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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暗刀无防


帝都之中的士族之家,饮茶品茗之风兴盛,凡世家子,大多能煮得一手好茶。

康乐宫一室幽静,偶有轻风扬起碧纱绣幔,诸太妃脖颈垂下的弧度优美,娴熟碾茶,素手皎皎如明珠。

釜中的水涌起鱼木小泡,她取一勺盐,倒入了水中。

盐的分量需仔细,不可多,亦不可少。

恰此时邱胥小步趋入,“太妃——”

诸太妃没有理他,直到觉得咸淡满意后方抬首,“何事?”

“左中郎将今日下葬了。”

“临庆太主今日终于不哭不闹舍得将自己的儿子入土了?”她似笑非笑。

“听说太主几度哭昏过去。”邱胥面上浮着几缕捉摸不定的笑意。

“皇家公主又如何,可悲哪——”釜中水第二沸,诸太妃从釜中舀水一瓢,持竹环在手于水中搅动。

卫樟虽死了,可一个卫樟在卫家算不得什么。诸太妃原本是想借此为卫家添一个谋反的罪名,顺便夺禁军军权,谁知卫樟宁死,都不愿承认谋反。

三沸之后出茶,诸太妃将茶汤舀出倒入碗中,“皇帝近来如何?”

“陛下仍是老样子,成日作画,不理世事。”这样动乱的时节,位于萧国最高处的皇帝反倒最是清闲。

“可曾召幸妃嫔?”

“不曾。”邱胥垂低了头答道。自从唐暗雪死后,皇帝放浪形骸寄情诗画,愈发不受诸太妃的掌控。

邱胥以为太妃听到这话后会如往常一般发怒,可是这一次,诸太妃只幽幽说了一句:“既然皇帝不喜欢,那么这些妃子,便也不要留了。”

邱胥笼在袖中的手猛地一颤,很快就明白了诸太妃的意思。

“掖庭间女人为争宠钩心斗角是常事。”诸太妃打量着镜中素面,漫不经心地开口,“有些不懂事的女子做出什么蠢事,哀家也是拦不住的,你懂吗?”

“明白。”

“随阴杜氏既在哀家麾下,那么杜家的女儿暂且留下,至于关贵嫔么……”诸太妃眼波流转,“看在她曾生育过哀家的孙儿,又姓关的分儿上,放过,至于其他出身高门的妃嫔——一个不留。”

入夜之后,北宫的静最是可怕。

四周听不到人声,宫阙投向巨大的影埋葬了前路,偶尔能看见宫灯飘摇或远或近。

她舍下满头的珠钗在夜间的北宫飞奔,充斥在耳中的是自己激烈的心跳与喘息。曳地的华服在灌木中被扯坏,沾了道旁的草木杂屑——她原本是那样讲究仪态的一个女子,可是在生死攸关之时,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她望向前方,可是除了茫茫黑夜外什么也看不见,她终究只是一介弱女,逃能逃到哪里去呢?她力竭摔倒在地,号啕大哭。

身后那些追赶她的人迅速围拢,站在她面前冷冷看着她。

她绝望地闭上眼。

邱胥从人后走出,手中仍端着那张托盘。

托盘上放着的,是致命的毒酒。

“婕妤何必挣扎,从结霜阁逃到这儿,还是免不了一死。”宦官尖细的声音听起来满是嘲讽。

“阉竖住口!”贺婕妤恶狠狠地瞪着他,“杀了我,你也不得好死!”

邱胥涵养极好,“奴婢的下场,不劳婕妤费心,婕妤只管安心去便是了。”

“扶我起来!”她死也要死得体面。

接过毒酒,年轻女子的柔荑仍是不免发颤,“我有遗言,你记好,带给太妃!”

