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灰飞烟灭
安潋光的叙述沉稳,可是依旧听得出她的恨意。
如果楚夫人没有说谎,那么诸太妃,既是她的姨母,也是害死她父母亲族的人。
卫之铭内心惊涛骇浪不断,久久不语。
“你说能解我卫氏之困,就是凭这个?”
“潋光心知区区一个楚夫人不足以向天下证明诸太妃的阴谋,可潋光……只能做到如此了。”她向卫之铭一拜,“请卫公为我复仇。”
“可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卫之铭沉重说道。
“那潋光再去试着找找物证。”
“不必了。”卫之铭眼眸中是一片萧索,“这次的矛头是瞄准卫家,再多的证据都没用。”
“卫公难道要坐以待毙?”安潋光拧眉,下意识攥紧了拳。
“谁说是坐以待毙?”卫之铭含笑。
安潋光一时竟不能领会卫之铭的话,看着老人深奥的眼愣了很久才恍然大悟,他们没有证据证明诸太妃叛国,同样的,诸太妃也没有证据证明卫氏一族叛国。
梁国皇子的那封所谓的血书真假难辨,实在算不得什么证据,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什么更有力的东西可以击垮卫氏,流言肆意一时总会被淡忘,战乱结束百废待兴,桑阳卫氏不可能不被启用。
卫家人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在交出权势时并没有多大的不舍,因为他们知道卫氏一族还会卷土重来。可是听闻安潋光的叙述后,卫之铭忽然不安。
诸太妃的手笔大到惊人,四个国家卷入战乱,数以万计的人死去,换来的结果就仅仅只是折损卫家部分势力,短暂地将卫氏挤出朝堂吗?
诸太妃只怕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可卫家手中能依仗的军队所剩不多——这太致命。
北军素来有外调征战之职,此番对越、梁作战,损兵折将,甚至好几代卫人都因此马革裹尸。
而南军负责守备皇宫不得远调。谢愔统御了南军多年,他虽死,长子无用使南军尽数落于诸太妃之手,只是诸太妃毕竟不过是深宫妇人,南军势力错综复杂,她要在短时间内完全操控在手,不是易事。何况她若要用南军对付卫家,总需师出有名。
可卫之铭总感觉不对。诸太妃的手段绝不止如此!
他揉着眉心脑海中飞快地思考,忽然,他一掌拍在案上。
“怎么?”安潋光看着卫昉,也意识到了有些不对。
卫之铭沉默很久,面如死灰。
良久后他缓缓说:“九娘子的大仇,恐怕要托付别人了。卫家已落入一个局,来不及出来了。”
从端圣宫的庭院仰望天穹,那上方的一片苍青仿佛从未变过。谢玙幼时所见的天宇和少年时抬头所见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谢玙站在庭中央,默默地想。
“殿下原来在这儿。”宋内傅看见他的身影,快步走来,“奴婢四处找不到殿下,还以为殿下又去哪儿了呢。”
“内傅近来对我的行踪似乎很是在意。”谢玙转过头,目光直直撞进宋内傅眼底。
宋内傅下意识慌乱了一下,继而笑道:“殿下自幼淘气,奴婢想不多费心思都不能哪。”
“我不过是看书看倦了,到庭院中歇歇罢了。”谢玙淡淡道,想了想,“我仿佛已经有许久没有出端圣宫透气了。”
“殿下过些日子再出去也不迟。”谢玙还未来得及说什么,宋内傅便试图打消他出门的念头,“战乱才息,外头乱着呢。”
“有多乱?”谢玙在她话音落地时便问。
“这……倒也不是很乱。”宋内傅含糊道,“只是诸多事物繁杂,京中人马混乱,殿下不妨安安心心地在端圣宫念书习武抚琴什么的。”
“自我幼时起,所有人都知道我终有一日会涉足政事,所以朝堂上的事,你们从来不瞒着我,还总会挑时间说与我听——”谢玙慢慢开口,“可是近来,我待在端圣宫却是如同与外世隔绝了一般,内傅想尽办法不让我接触端圣宫外的人事,究竟是为什么?”
