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经年遗恨
老者并未睡去,他只是太过疲倦,伏在案上合了会眼。
回忆便在这时忽然跳出,他闭着眼,可眼前却浮现起一片漫漫冰雪地,有人撕心裂肺地对他大吼,“我不是你儿子!”
他猛地睁开眼。
胳膊和脖颈有些发酸,他过了好一阵子才重新坐直,这一室寂静唯有案牍与孤灯伴于他身侧,他看着灯火发愣,看着看着,那焰火仿佛就成了血一般的颜色。
他的呼吸忽然急促,大声咳嗽了起来。
“太傅。”家奴忙掀帘进来,端上一碗深褐的汤药和温水,先是助卫太傅吞了几口温水平息住了咳嗽,再服侍他将药服了下去。
“太傅这身子,真是该好生保重了。”这家奴是卫太傅身边的老人,卫太傅子嗣单薄,太傅府邸人丁寥落,即便是府中的奴仆都算得上是他的陪伴,与他的关系如友人一般。
“我知道,只是——身不由己哪。”卫之铭将盏中药饮尽后叹息,“阿昉,”他的声音略略一颤,“还是没有消息吗?”
家奴短叹,“没有。”
“他不在帝都也好,免得身陷纷乱污秽之中。”卫之铭的话语很淡,可家奴看得出他眼里的深恨。
“听宫里人说,赵王殿下如今很不好。”家奴蹙眉道。
“我知道。”卫太傅手中的碗重重叩在案上,“这样的传言,无论真假,想必都刺激到了他……”
“要不要派个人进宫开解一二?”
“不必。”卫太傅沉吟片刻,仍是摇头,“成大事者,需心性坚韧,他若连这也受不住……不,他必须要学会承受。”枯瘦的手慢慢攥紧,“阿玙才生下来时,朝局诡谲难测,故而我将他放在平县养大,可之后我还是将他送回了北宫。”他朝窗外指了指,“阿石你看这天朗气清晴夜静好,却不知三更天后便是暴雪满城。”卫之铭天文历法之术年少时也堪称一绝,“只是不知雪要落到几时。”
“可怜城中流民。”家奴叹道。
“帝都气候无常,北宫的屋宇殿堂,不知能否护得住我那外孙。”半生精明算计、朝堂杀伐果断的卫太傅罕有地展露几分长辈的忧虑愁容,“自明素死后,我便在想该怎样教养这个孩子。我对他寄予厚望,令他学孔孟之道治国之术,却怕仁义会蒙蔽了他的心,使他迂腐不化,我有心让他接触那些肮脏残酷的东西历练心智,可总觉得他还太小……”
“太傅为殿下劳心了。”
“可我老了,为他劳心的日子不会再长了,只希望我走的时候,能安然阂目。”
据说上了年纪的人对自己的生死总会有几分预感,不知卫之铭是否已经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将至,在他一生中最后掌权的日子,他在桑阳城中发动起了一场规模足以被载入史册的流言镇压,凡是敢于妄议皇亲乱传谣言之人,皆下狱,牵连的庶民多以千计,亦有大批的官吏卷入其中。
古时周厉王横征暴敛以至于国人非议不断,他为此设卫巫,使国人不敢口出怨言,却最终激怒国人,他被迫逃离镐京凄凉死去——卫之铭不是不知道这个典故,只是当时战乱迭起,许多事情,都来不及拖延,他只能以最干脆利落的手段去保护他想要保护的人。
但那些不堪的流言终归算得上是被压制住了。
清安十七年在一片诡异的平静中到来。
正旦,乌奴扎青汗谴使入京,此时乌奴人的军队已经到了南境与梁人及残余的越人厮杀,乌奴人的使臣来到帝都时,受到的礼遇非比寻常。
萧人近乎奴颜地讨好,得到的却是乌奴使节的冷脸,这个据说是扎青汗侄儿的乌奴人在金殿之上当着皇帝的面摆出傲慢脸色叱责萧人言而无信。
皇帝惊异反问,萧人何曾失信。
使节冷笑答道:“我汗赏识贵国卫博士,有意将博士暂留乌奴教导王子王孙,卫博士先是应下,可又离奇失踪,莫不是戏弄我大汗?”