“婕妤请说。”

“几年前太妃答应助我成为皇后,可现在她却要杀我,如此背信弃义之人,我祝愿她不得好死——”编贝细齿间挤出这句刻毒的话,“我死了,父兄不会放过她。”

邱胥但笑不语。

他看着贺婕妤将酒饮下,片刻之后面色狰狞,痛苦倒下,自始至终唇角的微笑没有变过——这样的经历于他而言早已不是第一次。

邱胥摆了摆手示意将贺婕妤的尸首抬回结霜阁穿戴整齐。

几年前这个一门心思想要得到圣宠的妃嫔将唐暗雪与皇帝的私情告诉太妃时,不知可曾想到过今日的结局?她自作聪明以为能前路坦荡,可实际上她什么也没得到,只能在今夜不甘不愿地死在这里。

天真又愚蠢的女人。

邱胥的笑容还在,眼眸却是一片冰冷,他端着空盘,无声无息地离去。

卫氏一族的叛国如果说一开始只是妄言谣传,那么负责看守梁国俘虏的狱卒的御前上书,使流言终于有了真正意义上的证据。

梁国广阳王在狱中据说是自尽了,真假且不论,终归人是死了,无法开口,可那狱卒说,在广阳王的监牢中发现广阳王留下的血书一封,陈明了事情原委。

先是越国出兵,萧国武卒衰疲无力拦住夷人,卫太傅为了上战场的北军不至于折损太多,所以想出了“以敌制敌”的法子。卫太傅秘密遣人去梁国假传萧皇帝的命令请梁国出兵,并承诺若梁国助萧击退越夷,便割让南境平南郡及百林郡的一半给梁国。

广阳王在血书中怒斥卫之铭不守信诺。这份血书被狱卒交给了皇帝,然后公布天下。

这就是所谓的证据。

那些原本还在犹疑坚持的人们,都接受了这个事实。

这不是叛国,而是卫氏一族乃至整个萧国软弱之下的无奈之举。

可与梁国勾结,又确确实实是罪,在战场死在梁人之手的萧人比死在越人手下的还要多。

无论如何,是卫氏一族铸成了大错,尽管本意是为了萧国,可错了,就是错了——这样的想法在许多士子心中植根,他们有许多人曾是卫氏一族的门生,蒙卫氏之恩,但都在此时选择了转身,换一副嘴脸去谴责。

卫氏一族若倒下,空下来的权力也是每个士子心中的渴盼,在太学博士吴将的煽动下,这些大多出身显赫且年轻的太学生聚拢,在南宫升元门前伏阙请命。

伏阙便是跪在宫阙前奏事,这样激烈的方式,等闲时刻少有人用,数百太学生伏阙震惊朝野,成为清安一朝中期那场动乱中值得后人玩味琢磨的一笔。

太学生的伏阙,撼动了桑阳卫氏百年的根基。

那个煽动士子并带领太学生伏阙的五经博士很快将被历史记住,吴将,清安末期诸太妃的心腹。

此时的他跪在升元门前痛苦社稷痛苦百姓,眼中却是冷冷的笑意,他知道一夜之后他的声名会传遍帝都,因为他赌赢了朝政这盘复杂的局,从此后他将飞黄腾达。

“中官究竟要带我去哪儿?”阿惋进宫已有七年,北宫里的许多地方她虽算不上了如指掌,但至少是熟悉的,可今早邱胥说是太妃召见,带她走的却不是往日里前去康乐宫的那条路。这一路格外幽森偏僻,石径古旧,残雪与泥泞混杂。

阿惋意识到,今日之行,绝不是太妃召见那么简单。

“自然是太妃召见娘子。”邱胥在前头引路,步子未停头也未回,他的脊背微微佝偻,他并不老,只是多年卑躬屈膝的习惯使然。

“中官究竟要带我去哪儿——”阿惋拔高声音将这个问题重复,停住了脚步。

邱胥只好停下,“太妃在前头等着娘子呢,娘子莫要去迟了。”

阿惋抿着唇,固执沉默地与他对峙。

七年前邱胥将她带入了宫中,她的一生就此改写,七年之后,不知邱胥又要将她带去哪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

邱胥无奈,叹口气,“娘子是不信老奴吗?”