宋内傅低头不语。
“端圣宫外到底乱成了什么样子?”谢玙深吸口气,问道。
宋内傅只是缄默,一言不发。她不能说,不能说此时帝都流民滋事不断,不能说他的母族被世人中伤失去了对朝堂的掌控,不能说他的堂姊被逼和亲堂兄惨死街头。
“内傅为什么不愿意告诉我?”谢玙几乎是在逼问,“你瞒着我是要做什么!”
宋内傅抿紧了唇,心如铁石。
“内傅……”他并非懵然无知的幼儿,他能猜到宫墙外是怎样残酷的天地,“若是内傅执意不言,我便……”
“殿下要去卫家吗?”宋内傅抬眼。
谢玙仿佛一下被人扼住了喉咙,说不出话来。
他要去卫家吗?
不,他不要去。
文姜祸、文姜祸……这个词翻来覆去的在他脑中回想,他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那些人,他将他们视为母族的亲人,信赖了他们十余年。
若他现在站在卫之铭面前,是该唤声外祖,还是祖父?
一想到这个,便如同有把刀狠狠刺向了他的心口。
宋内傅知道他在想什么,可现在不是开解他或澄清什么的时候,她跪下朝谢玙一拜,“此非常时期,还请殿下体恤奴婢苦心。”
她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已不是孩子,可是如今端圣宫外风浪咆哮,而他,的的确确是羽翼未成,也许三年后的谢玙会是能当一面的人物,但风雨来得太早,她只能尽她最后的努力为他将那些魑魅妖鬼阻隔在他的世界之外。
清安十六年四月十八,因战乱而聚集在帝都里的流民暴动,这一场暴动重创了帝都不可一世的士族,转变了萧国的未来。
因在己酉日这夜发生,因此后世的史官将这称为“己酉夜乱”。
谁也不知道这场暴乱的起因在哪里,或许这场劫难的源头来自谁的精心策划,总之就是在这一夜,那些挤在帝都窄巷间等死的流民在少数人的煽动下,斩木为兵揭竿为旗,大肆抢掠了位于帝都西北的宁永、嘉隆、和辰三条街巷——这里是帝都许多贵胄的府邸所在,那夜死在动乱中的士族不计其数。大火吞噬了朱门高阁,三日不息,待到一切结束之后,断垣残瓦昭显着几姓门阀把持朝政的时代到了尾声。
清安一朝的后期,是寒门出身的诸太妃做主宰。
她在流民暴动被平息之后,迅速用手中的南军控制住了幸存的世家子弟,然后抛出早已罗列好的罪证,譬如结党营私、擅权乱国——这些罪状以天子的名义公之于众,凭着这些罪名,诸太妃将帝都最有声望的几大士族一网打尽,在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之时,那些素日或高傲或风流的世家子悉数被斩,死后留下的空缺,由寒门官吏迅速填补。
清安十年诸太妃曾说服承沂侯谢愔发布过一道“求贤诏”,这道诏书广罗了寒门子弟入朝为官,曾一度致使冗官,这些人被士族排挤在中下层多时,早就对高处权力渴盼已久,在这时只要依附诸太妃,便可以飞黄腾达。
自此之后,萧国成了诸太妃的萧国,这个从平南郡来的商户贱籍,终于一步步达成了早年的野心。即便多年后史官以厌恶的笔调书写她的传奇一生时,也不忘感慨这个女子的魄力。
起初,人们以为她只是一个想要攀上天子安享富贵的女人。
