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垂死挣扎
“我记得初见时你才七岁……”阿惋慢慢开口。
“不,我那时都八岁了,七岁的是你。”谢玙躺在榻上枕着阿惋的衣袖纠正。
“有什么两样,你是年末生的,只不过比我大了两个月。”阿惋看他精神似乎尚好,继续道,“我最初见你时,若不是在宫内,还真要以为你是个轻狂的登徒子呢。”
“可我当时捂住你的眼睛,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怕呢?”这一瞬他的眼眸剔透与多年前并无二样。
“谁说我不怕了,我当时怕得都不敢说话了。”阿惋抿唇一笑,替他掖了掖被角,“不过我想,一个孩子而已,怕是还没到做登徒子的年纪呢。”
“谁说孩子就不能做登徒子。”谢玙一本正经地反驳,“你不知道乐卿,据说他才会走路的时候就知道缠着家中模样标致的侍女了。”
“我仿佛记得是你在太学时的一位好友,是那位柳家的十郎吗?”阿惋回忆了片刻,“是十二岁还是十三岁的时候,你带着我见过他,还有崔、贺、白几家的郎君。”
谢玙点了下头,“那时约好了几人在辟雍比琴艺,我原是想带你一同去引见给他们的,想让你换男装,你穿着却不伦不类,让你干脆戴着面衣见他们,你又怕羞,只好设了架屏风,让你待在屏风后见他们。”
“若说男装扮相,我可比不得阿九。当初第一次见她时,我还以为她才是真正的登徒子呢。”阿惋含笑。
“你被她轻薄,我还生了好一阵的气。后来知道对你无礼的人就是你表妹,当时我可真是啼笑皆非了好一会儿。”谢玙似有怅然,“也不知阿九现在如何了……”
阿惋安慰道:“起前几日才见过她,她很好,只是对佛法似乎太醉心了些。”
“她有喜欢的东西,也是好事。”谢玙说,面上似有了几分疲倦之色。
他服下药已有好一会儿,阿惋衔着微笑道:“累了吗?”
“似乎有点。”
“那你睡吧。”
“好。”
阿惋看着他安然合上了眼,过了一会儿确信他是睡着了,方小心翼翼将被他压住的衣袖扯出,又静静看了他很久很久,直到有一滴泪滑落。
她匆忙将泪拭去,最后望了一眼谢玙,推门离去。
走过庭院小径时她惊觉原来已是春暮,衣袂带起一阵轻风,便有开败了的花簌簌零落,她在一株碧桃前停下,片刻出神,折下一枝,比画着想要簪上鬓角,却最终放弃。她隐约看见花树下似乎站着那年为她折花簪花的清丽少年,定睛之后才发觉这不过是花影繁错下的幻觉。
她独自一人慢慢离开了端圣宫,步履轻的如同落花。她离去时是黄昏,除了庭中花枝又萧索了几分外,并没有什么不同。
可是阿惋在这一次离开端圣宫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之后人生漫漫光阴长,她都未曾踏足这里。朱漆斑驳的宫门合上,将后来萧国庄顺皇后的年少回忆埋葬,之后的岁月里她固执地不肯推开这扇门,就好像这扇门不开,门内的时光就能被封冻住,那么端圣宫就还是如她记忆里的春暮,她爱的那个如玉少年就还在。
清安十六年的五月,整个萧国在为天子的大婚做准备。
历经了战乱、暴动、夺权、杀戮后,无论是官是民都渴求一个平静,立后这样的事情,正好普天同庆。
从宫中传出消息要立后,却迟迟未听闻要立哪家娘子为后,待到一切筹备完毕将行六礼之时,方昭告天下,未来的皇后是太妃的侄女。
如若是一年之前,定会引起轩然大波,可如今萧国几大士族不是覆灭便是元气大伤,没有人敢置疑诸太妃侄女是否有资格登临后位。
唯有皇帝。
他并没有用什么激烈的方式反对,他只是来到了康乐宫在自己母亲面前说了一句:“帝、后,太妃留谁?”