“中官是姑母身边的亲信,箫韶不敢不信。”可她依旧没有要挪步的意思,“只是现在中官既不说要将箫韶带去哪儿,也不说姑母召见所为何事,箫韶心中实在惶恐。”

“娘子何需惶恐,奴婢奉太妃之命行事,难不成太妃还会害自己的侄女吗?”阿惋不动,邱胥便笑着走近。

邱胥略胖的面庞总堆着浅浅的笑,这笑让阿惋心中发冷,因为她猜不到这笑中间藏着的究竟是什么,她下意识想要后退,却撞上了后头跟着的两个宦官。

他们将她的路给堵死。

“娘子走吗?”邱胥转身,继续前行,无须回头他也知道阿惋必定会跟上,她别无选择。

“娘子无须害怕。”他一面走一面笑道,“借奴婢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拐走太妃的侄女。只是今日太妃召见娘子的地方也的确略偏僻了些,是……”他拂开眼前枯枝,转首,“瞧,这不就到了吗?”

是翠璃楼。

皇宫西北角,贮藏了万千卷佛经的翠璃楼。

阿惋不信佛,甚少来此,她知道姑母也不信佛,怎么也想不出诸太妃在这里召见她有何用意,愈发迷惑。

翠璃楼的侧门被打开,楼中没有烛火,黑洞洞、阴森森。阿惋站在门口,感觉脊背一点一点发凉。

邱胥率先踏入了门内,回首朝阿惋一笑,“请娘子跟上。”

这里面有什么……

阿惋不敢进去,光明与黑暗,以那道门为分界,她怕她进了那道门,就会被黑暗缠住永世出不来!

身后那两个宦官上前,紧紧站在阿惋身后,显然是胁迫。

她无奈,咬牙走了进去。

那两个宦官在她才迈进翠璃楼时猛地关上了门。

一瞬间所有的光亮都被敛去,她下意识惊慌,在目不视物的情形下往旁侧闪躲——她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在躲什么,然后她撞到了一旁的书格。

“娘子这是在做什么呢——”宦官尖细的嗓音响起,略带几分嗔怪的口吻。

阿惋在一团模糊的光晕中看清了邱胥的脸,他手里捧着一颗照明的夜明珠,常挂在脸上的那抹笑映在明珠幽暗的光芒中,让阿惋想起浮屠壁画中的恶鬼。

“我……”阿惋紧贴着书格站直,悄悄扭了扭方才撞疼了的脖颈,“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不是奴婢要带娘子来这儿。”邱胥在夜明珠的朦胧光晕中笑道,“是太妃要娘子来这儿。”

为避免焚毁佛经,翠璃楼中禁烛火,照明唯以夜明珠。阿惋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大致看清周遭的事物,她处在书格与书格之间逼仄的空地,一架架书格如一个个高大的巨人给她一种压迫感。她看见了窗,窗门紧闭。她嗅到的尽是书卷陈腐的气息,让她几欲窒息。

“为何不开窗,为何要将门锁住?”阿惋冷声质问,“太妃不会是要将我幽禁在这里吧。”

“娘子这是说什么胡话呢。”邱胥笑得直不起腰来。

“开窗的时候,未到。”忽然有一个沙哑粗粝的声音响在阿惋耳畔,她侧首,这才看见自己身边原来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老妇。

不,这不是什么老妇,这分明是阿鼻地狱中的厉鬼!

她在看到老妇容貌的第一眼,便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像是有谁将她的皮给生生揭下了一层,又削去了她的鼻子,割去了她的红唇!只剩一双眼,直勾勾地瞪着阿惋。

多年来的教养让阿惋不至于即刻失礼大叫,可她却腿软得几乎站不直。

“你是谁?”她声音抖得,都觉得不像是自己在说话。

邱胥轻轻笑了,“缦娘,告诉这位娘子你是谁?”

这个被称作缦娘的老妇似乎有些痴傻,她呆呆地说:“皇后、皇后剥去了我的脸……”

皇后、皇后剥去了我的脸……

阿惋听见这句话,不禁毛骨悚然。

“她说的是什么?那个皇后又是谁?”