后来,人们以为她想要的是天子之母的尊荣。
再后来,人们嘲笑她不自量力染指朝政。
谢愔以为她不过是被卫氏一族吓疯了的浅薄女子,自私自利地想出了惊天阴谋只为士族与敌国两败俱伤,好让自己儿子的皇位可以坐稳。
卫之铭以为她费尽心机只是要扳倒卫氏一族。
所有人,都低估了诸太妃,低估了她的野心低估了她的疯狂,最可怕的赌徒押上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身家性命,可她的赌局却要付出血流成河为代价,不惜毁灭这个国家也要使她荣登巅峰。
一串一串的计划,一个关节失误,或许整个萧国和她都万劫不复,可是天都庇佑这个疯子,她赢了。
四月十八那夜,她彻夜未眠,登上皇宫西北处最高的翠璃楼远眺,她隐隐看见了火光,虽然映入她眼中的只是那么一片微弱的光亮,但她知道那其实是冲天烈焰,旧的将被焚毁,新的,诞生于她的手上。
“太妃。”邱胥小步趋来,抱着一件厚斗篷,“这儿风凉,还请太妃披上。”
“不必了。”她眼眸里的火光亮得骇人,“从今之后,我再也不会怕冷。”
高门仕宦府邸的珍奇惹人疯抢,绫罗在火中成灰,府中藏着的娇美娘子则被拖拽出了深院,流民撕开她们的罗裙锦裳,在她们精心保养的身躯上肆虐下一道道伤痕。
这样的情形,与越夷入侵时何其相似,只是曾经蒙难的人握住了屠刀,他们将刀砍向了本国的权贵。
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魔鬼,即便是往日里任人盘剥欺压却仍老实本分的庶民。
在这场动乱中,有些人却是保持住了冷静,譬如说卢杲。
地上随处可见散落的珠宝金银,他没有去理会,前方有一伙人团团围在了一起,人群缝隙中他看见女人雪白的腿,他也不为所动。
他只有一个目标,太傅府。
卢杲要对付的,是曾经权倾萧国的卫太傅。
他赶到那里时,正好是流民杀死护府的家奴,用木桩强行撞开府门时,桑阳卫氏乃帝都第一名门,卫之铭的府邸想必有珍宝无数,何况他曾在南境开战后下令封锁边关致使许多难民被挡在了随山之外,之后再传他叛国谣言,不论真假都足以使许多因梁人而流离失所的百姓将愤怒对准他了,故而门一被打开,涌进门的人多得便使太傅府宽敞的门庭拥堵,卢杲随着众人一同挤入。
可是门庭空空,并没有卫之铭的影子。
卢杲相信自己已经足够快了,莫非卫之铭还是先得了消息逃了?
正在他犹豫着要不要上别处搜寻时,他忽然听到了琴声。
怪哉,这样的时刻,怎么还会有人弹琴。他疑心这只是自己的错觉。
卢杲仔细听了会儿,终于确信,在这一片嘈杂中,真的是有泠泠琴声。
传来琴声的是临水的藏书楼,想来这里没有什么财物,所以闯进来的人没有几个理会那座远处孤零零的高楼。卢杲按了按怀中藏着的刀,提气上楼。
他在最高处那一层看见了一个白袍的老人,背对着栏杆,自顾自地抚一张七弦琴。
卢杲是贫家出身,曾经是帝都中为了活下来而偷摸抢骗的混混中的一员,如帝都中许多普通人一样,他知道卫之铭这三个字在萧国意味着什么。
外戚出身,世家嫡子,十五入仕,历经三朝,势逼天子,权压卿相——这样的人生,是许多寻常人只能仰望却注定永远也得不到的。