卫昉失踪了?
乌奴使节的这一句话,惹得金殿上众人哗然。
卫太傅也是又惊又疑。
乌奴使节在殿上吵闹着要萧国将卫昉交出来,可上哪里找一个卫昉?
乌奴人为何要扣押卫昉,又为何非要找回他?
年老体衰的卫之铭并未昏聩,他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儿子,恐怕是已经不在了。所谓的祭典凶兆、所谓的“文姜祸”、所谓的出使乌奴,都是一个又一个连串的阴谋。
有人在暗处将弓弩箭矢对准了卫氏。
卫之铭感觉四肢冰冷一片。
谢玙将自己锁在了凤元殿,谁也不见,已经有足足三日。
宋内傅不敢命人强闯,谢玙扬言若有旁人敢强闯他便放火烧了这座宫殿,最后无法,只得找到了阿惋。
其实无须宋内傅去求,阿惋也想见他。
她常年住在康乐宫,和人接触的少,又总陪侍在诸太妃身侧,故而就连外界出了那样大的事都不知道,直到葛青声泪俱下将那些流言和谢玙的反应告诉她,她才明白谢玙究竟是遇到了什么。
她匆匆赶往了中宫。
“殿下将通往凤元殿的门全部锁死了。”宋内傅忧心忡忡地在前面引路,“我等好几日未能得见殿下一面,也不知殿下而今可好?还望诸作司能以幼时的情分劝说殿下一二。”
宋内傅将阿惋带到凤元殿的正门,门外围了不少端圣宫的人,可都站在外头手足无措,见阿惋来了,自发让了一条路。
阿惋顾不得道谢,扑到门前唤道,“阿玙,阿玙!”
没有回应。
阿惋仍是不依不饶地拍门,声音渐渐带了几分交集的哭腔。
“凤元殿那样大,或许前门的声响殿下听不见,要不咱们再换去偏门试试?”李昱犹豫道。
这时门内却忽然传出了谢玙的声音,“是谁将她带来的?”他的嗓音很哑,含着几分怒意。
“殿下,诸娘子来看殿下了,殿下都不见吗?”宋内傅听到他说话,忙回应道,“诸娘子亲自来见殿下,还不是担忧殿下,殿下莫要辜负娘子一片苦心——”
也不知沉默了多久,终于,门被打开。
谢玙站在门后,冷冷看着殿外众人,他披散着一头青丝,略显憔悴,但精神还尚在,让不少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谢玙朝阿惋扬了扬下颏,“你随我进来。”
待阿惋迈进了门槛之后,他又轰然关上了门。
阿惋抬头去看他的脸,觉得他似乎瘦了些,脸色苍白。
谢玙也定定瞧了她一会儿,突然转身往里走。
“阿玙!”阿惋赶紧跟上,“你……”她想问他这几日可有挨饿受冻,又想劝他不要钻牛角尖,这些话堵在了一块儿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为何要来看我?”
“我为什么不来看你?”阿惋下意识接口。
“不嫌我脏吗?”谢玙冷笑了一下,但那笑声听起来像哭。
阿惋走在他身后,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听见这话真真切切被吓了一跳,她从来没有想过谢玙会将自己和一个“脏”字联系起来。
就那么一怔的工夫,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阿惋看他的背影飘远,连忙追了上去。
谢玙一直往里走,最后停在了最里面的寝殿。阿惋在这里看见了半盒点心和水,略微宽心,原来他并不打算寻死觅活。
谢玙察觉到了她的目光,“我来这里,并不为别的,只是想要碰个运气。”
“运气?”