“缦娘自从三十年前受过折磨后脑子便有些糊涂了,娘子勿怪。”邱胥引着她往前走,那位名为缦娘的老妇跟在阿惋身后,“三十年前的皇后是谁,娘子知道吧。”

三十年前萧国仍是文帝当政的时期,文帝的皇后姓卫,后世谥号庄昭,昭德有劳曰昭。

“这文昭皇后生前诚然称得上一代贤后,三宫六院被她打理得井然有序,只是文昭皇后有个不为人知的习惯,便是将她不喜欢却又被文帝所喜欢的女子生剥面皮。”邱胥说得轻描淡写,阿惋听着胆寒。

那么这个缦娘,便是因曾被文帝所宠爱才……

“可还不止一个缦娘呢。”邱胥似是看穿了阿惋内心的恐惧,又带着些讥诮的口吻道。

不错,文帝生前所宠爱的女子不少,那么被文昭皇后剥皮的,自然也不止一个缦娘。

“娘子知道翠璃楼是谁兴建的吗?”邱胥走得极慢,“是文昭皇后。文昭皇后生前信佛,极其虔诚,于是建翠璃楼,广罗天下佛经。”

信佛之人,竟还如此残忍?

“佛家有须摩提极乐之境,亦有八热、八寒地狱,光暗、苦乐、善恶并不矛盾。是以文昭皇后将翠璃楼一半用作贮藏佛典的静心之地,另一半修成了刑室,她本人既可以端庄娴和,亦可以残暴阴鸷。”

“翠璃楼另一半竟是刑室?”阿惋惊恐地瞪大了眼。

邱胥在暗处扳动什么。“地底下还有一个翠璃楼。”地砖缓缓挪动,露出一个几尺见方的洞口,“这里便是地狱。”

“你带我来这儿到底是做什么?”阿惋终于忍不住大声吼道。

“不用怕,娘子自然不是该入地狱之人。”邱胥始终笑着,“太妃只是想让娘子见识一些东西罢了,翠璃楼窗门紧闭,因为地狱里是不该有光的。娘子请——”

阿惋强忍着内心的恐惧踩梯随邱胥一同下去,地底的翠璃楼仿佛真的是地狱,幽寒森冷的风在她下去的那一瞬包裹住了她。

“文昭皇后这样肆意妄为,文帝不曾干涉吗?”她摸着湿冷的石壁随邱胥往前,她总觉得自己触手摸到的石壁上满布血迹。

“那是皇后,后宫的主宰。”邱胥答道,话语在石砌的通道中听起来隐隐有回声,继而冷笑一声,“不说文昭皇后,这世上只要是手握了大权的人,权力大到可以为所欲为的地步,怎样对待一条人命,都是可以的。文昭皇后的侄女庄文皇后,赵王生母,太傅独女,她活着的时候被人夸赞风姿有如仙人,可仙人也是会杀人的。只是庄文皇后不似她的姑母那般嗜血,她不想见到谁,往往是直接杀了,所以先帝一朝,连一个像缦娘这样的人都没有留下来——娘子你来评评,文昭皇后和庄文皇后,哪个更残忍?”邱胥忽然回头。

阿惋冷得牙齿都在发颤,哪里还顾得上想这一问的答案,“都残忍……都残忍!”她从齿缝里逼出这一句话。

“娘子知道就好——”邱胥继续走,“凡天下有人,便有污垢。娘子你眼下所在的北宫是萧国最尊贵的地方,也最脏。”

那间石室一被打开,阿惋便嗅到了浓郁的腥臭味,她忍不住猛地躬下身干呕。

邱胥倒有耐心,在一旁盈盈笑着等阿惋缓过气来,方搀着她走了进去。

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拖拽。

石室中燃着微弱的烛火,有人在轻颂佛经:“其福胜彼。云何为人演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佛说是经已。长老须菩提,及诸比丘、比丘尼、优婆塞……”

那声音细得让人忍不住头皮发麻,阿惋看见念诵佛经的,竟也是个被剥去脸皮之人!

那人的手、脚都被铐着强制她维持一个趺坐的姿势,也不知她在这里坐了多久。

“娘子不妨猜猜,这人是谁?”