卢杲一直很好奇,曾执掌萧国大权主宰万人性命的卫之铭究竟是什么模样。
现在他终于见到了这个于他而言只活在传闻中的权臣。
卫之铭身上是一身裁剪合宜的长衫,并不是官服,也不华丽,只是干净整洁,在夜里素白如月华。
卢杲抽出了刀,一步步向他走去,停在了他五步开外。
卫之铭抚琴从容不迫,七弦琴音优雅如他。
卢杲害怕有埋伏,一时不敢动。
“诸太妃让你来杀我的?”卫之铭用很淡然的口吻问他。
卢杲点了点头。
“暂且收好你的兵刃,容我奏完这一曲。”死亡迫在眉睫,可他像是听不到有人在他府邸喧闹,像是看不见眼前的刀光,此刻他如同山林中隔绝了烦忧的隐者雅士。
他指尖淌下的曲也并不悲伤,卢杲默默听着一代权臣此生最后绝响,他虽然不懂乐理,可他一个俗人也听出了琴曲开阔舒缓,仿佛是漫步在初夏微凉的庭院,看着一片浮云渐散,明月倾洒下银白的华光,风过宁和,天地清朗。
“你就要死了——”卢杲终于忍不住开口,吐声艰涩,他很奇怪为什么他此时开口都变得困难,好像不愿打扰什么,又像是觉得自己与这座书楼格格不入所以不敢出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我知道。”他并没有卢杲往日所见的那些贵胄一般高傲,“人生不满百。死,在生下来时就注定了。”
“你的家族也快完了!”卢杲忽然感到很愤怒,可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愤怒。
“我知道。”依旧是这句风轻云淡的话,“亡的何止是卫氏一族。这是门阀贵族的劫难,亦是士族寒门间必然会出现的斗争——可惜我看不到未来。”
“你不痛心?”
乐曲终于到了尾声,卫之铭枯瘦的十指轻灵收尾,按在了弦上,“史书会记下卫氏,后人将评价功过。”他慢慢站起,扭头看着被火染红的夜空,“卫氏显赫百年,一朝覆灭也是轰轰烈烈,有什么比这样的完结更好呢?”这个家族有过肮脏有过骄傲,有过屈辱有过荣耀,“该结束了……”卫之铭轻轻微笑,卢杲看见他唇角划下了一行血,猛然意识到这个老人竟早已服下了剧毒。
真正的高傲,是到死都要维持自己那份尊严。
卫之铭最后看了眼卢杲,目光威严,接着他向后一翻,如一只白羽的鸟扑向了楼后的池塘,没入碧波中不见。
“我去后,自有小儿辈替我睁眼看天下……”这句话如薄云转瞬即散,在卫之铭坠入池中的那一刻被他轻轻吐出。
端圣宫位于北宫东北处,这座本该给历代太后颐养天年的宫殿幽静安谧。按理来说,谢玙绝对没有可能在梦中被喧闹吵醒的。
可在自己母族覆灭的这一夜,他却因心悸而骤然惊起。
据说血脉至亲的人之间有时会心有感念,纵相隔千里,也有如灵犀相通。从前谢玙是不信这个的。
然而在这一夜他却莫名悲痛无比。他捂住心口,呼吸都疼得发颤。
“殿下。”室内的动响惊动了值夜的宫人,“殿下,殿下!”
任她们怎么呼唤,谢玙都没有丝毫回应,他睁着眼,双目茫然空洞,越来越浓的恐惧聚拢在这双眸中,他猛地推开这些人,赤足冲了出去。
“殿下!”
端圣宫的宫人内侍都被惊动,纷纷赶来拦他,终于将他拽在了端圣宫宫门一步之距的地方,可谢玙拼了命的挣扎“放开我!我要出宫!”