谢玙浮起一丝讥笑,“这里是母亲生前居地,或许我运气好,能等到她梦魂归来,我有太多的话想要问她。”
“那些话——”阿惋努力使自己忘掉流言所带给她的冲击,“不过是好事者的恶语,卫太傅已下令镇压,你不要放在心上。”
“不放在心上……”谢玙语调平平地复述这句话,怎么听都有股嘲讽的意味。
阿惋这时看见了地上的一张琴——这张琴是惠文皇后的遗物,还是很多年前谢玙指着告诉她的,可如今瑶琴的七弦皆被挑断,琴徽敲碎,琴面捣毁,谢玙握住一柄铁杵,正往琴尾砸去。
“阿玙你在做什么?”阿惋吓了一跳,拦住他,“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呀。”
“这并不是我母亲的遗物。”谢玙的面上写满嫌恶之色,“我母亲的琴,琴面琴底皆是桐木,白玉为徽,碧玉作轸,琴肩处有卫字铭文,琴颈处刻着一个女子的侧象——据说这张琴是我父亲……是惠帝令人为我母亲斫制,那个女子侧像是我母亲,卫字铭文则是我母亲自己刻上去的,那时她才十九岁,刀工不甚好,所以‘卫’字最后那一笔略斜——可这张琴不是。”
“这张琴是假的?”阿惋讶然。
“真的琴,应当在那人手上吧……”谢玙此时不知该怎样称呼卫昉,索性避开,“我曾见过他爱惜至极的一张琴,与这张极似,我起初以为不过是巧合,可现在,我明白了——那根本就是我母亲的琴,只是被他偷偷带了出宫。一个男人,总带着一个女人的遗物,究竟是为什么呢?”他自问,双眉用力蹙起。
“他们只不过是姊弟罢了……”阿惋尽力劝说道,“感情深厚些也不是不可。”
“我也希望他们只是感情深厚了些,可是……我该怎么说服我自己哪。”
“阿玙,你不要多想。”阿惋此刻无心管真相是什么,“不过是人云亦云的流言,你难道要被流言影响一辈子吗?”
谢玙不理她,对着光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左手,他的手生得极好,五指修长,骨节匀称,因常年不沾阳春水而细腻白净,唯有指腹因习武而留下了茧子而已,在金阳下有如莹然白玉,“都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那么赐予我这只手的,是谁?”他喃喃,眯起了眼,然后蓦然用右手的铁杵向左手砸去。
“不要!”阿惋猛地上前攥住了他的手,“何需在乎那么多!”她大哭,用力抱住他,“无论你姓什么,你都是阿玙啊!世人再怎么非议你,我都不会嫌你脏,你为什么要这样!”
“我在乎的,并不是世人的嘴……”谢玙缓缓说,“我在乎的,是背叛。我多年来一直信任依赖这个人,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倾注的感情全都是个笑话。”阿惋感觉到颈窝处灼烫,那是她抱着的那个人在哭,“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怎么能这样骗我……他和我母亲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卫之铭的预料没有错。
曾以风仪冠绝帝都的卫郎,的确已悄然葬身在了乌奴的雪山中。
诸太妃派他出使,一方面是为了借兵乌奴,另一方面,是为了送他上路。她以密信同乌奴大汗交易,若杀卫昉,愿赠黄金两万。
任他学富五车,任他琴音无双,都抵不了刀剑的锋芒。
谢玙永远也没有机会知道,他母亲与舅父之间的故事。
他不知道他一直唤作“舅父”的那个人实际上并不姓卫,只是卫之铭儿子早殇,所以愿意将那个玲珑早慧的少年当作自己的儿子。
他不知道那个后来被人们当作“卫昉”的少年先于当时的太子爱上了卫明素,却又不得不因现实的无奈而放手。
他更不会知道,纵然情深至死,可他们,一世清白。
这些,谢玙都没有机会知道,流言毁了卫氏百年的声誉和世人眼中赵王的高贵,从此他开始向深渊滑落。
当安潋光透过轩窗看到一枝红梅含苞待放时,她意识到自己在清玉苑已经待了太久了。她试着坐起,扶着榻站直。休养了两个月,她终于可以重新下地行走。
果然一切的伤痕都会随着时光痊愈——正因如此,人需要记忆,去记住受伤时的惨痛。
“唉,娘子快躺回去!”端着补药走进来的侍儿见安潋光起身,吓得脸都变了色,慌忙将东西放下去搀扶安潋光,“娘子如今身子虚,要好生休养才行。”
安潋光推开她,“我要进宫。”
侍儿愣住。
安潋光看着侍儿的眼睛,将话说完,“见太妃。”
她本该一双威严妩媚的凤眼,可侍儿只觉得她眼眸中一片幽冷深沉,如一口古井,望不见底,却能悄无声息吞没一切。侍儿打了个寒噤,不敢有半句反驳。
很快肩舆被备下,侍儿为安潋光裹上了厚厚的貂皮裘又在肩舆上铺设了狐皮,然后替她覆上能遮蔽全身的黑纱幂篱,由虎贲郎开道,方启程前往康乐宫。
安潋光十五年的人生中,甚少这样如一个闺秀般遮遮掩掩地出门,但她没有异议什么。虎贲郎护卫在肩舆前后及两侧,清理了道路,所以一路畅通无阻。
安潋光看见了从战场上逃来的难民,他们在虎贲郎的刀戟下蜷缩在街道角落。
安潋光不知道他们眸中含着的是怎样的眼神,嫉恨?乞怜?或是麻木?她没有忘记她曾与这些难民混迹一处的日子,她隔着纱幕坐在肩舆上打量这些人,神情复杂。
肩舆的前行忽然一顿,是与另一队人马狭路相逢。
“怎么回事?”安潋光问。
有虎贲郎回答她:“是司隶校尉属下的中都官徒隶办事。”
“司隶校尉……可是高官哪。”安潋光若有所思,“从前的司隶校尉是卫家人,那么而今的司隶校尉是何人?”