诸太妃立时被这个儿子气得面色发青,皇帝径自离去。
邱胥算得上是看着皇帝长大的人,记得皇帝幼时还算乖巧,只是后来随着年岁渐长,与诸太妃母子情分也日渐淡薄,之后唐暗雪忽然失踪,更是将他往偏执寡情的路上狠狠推了一把。他定下什么主意,没有谁可以改变,除非唐暗雪还在。
可惜,这世上最后一个可以左右皇帝心意的女人,早已成了荒郊坟茔中的枯骨。
邱胥叹息着叩开承宁宫偏殿的门。
第一眼,邱胥看见的是满地的画卷,数百张茧纸画卷上都是一个女子的背影或是侧颜,一张张一幅幅,邱胥拾起一张,认出画上的人是谁。
他小心翼翼踩着画卷间的空隙走到皇帝跟前。
在邱胥距御案只有三尺的距离时,皇帝抬起了头,“在朕作画时打扰朕,该死。”
伏案挥毫的帝王说出这句话嗓音冷得像是仲冬时的冰雪,邱胥毫不怀疑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年轻人真的会一声令下将他拖出去缢死。
“奴婢只有几句话要说。”
“你什么也不必说。”皇帝干脆利落地打断他的话,同时小心又温柔地为画卷上女人的裙裾勾勒最后一笔,“太妃要什么,朕都给了,玉玺、虎符、听政之权——什么都给了她,她若想要一个皇后,册立便是。只是那个皇后是她的不是朕的。在册封大典时皇后要拜的人不会是我。”
“哪有册封皇后,天子不在的道理?”邱胥哭笑不得。
画卷的最后一笔完成,皇帝仔细端详了片刻,手一挥,那张纸便轻飘飘落在地上,覆在另外好几张画上。皇帝又铺开一张白皙细腻的上等茧纸,拈起了笔。
只是在落笔前他意识到了什么,看了眼依旧跪在他面前的邱胥,便要开口。
邱胥赶紧将方才拾起的那张画展在皇帝面前,“陛下想不想知道这人的下落?”
片刻静默,邱胥听见了皇帝急促不稳的声音,“她在哪儿?”
短短三个字,相思与恨都凝在这三个字上。
她已死了,魂归幽冥——邱胥勾起一个极浅的嘲弄笑意,将画徐徐收好,答道:“陛下为何不去问您的皇后?”
“什么?”
“礼成之后,萧国新的皇后会回答陛下的问题。”邱胥说完这句话后稽首,毕恭毕敬地退下。
阿惋知道册后需要经过极烦琐的礼仪,这些日子来诸太妃派来年老的女官前来指导她礼节,她总是用心听着,面上永远带着温顺的神情。
于是那些女官都在诸太妃面前夸赞,说皇后娴雅有礼。
只有阿惋本人才清楚,她而今与一只空心的偶人没什么两样,无论身边的人说什么,她都含笑听着,却是神情恍惚心不在焉。
她常在背诵那些大典应答时出神,不知怎的思绪就回到了很多年前。往年的回忆在脑中不停汹涌,她渐渐分不清回忆与现实,有时她会以为自己仍是住在织云阁的那个孩子,一个出身不高无人疼爱的孩子,怎么忽然就要成为皇后了呢?
在太妃的安排下,她回了一次家——其实对于“家”这个字眼儿她并没有什么概念,她只知道她在诸府出生,然后长到七岁便进了宫,从此宁永巷的那座被槐叶遮蔽的黑瓦府邸与她就没有什么关系了。
诸府因在宁永巷深处,又因为早些时候诸家潦倒,所以在流民暴乱中损毁并不算严重,此番更是修缮一新,在得到了两万金与侯伯封爵后,府邸上下都是一片喜色。两位姊姊也都从夫家赶来看她,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絮絮告诉她该怎样为人妇。这般亲密,好似她们从来都是很要好的姊妹。
阿嫂也抱着才满三岁的小侄儿来同她说讨巧话,那个孩子并不怕生,爬到了她的怀里问东问西,“姑母”这两个字叫得亲热至极。
“姑母从前都不回来瞧我们。”孩子眨着一双天真的眼。
“你若是想姑母了,可以去找姑母玩儿。”她看着小侄子的面容,竟觉得他眉目有些像是孩提时的自己。
“姑母是要嫁人了吗?”
“不,姑母是要做皇后了。”
“做皇后?”