“殿下这是怎么了?”宋内傅匆忙赶来,“殿下别吓奴婢。”
“我要出宫!我要见外祖,我要见舅父——”谢玙嘶哑着声音吼道,到最后竟有泪从眼角滑落。
“殿下不要胡闹——”宋内傅板着脸叱责,试图像曾经那样以这样严厉的口吻唬住他,可是谢玙早已不是昔日的孩子。他骤然发力窜了出去。
“殿下!”端圣宫的人赶紧去追,可是只能眼看着谢玙的背影消失在了昏暗的夜色中。
他用尽全力地往前,是要见一眼已经错过了的人。
但来不及了,都来不及了。
命运只给人追忆的机会。
后来宫人在钟宣门附近找到了谢玙。
他僵在钟宣门前,像是有千斤重的东西拖住了他,使他难以再进一步。
若有官吏要面见天子,必经钟宣门,谢玙就是在这里遇上了从承宁宫告退后预备前往南宫官署的朝臣。
他什么都知道了。
李昱几人看见他的背影匆忙上前,他只着了件单衣,未穿鞋袜,走近后才看见他在瑟瑟发抖。
“殿下别冻坏了。”李昱快步走近扶了一把他的胳膊,正想解下身上外袍给他披上时,谢玙蓦然晃了晃,他呕出一口血,倒了下去。
之后好几天,谢玙都在半昏半醒中。御医说他是因悲而伤,怒极呕血。
昏昏沉沉时谢玙感觉总有人将极苦的汤药灌进自己喉间,他难受得想要吐出来,可他怎么也醒不来。
他不愿醒。
他意识恍惚,好像又回到了卫家在平县的庄子,庭中老树在梦里竟有满枝繁英,素白的梨花不歇飘落,像是在下一场雨。他的亲人在树下或是品茗,或是抚琴,或是弈棋,还有几个顽劣地爬到了树上,对他招手,“阿玙——”
“唉!”他下意识地应,不觉泪湿衣襟。
他隐约感觉有人在为他拭泪,动作那样温柔,那样熟悉。
他还听见了谁细碎的哭声,若有若无,若远若近。
他忍不住颤了颤睫,终于睁开了眼。
他看见了阿惋,阿惋还是记忆里素净清秀的眉目,仿佛一切都没有变过,时光停在了最美好的年少。
“阿惋你怎么哭了……”他看见她微红的眼眶,想起了幼年时她被严师训斥被奴仆欺凌的时候,“阿惋还是这样爱哭啊。”
阿惋握住他的手,努力挤出一个笑。
“我方才见到我外祖了,还有舅父、舅母、姨母、阿兄阿姊他们……”谢玙轻轻说,目光飘得很远,“我方才似乎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他们死了,我只能在梦里见他们。”
“对,这是梦。”阿惋一面笑,一面流泪。
“真是梦?”
“是梦。”
“这样我就放心了。”谢玙握住阿惋的手,安然合上了眼,再度陷入昏睡中。
谢玙骤然病倒后,阿惋便从重裕殿匆匆赶来衣不解带的照料。她心底清楚她不该这样,她若是聪明就该在此时彻底与端圣宫撇清关系,然后向康乐宫表明忠心。
她本该是谨小慎微之人,可这世上还有一个叫谢玙的人,能够让她胆大包天。
她也该庆幸诸太妃忙着清除士族忙着朝堂夺权,所以根本无暇顾及她这一个微不足道的侄女,她才能待在端圣宫守着那人,度过最后一段既安然又揪心的时光。
谢玙的病急且凶险,就连许多御医都是束手无策,眼下他躺在病榻上,半是靠药石续命半是靠上苍赐福。
阿惋在端圣宫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他醒来,等他好转,或者说……等他们之间的诀别最终来临。御医说他受不得寒,所以寝殿的门窗都被紧闭,厚重的帘幔垂下,帘幔后渗入昏暗的光,她在朦胧中细细端详他的面容。
她是很熟悉他的,他们曾一同长大,青梅竹马。可是这些日子来她却恍惚有了几分陌生感,她看着他,他明明就在她眼前,总觉得他们之间已十分遥远,渐渐地,回忆都笼了一层纱,不再清晰。