虎贲郎老老实实答道:“仍是桑阳卫氏人,由太学博士卫熠之兼领。”
卫昉吗?可是他现在下落不明哪。
“目前是由别驾从事刘子延暂假司隶校尉之职。”
安潋光的眉心蹙起,萧国各姓门阀,未闻有刘,想必这是个寒门之士了。
司隶校尉如此重任,卫氏一族把持多年,此时竟由寒士染指,可见是南境的战乱使他们手忙脚乱,以至于连京畿的掌控都无暇顾及。
她看见那些佩刀的中都官徒隶押送着十余名被捆缚的庶民,问这是在做什么,虎贲郎答道:“近来京中流言纷乱,卫太傅为肃清帝都,下严令镇压妄传谣言之人,这些人口无遮拦胡言乱语,是要被押入狱中。”
安潋光稍稍眯起了眼,“流言自然该镇压,只不过……”司隶校尉的人马走过,安潋光的肩舆重新往北宫方向去,谁也没有听清安潋光那一句轻如尘埃的叹息,“酷吏镇压,易生民变哪。”
诸太妃一手挑起了萧、越、梁、乌奴四国之间的战乱,可她并未亲临战场,所以她并不知道究竟什么是战场残酷,所以她不会忏悔。
可当她看见跪在她面前的侄女时,丝丝的愧疚成了爬藤将她的肺腑缠住,她一时难以呼吸,“潋光……”
“请太妃允我。”安潋光再一拜。
“潋光……”诸太妃深吸口气,起身,安潋光看见纱帐内她来回走动的影。
“潋光,你当真考虑好了?”诸太妃皱眉看着安潋光,深吸了口气,“你不必将过去放在心上,姨母一定会为你寻一东床快婿,没有人敢嫌弃……你的一生不会受任何人欺负,只要姨母活着,就能保证——”
“请姨母允我出家。”安潋光字字坚定清晰。
“你才十五岁——”
“潋光已无所留恋,只愿舍身空门,为逝者超度。”安潋光眉目平和。
可她愈是这样,诸太妃便愈是难过,“潋光你再仔细想想……”
“潋光心中早有决断,无须再想。”
诸太妃无可奈何,“你年纪轻轻便去做比丘尼,你让我如何同你死去的母亲交代,她若还活着一定不愿见你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安潋光抿紧了唇一言不发。
最终败下来的是诸太妃,这个她同胞姊姊留下来的遗孤是她唯一的软肋,“姨母知道你来到帝都后便心里不好受,你先暂住长乐寺,每日听听梵音,慢慢休养身子,什么时候心中平定下来了,什么时候便出寺,姨母为你备下千两黄金做嫁妆等着你。”
“谢姨母。”安潋光朝诸太妃重重一拜,起身小步退出了挂月殿。诸太妃怕她身子仍是未好,又赶紧遣了一名宫娥去搀扶她。
安潋光避世入寺,浮屠内陪伴她的是每日经文吟诵的绵长,很快帝都中就不会有人还记得她安潋光。
而就在她在长乐寺清修度日的时候,她的故土有一场大规模的屠戮正在卷过每一座山岗,但这回死去的却不再是萧人,而是梁人和未来得及撤走的越人。
原本越国首先兴兵,势如破竹席卷随山以南的土地,可没料到又有梁国异军突起,打了越人一个措手不及,之后梁国控制了萧国南境大片的疆域,依仗多年韬光养晦修来的强兵逼近萧国帝都。