“和你阿父做官一样。”
“皇后难道不是要嫁皇帝吗?”孩子早慧,却也一时理不清许多事,“我阿母就是这样说的。”
“不,不一样。”她摸了摸孩子的头,“你以后就知道了。”
册封大典还有半个月时,皇后的祎衣被赶制好。银华问她要不要去看一眼,她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新送来的步摇簪珥,点点头。
才起身,她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你们退下。”她吩咐道,语速有些急。
室内的宫人俱是一愣。
“退下!”阿惋直接喝道。
虽然弄不清为什么,但阿惋这样的语调神情容不得她们抗命,纷纷行礼后小步离去,最后一个走的人不忘将门合上。
门合上后,寂静像是忽然吞没了这里。阿惋僵硬地站在原地,深深地吸了口气。
不会错的,沉水香的悠长清雅。
在她记忆中,有一个人从一出现在她生命中就伴随着沉水的气息。沉水的香味并不浓烈,却经久不散。
唯有极尽奢华雅致的端圣宫,才有沉水香常年萦绕。
她慢慢转身,他不知什么时候就站在了她身后。
视线接触的那一瞬,她眼睛一酸,接着便生了夺路而逃的冲动。
可他上前一步,拽住了她的一只手。
“听说,你要成为皇后了。”他说。
阿惋垂着头不敢去看他,眼睫颤了颤,眼泪大滴大滴地涌出。
这样的大事,怎么可能不被他知道。他尚在病中,但他依旧找着了她。
只要谢玙愿意,重裕殿外的萧墙从来不是他们之间的阻拦。
“你不要做皇后,好吗?”这是他的第二句话,隐隐带着几分哽咽。
可他并没有哭,事实上他眸中空茫一片。
阿惋想起了清安十四年时的除夕,那时他在雪夜里对她说,如果她要他答应不娶卫家表姊,他就真的不娶。
可是,阿玙,有很多承诺就算做下了,也无法兑现——她很想将这句话说出口。
他现在要她不做皇后,她可以答应,但不能做到。
她迟迟不言,握住她的那只手也就一点一点松开,阿惋抬头,看见他惨白的面容,如死灰般枯冷的眼眸。
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无言以对。
“阿惋你想做皇后吗?”漫长的静默之后,阿惋听见他问。
沉闷终于被打开了一个缺口,阿惋如蒙大赦般摇头,“我不想,不想!”
她看见谢玙微笑了一下。
“如果你不想做皇后的话……”他伸手为她擦去了眼泪,低下头,眉心抵着她的眉心,阿惋闭上眼,听见他有如梦呓般的声音,“那你跟我走吧。”
阿惋没有睁开眼,泪水肆意流淌濡湿了长睫,“不可能的……”她下意识答道。
“为什么不可能?”他打断她的话,有些孩子气的一遍一遍重复,“为什么不可能,为什么……”他搂住了她,在她耳畔轻声而又坚决地说,“每日羽林郎交接的时候守备最是松弛,我可以带你乔装然后从宝光门走,我知道那里是皇宫九门中最容易混过去的一个门。出了宫后,再从长历门出帝都,那里靠近西市,可以浑水摸鱼。出了帝都,咱们就自由了,这世上再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
他说,出了帝都就是自由……
他说,这世上再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
如果离开皇宫真的可以有自由,如果他们可以相守直到两鬓苍苍,如果他们可以死后同穴而眠坟前生连理枝丫——那,此生再无所求。
阿惋被他抱着,十五六岁的年纪时,他已经比她高了半个头了。她靠在他的肩上,反手抱住了他。
“阿玙,我不能跟你走……以后,你就当我死了吧。”
她听见谢玙在笑,绝望悲凉。她从未听过这样凄然的笑声。
“连你也要离开我了……”
“我陪不了你一生一世。分别,从初见时就注定了。”阿惋努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哭出声,“阿玙,你走吧,你去做你的赵王,从此我与你再没有什么关系。阿惋死了,你的阿惋死了——”
可是谢玙没有松手,他紧紧抱着阿惋,倔强执拗。
难道这样就可以不用失去了吗?不过是徒劳挣扎而已。阿惋埋在他肩头默默流泪,既看不清他的神情也不知道自己哭得究竟有多么狼狈。
“太妃请留步,娘子她、她……正在更衣!太妃!”门外响起嘈杂的脚步声,还有青玉慌张的恳求。
是诸太妃到了。
重裕殿本就是康乐宫的偏殿,诸太妃的眼线耳目又布满了这里,谢玙就算来得再隐秘,也未必能瞒得过诸太妃,何况他们二人因别离而忘情,竟没有想到隔墙有耳。
“太妃来了……”阿惋用力推开谢玙,“太妃来了,你快走!”