阿惋牙齿都在发抖,哪有心思去猜这个。

“这个人,娘子是认识的。”邱胥叹息。

那人幽幽睁开了眼,“阿惋,好久不见。”

这句话让阿惋整个人都忽然安静了下来,她慢慢抬头,既不敢去看,又不能不去看。

这声音熟悉而陌生,藏在了记忆深处,有个答案已经浮出,但她不敢去想。

那人已然面目全非,可是眼眸中还有神采,当阿惋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时,她甚至用眼睛朝她微微笑了一下。

如果她面上的皮还是完好的,那么她这一笑应当是个柔婉恬静的美人。

“唐姊姊!”阿惋终于忍不住惊呼,扑倒在她面前,“唐姊姊你……”

她并不能确切知道唐暗雪究竟是失踪了多久,可她的的确确是有许久没有见到唐暗雪了,却没想到,再见时竟是在地狱,成了这副模样。

她记起某个春时的黎明,她在银薇树下看到的那一双影。落花与熹微的晨光构筑的宁静那样美好而短暂。

“唐姊姊……”她跪在唐暗雪身前,声音抖得厉害,从近的距离看她的脸,愈发触目惊心,活生生地揭皮,该是怎样的疼痛?若皇帝知道了,又该怎样的心疼?

“诸娘子……”她竟还能说话,声音很轻,“居然还能见到你,很好,很好。”

“是太妃对吗?”她忙着要起身,“我去向她求情!”

皇帝喜欢唐暗雪,那么宫中自然多得是想对唐暗雪下手的女人,但阿惋还不至于思维混乱到以为是那几个妃嫔。只有太妃,只有在北宫度过多年岁月,执掌后宫很久了的诸太妃才可能知道翠璃楼究竟是什么地方。阿惋明白自己的姑母是怎样的人,她完全有可能狠心下令让人剥去唐暗雪的脸皮。更何况,引她来这儿的是邱胥,是诸太妃用了十余年的心腹。

她忽然想起其实唐暗雪也是太妃的心腹,曾经唐暗雪在闲聊时说过那段艰难的岁月,才诞下皇子的太妃被贬永巷,身边只有邱胥和唐暗雪作陪,算得上是共患难同生死,可眼下,不也到了如此境地?

唐暗雪用虚弱的手攥住了阿惋的衣袖,她的意思很清楚,求太妃是没用的。

可总要试试,难不成就这样眼睁睁看着唐暗雪受这样的折磨?

她也知道自己这个侄女的身份远不足以左右太妃的心意,但她还可以将这事捅到皇帝面前去,皇帝会救唐暗雪的。

然而她看着唐暗雪的眼睛,却不敢再动。

唐暗雪的眼眸里,尽是恳求。

不要去找皇帝,不要将她现在的境遇说出。

这天底下的女子哪,没有一个不是希望自己以最美的姿态出现在情郎面前。

阿惋颓然跪坐,鼻尖发酸。

在阿惋与唐暗雪说话的时候,邱胥无声无息退下。

门猛地被合上,巨大的声响让阿惋心中一凛。

阿惋惊慌望向门关的方向,“他要做什么?”

“囚禁。”唐暗雪合上眼,“每日门口小洞会有食物送来,可以保证不死。”

“他为什么要囚禁我?”阿惋心里一片惊慌,“为什么?”

“你想出去吗?”唐暗雪轻轻问,“想出去,就杀了我。”