夷人自是不甘心,在百林、平南郡与梁国军队缠斗不休,梁国陷入两线作战,分身乏术。
此时乌奴人以萧国“兄弟之国”的身份加入了战斗。雪域崇山间历练出来的乌奴人悍勇非常人能及,更何况无论是越国还是梁国,都在之前漫长的缠斗中消耗了一定的元气,在乌奴人如潮水般的冲锋中很快溃败。
二月末前线传来令萧国天子臣民都振奋不已的消息——梁国大将及前线监军的皇子被俘。自战乱开始起布满萧国上空的阴霾总算稍稍消散。
被俘虏的梁国大将姓韩名覃,身兼骠骑将军和外戚的身份,在梁国尊贵无比,监军则是梁帝的第五子,广阳王何徽。
这二人被俘,萧国举国额手相庆,俘虏一路被大张旗鼓押送往桑阳城。
那日梁国俘虏由乌奴人和萧国北军一同押着由元端门进入帝都,乘囚车,衣衫褴褛,蓬头乱发,形容极是狼狈。
道路早被肃清,可有不少萧人怨愤梁人,纷纷涌到临街的高楼上打开窗子围观俘虏,出言讥讽笑骂,甚至还将一些杂物砸向俘虏。
御座设于应贞门,皇帝着常服以待,虎贲郎设下仪仗,百官依尊卑列队,有司奏乐。先致祭,后献俘,梁国的将军和皇子被捆缚着带上前,北向而跪,匍匐在地。
大鸿胪将俘虏罪状条条念出,然后听候皇帝发话。
在献俘仪式上,皇帝应当下令松绑赦免,然后俘虏便会被带下去监禁。
可正当皇帝要说出“赦”字时,忽然就有官员哭着跪下,“陛下,梁贼恶贯满盈,不可赦哪!”
献俘礼上的秩序陡然就被这名官吏给打破,皇帝皱了皱眉,正想叱责这无礼之人,便听另一人也跪下哭道:“陛下!梁贼不可赦!萧与梁仇深似海,绝不轻易饶恕!”
“是啊!陛下,梁贼戕戮我子民,我们怎能轻易放过!”又是一人跪下。
“还请陛下下诏诛杀梁将以振军心,诛杀梁皇子以抚民心!”又是一人。
在场不少人都被感染,一时间应贞门前吵闹无比,争论、哭声、请求充盈在应贞门前。
御座上的萧国天子久久不语。
他的座下是臣子的吵闹,谁也不知道他的心意如何。
提心吊胆了一路的梁国广阳王终于忍受不住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还只有二十余岁,是梁帝最宠爱的皇子,若不是此番为了累积军中声望主动请缨上阵做监军,他怎会落到这样的下场?他不想死,他本是可以做梁国皇帝的人。
他跳起来时身后押着他的虎贲郎没有防备竟被他撞开,他趁着这一机会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护卫天子的虎贲郎以为他是要对萧国皇帝不利,纷纷挡在皇帝身前。
可广阳王根本没有看皇帝一眼,他跑向卫太傅,拼了命地喊:“太傅救我!救我!”
卫之铭不明白为何广阳王要他来救命,但即刻便意识到了不好,“快缚住他!”
来不及等虎贲郎,他身边的几个卫家孙儿率先上前捉住广阳王,只可惜没有先堵住这人的嘴,于是所有人都听见广阳王撕心裂肺地吼:“我父受太傅之邀出兵萧国,太傅为何杀我!”