病了大半月,他除了头一回睁眼时说起了卫家人,此后便绝口不提一个“卫”字,好像他已全然忘了他们。
萧墙内的端圣宫暂时安定,可阿惋终究没办法与世隔绝,她还是能时不时听到一些让她心惊的传言。
据说姑母为了成为萧国的主宰,在四月十八那场动乱平息后,再度给予士族重创,卫、姚、章、崔这几姓因各种罪名被全族株连,骄傲了数代的士族还未从流民的凶狠中缓过神来,便被诸太妃派去的人马押入了诏狱,然后被处死。朝中士族皆噤声不敢言,俯首以诸太妃为尊。
寒门则以太学博士吴将为首,迅速崛起,并成为诸太妃的助力。她彻底清除禁军中的异己,掌控了禁卫兵权,后在济云殿的皇帝御座屏风后设下了自己的座席,从此公然临朝。
诸太妃一面安置居无定所的流民,将获罪士族的田庄分给了部分流民耕种,又下令按批将更多南境逃亡来的百姓分散迁往较安定的北方各郡,另一方面安抚士族,努力在士族与寒门间营造一个平衡,一个可以供她专权的平衡。
属于诸千英的时代来临。
身为诸千英的侄女,阿惋却只觉得害怕。像是有一抹越来越重的影子压在了她的身上,她放眼望去,四周再无光明。
那日黄昏时她在谢玙服药睡下后独自回重裕殿,在路上遇上了一队人。
十余个身强力壮的卫士押送着近百名弱质纤纤的女流,另有数名宦官陪护在侧。阿惋在这些宦者中看到了熟人,掖庭令贾旺、永巷令韦丘喜、御府令左醇——她身为女官,这些人她自然认得。她还见到了邱胥。
“娘子近来似乎很爱走动哪。”邱胥笑意难测,“从前娘子总待在重裕殿半日不肯出门呢。”
阿惋心中一凛,抿了抿唇,冷声答道:“我记得我似乎还有行动的自由。”
“对对对,是我多嘴了。”邱胥朝那些被押送的女人们努了努嘴,“这些人才是没有自由的呢,我怎么能将娘子同这些人比。”
“这些人是……”
“罪臣女眷,入宫为奴。”
阿惋看见许多人都是蓬头乱发粗麻白裳,昔日高贵荡然无存,她们不少都在低头哀泣,被人推搡着往掖庭深处走去。
她们不再是贵女而是罪奴,押送她们的人自然格外粗暴,一路鞭笞呵斥不断,有一名女子走慢了,被一个七尺的卫士重重一推倒在地上,接着一脚踹向了她的腹部,阿惋清楚看见她突出了一口血。
那女子索性倒在地上不再起来,仰天凄厉大笑。
“神明无眼,使小人得志!”她字字啼血。
而那卫士暴怒,用带鞘的刀重重砸向她。
“我宁死,也不愿再多留于这世上受辱!”她躲过卫士的殴打,蓦然窜起扑向一旁的涤兰湖,纵身跃入了水中。
没有人对她的死在意太多,这行人继续前走,倒是邱胥在阿惋耳边凉凉地感慨了一声:“为何要死呢,活着指不定还有复仇的一日,娘子你说是吗?”见阿惋死死地看着女子投水的方向不答话,又自顾自道,“不过说起来桑阳卫氏一族多心高气傲之辈,让卫家的女人为奴为婢,还真是生不如死。”
“方才那女人姓卫?”阿惋瞪着邱胥。
“可不是,卫家从前的奷娘子,临庆太主的第二女,卫家这一倒,太主都身陷囹圄连她也没能保住,可惜了——”
“卫家的女儿,都被充为了奴婢!”阿惋猛地意识到了这点。
“男子流放女为奴。”邱胥幽幽道。他玩味地打量阿惋的神情,“娘子想要救她们吗?可惜娘子没有这个本事。在这世上想要做什么,必须得有权——”他阴冷地笑,最后慢慢消失在了夕阳尽头。
阿惋望着他的背影,像是被浸入了冰窟。她缓慢又僵硬地转头,看向了一个方向——那是中宫所在的方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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