清安十七年的四月初,萧国南境长达半年余的战乱终于彻底结束。

数万人的鲜血干涸在南境的焦土,数万具尸骸躺在蒿草之间,数万黎庶流离失所,楼阁倾颓,良田成灰后——终于等来了一个结局。

于萧国而言,这样的结局,算得上是一个惨胜。这一战唯一的获利者,只是乌奴。乌奴使者再度出现在帝都,是以高高在上的嘴脸,乌奴人拯救了萧国,那么救国之恩不言而喻。

世上从来没有白施的恩。

流民们庆幸战祸结束,以为他们一切可以回归从前,实在太过天真。战后,最棘手的问题才展露在人前。

这一战桑阳卫氏先是被委以重任,然后在战场上备受重创,继而的叛国之言又给了这个家族狠狠一击,卫之铭自被狱卒上书指证叛国起便被暂罢在家,说是待廷尉审查还他一个清白,可谁知道这个清白要等到什么时候。卫家其他被委以重任的砥柱不是战死、病亡,就是受到了牵连,被排挤出了朝堂,被卫家人握住军国大权的手被迫松开,权力引发众人角逐,萧国朝政因此大乱,所以当乌奴人在济云殿蛮横地要求割让西边泰定、文宁、蒙陵三郡给乌奴做谢礼时,甚至都没有谁可以站出来强硬直接地拒绝。

以贺、杜、章、崔、柳几大士族为首的公卿结成了松散的同盟应对乌奴人,可忙着争权夺利的他们怎还有闲心斗得过外敌,更何况萧国战后衰疲,已无力对抗西边宿敌,只得草率应下乌奴人的要求,割让三郡,每年将金帛谷粮送往乌奴,萧天子对扎青汗称侄。

但这并不是一个结局。

和辰街乍眼望去一片深青,这条贯穿帝都的长街以青石砌成。达官府邸的大门可正对街道打开,一路行在这里,便可以看到朱艳的门、精致的飞檐,庄严的门第。

两马骈行拉动的车驾缓缓行在和辰街,车轮辘辘碾过石砖,车上铜铎清脆悦耳。

车马停在了萧国曾经的第一重臣卫之铭的宅前。

仆役搀扶着走下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瘦削单薄,一身素净的儒士打扮。

他径自上前叩门,很快便有人将门打开,门中仆人未曾见过这个少年,问道:“敢问郎君尊姓?”

少年淡然一哂,“告诉你家主人,我是能解卫氏之困的人。”

仆役失色,匆匆禀告。

少年被请去前厅小室静候片刻,老仆上前朝他行礼,“请。”

“你是诸太妃的侄女?”卫之铭面上仍旧是如往日一般的从容淡然。

“卫公好眼力。”安潋光笑,“我是平安安氏的九娘子。”

太妃侄女与安家九娘,两个身份却有不同的意味。

“你来见我,究竟要说什么?”卫之铭开门见山,他看得出对坐的少女有很多话想说。

“卫公为何不问,我为什么说要助卫家?”安潋光眯眼。

“请讲。”

安潋光眸中的笑意忽然收敛,幽沉如井,“前一阵子我在佛寺,见到了一个人,她因逃避仇人追杀,藏入了寺庙寻求庇护,为了活下去,她告诉了我一件事。”

“哦?”卫之铭挑眉。

“那个人是,故承沂侯夫人,楚氏。”

安潋光的声音森寒,“她告诉我的,是一个最惊骇不过的秘密。”

诸太妃在翠璃楼的顶层等了三天,终于等到她的侄女从塔底走了出来。

诸太妃看见她衣上的血,看见她如死灰般的眼,看见她形容枯槁压抑着仿佛从地狱中爬出的崩溃。

诸太妃并不惊讶,她俯瞰着北宫的亭台楼阁宫阙成群,澹然轻哂,“坐。”

阿惋坐在为她预备了很久的席位上,一言不发,直到诸太妃转过身来问她,“你应该知道杀人是怎样的感受了,对吗?”

阿惋不语,只是瞪着她。

太妃莞尔,从前这丫头可没有这样的胆子。

“告诉哀家你见到了什么?”她再度发问。

“残忍!”阿惋从唇中吐出这个词。

“你看到的,应当是权力。”诸太妃笑答。

“因为姑母有权力,就可以为所欲为?”她红了眼。

“有权,自然就可以为所欲为。”诸太妃满不在乎,“哀家今日,并不是为了向你炫耀哀家的权力,阿惋,你知道哀家真正想要你见识的是什么吗?”