这短短一句话却无异于是一块巨石,在众人心中砸下轩然大波。
“将这疯疯癫癫的广阳王给带下去!”卫之铭恼怒吩咐。
这一场献俘礼不了了之。
可是这已然来不及,广阳王的话足以搅动许多人心中的疑惑,卫之铭的政敌更是如同嗅到了腐尸味的寒鸦一般亢奋。
广阳王及梁国将军被收押,却在那个晚上莫名其妙地死去。
流言再度汹涌,到了无力控制的地步。
有人说卫之铭通敌。
有人说卫之铭想做萧国皇帝。
更有人将卫之铭描述成了一个狡诈隐忍的权臣。说十余年前是卫之铭杀死惠帝妄图控制朝政,可是因为承沂侯在,他干政不便,于是他竟丧心病狂地将自己的儿子送进宫中同女儿私通生下了所谓的“赵王”,意图扶立赵王登基,又幸好有承沂侯谢愔对抗,一时没有得逞。他害死了承沂侯,又暗通梁国想要借兵乱推翻谢氏,自己取而代之……
流言越传越离谱,可又越传越真。
终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康乐宫中的诸太妃深居简出,可她的消息比谁都还要灵敏。
她秘密招来了宠臣潘逸,没有说太多的言语,只告诉了这位野心不浅的年轻人一句话,“帝都禁军的兵权,你是时候该争取一二了。”
潘逸的瞳孔收缩,在屏风后重重朝诸太妃叩首,“定不叫太妃失望。”
这世上最毒的一把刀,是世人的悠悠之口——卫樟倚着巍峨宫墙远眺百里宫阙时,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这句话。
说出这句话的是他的同胞妹妹卫奷。原本阿奷今年开春就该嫁去姚家的,可是她的婚事因为祖父司隶校尉卫之锋和父亲北军中候卫昒的死而耽搁了下来,碧玉年华的妹妹身披白麻孝服,用凄怆的口吻说出了这句话。
卫奷在父亲灵前哭泣的姿态无助且脆弱,他走近后看见妹妹的眼眸里满是恨意。他知道妹妹是在恨谁,妹妹在恨天下人。
恨天下人——这个自幼娇养的少女或许过分了,可萧国的许多人,帝都的许多人,难道不该恨吗?卫家世世代代效力于国,虽有人叱责卫氏专权弄权,可卫樟身为一个卫家人,可以扪心说,卫家人并未对不起萧国。他的大伯祖卫之铭历经三朝,数度匡扶社稷,这一回南境之役,卫家不少儿郎都身先士卒地死在了前线上——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些。
人们在市井传唱留言,只说赵王是肮脏之身,只说卫氏通敌卖国。
卫家会亡吗?卫樟心头一跳,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这句话又是谁说的?七叔?十叔?堂哥?叔祖?不不不,都不是,他记起来了,说这句话的,是他那位被人赞为国之名士朗如明月的二伯父卫昉。卫昉说出这句话是在很多年前,少年的他听见伯父对着满庭开败了的牡丹喃喃自语。十六岁的卫樟听见伯父对花轻问,牡丹雍容,花开不满百日,而人世变幻无常,卫家的楼宇怎么可能长存不朽?
这世间的一切事物,不论好坏,都是有结局的。
可他并不愿看到卫家的结局。他的族人都还在朝堂斡旋,试着挽救而今的劣局。卫家人若是有轻易妥协的性格,哪里还能绵延百年。
他抱着错金长戟,他的职位是左中郎将,他的身份是卫家三郎,原本他的父亲战死,他应该去职丁忧,可他不能放弃眼下手中的权力,他知道现在是怎样的一个时期。
“哟,中郎将还在守值呢。”远处走来几位戎装的世家子,这些人都是左署的郎官。按理来说本该是卫樟的下属。
卫家一直在试着掌控全部的禁军兵权,卫樟做了左中郎将后也在努力发展自己的势力,可眼下走来的这几个人——并不是效忠卫樟的人。
“孟春天寒,中郎将欲饮乎?”走在前头的杜家五郎轻佻问他。
卫樟尚未来得及作答,一旁的杜六郎便抢着答:“五哥说什么呢,左中郎将尚在孝期,怎能饮酒?”
另一边的潘家十一郎故意道:“这又是什么话,既然是在孝期,不该去职守孝吗?”
卫樟站直,持戟冷冷地看着他们。
“说这些做什么。”潘八郎撞了下同伴的胳膊,“既然中郎将并未丁忧,那咱们几个不妨请中郎将一起喝酒。”他拎着一坛酒,“请中郎将赏脸。”
“拿走。”卫樟冷面道。
“中郎将这是何意?”
