈善的眉眼,世人看不清佛的神情,只能愈加虔诚跪拜祈求。

诸太妃跪在纯金的释迦牟尼像前双掌合十喃喃念诵着《金刚经》,一袭莲青无纹饰的直裾,素面未施妆容,若非是脸颊一道可怖狰狞的伤口,她当真是如出泥之莲一般圣洁干净。

“太妃,赵王殿下来了。”邱胥的步子轻快无声,“殿下强闯浮屠,拦也拦不住。”

“拦不住就不要拦了。”诸太妃将一副黑罗面衣覆在了脸上,遮住承沂侯谢愔生前留给她的最后一道伤疤,“让他进来。”

她听见纷乱嘈杂的脚步声,冷冷一笑,继续对着佛像念《金刚经》。

“是你对吗?”劈头盖脸的一句质问。

“如来善护念诸菩萨。善付嘱诸菩萨、世尊、善男子、善女人……”诸太妃没有答他。

“宋王并不糊涂,孤与舅父一个少年一个中年,他怎会分不清容貌?帝都正值非常时期,寻常人家往往不许童稚出门玩耍,一支童谣如何传唱得起来?孤不信鬼神,祭典和长乐寺的古怪,必是有人刻意为之,至于那些荒诞可笑的流言,只要稍加引导,便可以流传开来!”谢玙怒道,“所有的矛头都指向孤,这世上唯有你才这样恨孤!”

诸太妃未曾回头,但谢玙感觉到她在笑,“是啊,就是我。”

她的坦诚让谢玙咬牙切齿。

“不过——殿下说错了一点。”诸太妃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这流言,”她柔媚的嗓音如刀,一点点刮着人的骨头,“是事实。”

“你胡说!”她的话音才落谢玙便喝道。

诸太妃仰头,看着神龛上的佛,感受到身后少年每一次呼吸里的颤抖。

“你见过你的父亲吗?阿玙。”诸太妃第一次用这样温和的口吻同谢玙说话,“你们生得一点也不像。”

谢玙冷笑,世上不像父亲的儿子并不是没有,何况他凭什么听信诸太妃的一面之词。

“甚至不止你的父亲,你与每一个谢家人都不像。你大约还是以为我在信口雌黄,想听一个故事吗?”

“不想!”

诸太妃笑了,“不听故事,那你想知道你母亲的死因吗?”

谢玙没有再说话。

“大概很多人曾和你说过,害死惠文皇后的人,是哀家吧。”诸太妃的话语中满是讽刺,“错了,真正害死你母亲的人,是卫昉。”

谢玙倒吸了口凉气,“怎么会——”

“是不是有人告诉过你,你母亲自怀上你便一直小心翼翼,可唯独在你出生那日,在听到一个卫家传来的消息后,便急着要出宫?”

“……是的。”

“你知道那个消息是什么吗?”

谢玙默然。

“你当然不会知道。”诸太妃笑,“那个消息是——卫之铭要杀了他的独子卫昉。”

“什么!”

“很奇怪是不是,我也觉得很奇怪,究竟是什么样的悖逆之事,才能让一个父亲狠下心来对自己的儿子下杀手?”

能让卫之铭杀死自己独子的,除非是与整个卫氏一族利益相关的事,那么便只有可能是卫昉做了什么损害了整个家族。

悖逆——诸太妃说出口的这两个字不断地在谢玙耳畔盘旋。

答案呼之欲出。

若卫昉做下了有违伦常之事,那么桑阳卫氏百年声誉将毁于一旦,卫之铭不得不杀了自己的儿子。

谢玙猛地捂住自己的胸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怎样深厚的姊弟情,才可以让一贯谨慎的惠文皇后那夜什么也顾不上,匆匆忙忙出宫,以至于在曦桥上遇险早产,最后送了命?再想想你母亲薨了之后,你舅父的表现,卫明素的弟弟有那么多,可在她棺前弹了一天一夜的琴,她死后离开帝都九年不曾归来的,只有卫昉。”诸太妃的声音凉凉的,似是哀伤,似是嘲讽。

身后没有半点声息。

诸太妃笑了一笑,“我知道你还是不愿接受这个事实,你一定在想,这些话都是哀家编出来的胡言乱语,可是——你母亲和卫昉之间的种种苟且,哀家却是亲眼所见。”她侧首,面衣下一只眼睛盯着谢玙,“卫昉多年未娶亲,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谢玙双唇干涩,“因为他潜心修道。”

“十六年前,随阴杜氏一族的娘子曾有意嫁给卫昉,卫昉不愿,杜娘子以死相逼。当时这事在桑阳闹得满城风雨,为此当时的卫太后特地将自己的弟弟召来了宫中长谈。卫明素做事素来小心,可她总会因为卫昉而出纰漏。那时我身为太妃自然得向太后问安,结果就遇上了卫昉,后来我因落下了扇子折回去取,正好透过窗缝看见了——”

“看见了什么?”

“卫明素应当是想要劝说自己的弟弟娶妻,可卫昉不允,二人激烈争吵,我看见你那从来都是优雅自矜的母亲,流着泪,抱住了她的弟弟——”记忆又回到了那个初夏,端圣宫朝阳的殿堂光影斑驳,梁柱和砖石雕刻有密密匝匝的藤萝纹,那一双人拥抱,有如藤萝密不可分——所以透过一条窄窄缝隙看到此景的诸太妃第一眼便意识到了不对劲,这样的亲密,不该属于一对同姓的姊弟。她看见卫明素在哭,卫明素哽咽着的声音沙哑苍凉,她说,阿昉,你要学会忘了我。

宋内傅在夕阳将堕时终于找到了谢玙,这位曾经意气风发的赵王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踩着雪一脚深一脚浅地蹒跚,在风中瑟瑟发抖。

“殿下……”宋内傅赶紧上前。

“是不是真的,我母亲和……”谢玙看着她的眼睛,出口质问,可那个人的名字他怎么也说不出口。

宋内傅怔住,长久的沉默。

这沉默便等同于默认。

谢玙起初还怀着最后一丝希望等她的答案,到最后终于死心,他大笑,笑得直不起身子,最后终于忍不住一阵干呕,“真恶心。”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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