阿惋看着眼前美艳雍容的贵妇,只觉得前所未有的陌生,前所未有的寒冷,“箫韶只知唐姊姊是陪伴了姑母十余年的人,如果连她的性命姑母都可以眼也不眨地夺去,那么——”

“她已不再忠于哀家,过往的情分便都是个笑话!”诸太妃陡然拔高声调打断侄女的质问,顿了顿,“阿惋,哀家将你接进宫中这么多年,你学会的东西还是太少了。”

“姑母希望侄女学什么?”阿惋扯了扯唇角。

诸太妃看着侄女的眼睛,“翠璃楼,是皇宫富丽奢华之下的被埋藏的血腥肮脏,但你所见的,还并不是完整的北宫,总有一日你会站在我这个位子,北宫的一切都会收入你眼中,光与暗、美与丑,互为交织,分不开,剥不去。想要在这里活下来,都需有一张白的皮囊,黑的心。”

阿惋打了个寒噤,被困在暗无天日的地底,足以让人发疯,最后她不记得自己是怎样拿起了刀。

暗雪说,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

暗雪说,你杀了我吧,杀了我,我们都自由。

暗雪说,你不杀我,我也会死的。

暗雪说,求你……杀了我!

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持着邱胥留下来的刀一面哭一面走近,不记得暗雪是怎样握住自己的手,将刀狠狠地送入了心脏。

鲜血溅在身上的灼烫,她此生难忘。

“你恨我吗?”诸太妃白皙冰冷的指尖挑起她的下颏,“孩子,你的愤怒全写在脸上呢。你终究还只是个孩子。”少年时的阿惋面容纯净不染纤尘如新春初绽的梨花,也如同花瓣一般脆弱不堪。

“你用了三天的时间,才杀了她,真让我失望。”她冷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杀了暗雪吗?”

阿惋仓皇抬起头,惊慌到音调都有些失控,“姑母昔年究竟为何接我入宫?”

既然诸太妃早知皇宫是这样肮脏、诡谲的地方,那么为何当年要拽着她陷入这个泥潭?

答案她早就猜到,只是她不愿去面对罢了。哪怕是安潋光走前那样明示暗示,她都宁愿自欺欺人。她告诉自己父亲死后姑母将她接进宫来只是怜悯她无人抚养,她告诉自己她与后宫中别的女人不一样她终有一日可以离开宫墙,帝都的风起云涌,北宫的暗斗明争,她只要远远看着置身事外就好——可这些都只是她自欺欺人!

诸太妃是那样渴求权力的人,无论是南宫、朝堂、帝都,她都希望紧紧地攥在手心,皇帝被架空了这么多年,固然是因为卫太傅不肯还政,她也从来没有将自己手中的权柄交给儿子的打算。

一个能为她所用的皇后,是她操控北宫最好的工具。

既然可以有傀儡皇帝,那为什么不可以有傀儡皇后?阿惋,就是最适合做傀儡的那一个。她没有家族可以依靠,她们共有一个姓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她不可能反抗她。她若能被立为后,便能巧妙地制衡后宫,后宫,是可以影响朝堂的。

在诸太妃的角度考虑,没有谁比这个侄女更适合做儿媳。

皇帝对唐暗雪的迷恋已经到了阻碍阿惋的地步,她要为阿惋清路。

“这人世从来残忍,你早该知道。只是你一直将自己当作孩子。”诸太妃怜爱地抚摸她的鬓发,“暗雪的下场,也是哀家给你的一个警告。”

阿惋耸然一惊。

“哀家也曾年少,知道年少的人总是满脑子风花雪月。”她缓缓走到了阿惋身后,俯身在她耳畔,“可情爱,是有毒的!”

阿惋只觉手足冰凉,头脑却昏昏沉沉。

她恍惚听见太妃用极冷酷的声音对她说:“阿惋你应当知道哀家说的是什么意思。赵王是个祸害,哀家知道你们偷偷见过,你们年少的人总喜欢任性,哀家知道。只是从此以后,你还是不要见他了。”

“姑母昔年究竟为何接我入宫……”她凄苦一笑,眼角滑落下泪来。

她看着自己的侄女跪在地上,泪水洗刷着几日面上的污垢和血渍,“阿惋,知道你为什么叫箫韶吗。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你的名,是我为你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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