“我们几个好端端的请中郎将喝酒,中郎将拒绝得也太直接了些。”
“中郎将出身高贵,怎会与我等为伍?”
几人的冷嘲热讽,显然是在挑事,卫樟眉心微皱,隐忍不发。
可这时潘八郎却似是怒不可遏,扯下封盖将一整坛酒都泼上了卫樟的脸。
这突如其来的侮辱,卫樟自小到大从未受过的,还未反应过来,一柄环首刀划过一道寒光向他劈来。
凭着多年习武对杀气的敏锐,卫樟下意识以侧身避过,接着又是一剑刺来,这回出手的是杜家六郎,剩下几人也掏出了武器砍向他。
他们这是要杀他?卫樟本能躲闪,他手中有戟,虽是以一敌四,可是他并不输给这几人。
“卫三郎杀人了!”他听见有谁在凄厉大喊。
他忽然清醒了过来,这是一个陷阱!
他放眼四顾如今他所在的地方,不知何时,这几人一面打斗一面将他引向了南宫。
南宫是国之枢纽,朝堂、官署所在之地,素来庄严、秩序分明,这一场打斗惹来了不少人,卫樟看见南宫宿卫的羽林郎纷纷执铩严阵以待,更有不少士大夫面露异色打量他们。
“卫樟谋反,行迹败露要杀我们!”杜六郎一下失了方才的锐气,抛下手中的刀不胜慌张地往那些羽林郎身后逃,其他几人也纷纷效仿他一面逃窜,一面大声喊:“卫樟谋反!”
“我没有谋反!”卫樟抹了一把额上的血,分辩道。
“还说你没有谋反!”
“我们几人亲眼所见!”
“卫樟酒醉泄露谋反之意,欲杀我等灭口!”
卫樟感受到冷,冷得彻骨透心,冷得他瑟瑟发抖。
这人世的肮脏、卑劣,他从未如此憎恶过。
“杀了他!”也不知是谁一声令下,羽林军围成一个包围圈,向卫樟缓缓逼近。
卫樟看着这些人,抿紧了唇。
有些羽林郎还存有几分理智或是忠于卫氏,不曾动手,另一些则是在迟疑,潘八郎索性抄起一把刀,带头向卫樟刺去。
卫樟躲闪,回击——这出于本能,数十载习武修文,卫樟的本事远非帝都寻常纨绔可及。
潘八郎被他一击险些伤到要害,自知不是敌手,大喊:“卫樟杀人了!他果然是要谋反!”
卫樟明白了,自己今日是被推上了一条绝路,这些人是要逼他反,借此对整个卫氏一族下手。
几个羽林郎听这话忙上前助阵,卫樟握紧了手中的戟,却又缓缓松开。
他没有选择,他被推入了一个早已设下的局。
无论他反抗还是不反抗,这些人都会在这里杀死他,潘家和杜家那几位是他谋反的证人,他们可以将他们的谎话公布天下——卫樟在酒醉后不慎吐露了卫家谋反的消息,为灭口而在南宫前试图杀人,不成,被杀。原本针对卫家的流言如浮萍无根无据,可若是身为卫家三郎的他谋反罪名被坐实,那么牵连的是身后整个家族。
他的目光一一扫过在场的人,看着那些畏葸走来跃跃欲试的羽林郎,看着那些在暗处窃窃欢喜的政敌,冷笑一声,抛下了手中的戟。
一翻手,亮出的是一把短刀,长不过半尺,金阳下光芒如雪。
“以皇天后土为证,以金乌羲和为誓——”他以短刀指天,在青天白日下缓缓开口,气势凛然,竟让那些逼近他的人都暂时忘了动手,“我卫樟,绝无反叛之心谋逆之意,平生坦荡无愧天地山川,无愧星河沧溟,桑阳卫氏世代忠直,奈何谄佞妒恨,奸宄不容,吾不忍一生清白为宵小构陷,不欲家门声誉为愚者践踏,今日宁死,不愿身负贼名。尔曹,上品公卿、朝堂砥柱,为吾证——”他将短剑刺进了自己胸口,血溅三尺,他仰起头,朗声道,“天子御前左中郎将、故北军中候长子樟,以死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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