谢玙纹丝不动,无所顾忌亦无所畏惧。
阿惋彻底慌了,用力挣扎,可是这个与她一起长大的少年的力气比她想象中要大,她无论如何也挣不开那个怀抱。
听着脚步愈来愈近,青玉的阻拦声愈来愈无力,阿惋终于放弃,认命地闭上了眼。
门被豁然推开,大片的光亮扑来,一切都无处遁形。
阿惋在神志恍惚时感觉身上一松,然后她听见了惊叫。
睁眼,扭头,迎着刺目的夏阳,她看见谢玙手中的刀光。
谢玙握着刀柄,决然刺向了诸太妃。
这只是一瞬的事,一瞬的时间太短,短到人都来不及恐惧。
这不是诸太妃经历的第一场刺杀,她下意识地往后一倒,这一举动救了她,刀不够长,堪堪刺破了肌肤却没能贯穿心脏。
太妃身边的内侍反应了过来,一左一右上前试图制住谢玙,谢玙回手一斩,一个宦官凄厉痛呼,鲜血泼洒了一地,谢玙左足旋踢,另一个宦官则被绊倒在地。
他抓住机会再度刺向诸太妃,这个才成为萧国统治者的女人惊慌无比,在地上狼狈一滚躲开后随手扯住一个宫女的脚,那宫女倒下压在了她身上,却正好为诸太妃挡了一刀。
诸太妃抓住这一机会,抄起混乱中跌落在她手旁的妆奁向谢玙砸去,在谢玙侧头躲避时从宫女身下爬出试图逃命。
谢玙怎么会让她活下来,诸太妃喉中的“救命”还未呼出,便觉着肩上剧痛,谢玙扑上来短刀刺透她的肩胛,因惯性跌倒顺势压住了诸太妃。
这是杀死她的最好机会。
他将刀拔出,对准诸太妃的心口位置刺下。
刀尖在距诸太妃还有半寸的时候停住。
血一滴一滴,洇染在诸太妃暗花罗的衣袍。
阿惋用手攥住了刀,硬生生从谢玙手中抢回了诸太妃一命。
“阿惋!”
“你放手。”阿惋声音很平静,牢牢盯着谢玙的眼眸。
“你放手!”
阿惋没有说话。疼痛到最后便是麻木,血一股股淌下,鲜红得触目惊心。
“你放手、放手——”谢玙声音嘶哑,染了几分哭腔,“我要让她死,你放手啊!”
卫家私铸的宝刀虽算不上吹毛可断也是锋利无比,若再深一分,阿惋这双自幼抚琴的手只怕会就此毁了,再深三分,她的指头便会断掉。
可她固执地攥住刀刃,用一个可悲又倔强的姿态和她爱的那个少年对峙。
无论有过怎样亲密的过去,那些言笑晏晏的回忆,那些两无猜疑的美好,终将成灰。他们还是被推上对立的两边,各自握着刀的一端,悲怆对峙。
宫人内侍和听到声音赶过来的侍卫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包围住,不敢轻举妄动。诸太妃还在谢玙的掌控之中,她的命悬于阿惋脆弱的十指之间。
他们屏息敛气的旁观,都有些茫然无措。
谢玙最终惨笑一声,松开了刀柄。他像是重心不稳,向后踉跄几步,反应过来的众人一拥而上将他擒住。
阿惋跪在地上,短刀哐当落地的声音惊得她一颤,她猛地抬起头来,正对上谢玙的眼眸,在被带离重裕殿时谢玙最后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究竟是怎样的一个眼神,阿惋不记得了,也不知是她当时就没有看清,还是这段记忆在之后的岁月里被逐渐模糊,她在后来凤元殿的长夜里回忆,却只能记起谢玙一个回眸的姿态,他们之间像是隔了重重的纱与雾,什么都看不分明。
于是她也就不知道,谢玙究竟恨不恨她。
谢玙跪坐在端圣宫的偏殿,这里是他的囚笼。
室内的摆设被全部搬空,只留了一张草编的座席给他。他望着窗外,长久的沉寂,像是一尊凝在了夕阳之中的玉像。
夕阳从唯一的一扇窗外铺洒,将他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又一点点黯淡。
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也不知道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
他失败了,没能杀死诸太妃就意味着他会死,不过他也不在乎,反正他这条命诸太妃早晚会取走。卫家已经倒了,没有卫家庇护却空有赵王身份的他是最该死的人。就如同他想杀了诸太妃一般,诸太妃想必也无时无刻不想杀了他。
已经被诸太妃清洗之后的羽林郎全然忠于她,这些人先是带他去见了皇帝——毕竟他还姓谢,这既是致他死的理由,也是最后能保护他的盾。
被押在昭宁殿时他看见了他许久不见的同父哥哥,可惜隔得太远,他并没能看清皇帝面上是什么神情。
奇怪的是在见到皇帝后他心里却是空空一片。
昭宁殿上这一对兄弟各自无言,沉默延续了很久,直到一旁的羽林卫都有些不耐之时,皇帝开口,“暂押端圣宫。”
那么接下来呢,接下来要对他做什么?谢玙不知道,皇帝也不知道。
皇帝并不是掌权的人,萧国才经历过一场巨大的动荡,诸太妃在血流成河后握住了至高的权柄,可是她眼下正在生死边缘,数十名太医令为重伤昏迷的她而焦头烂额,只要她一死,帝都毫无疑问将会再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新封了卫尉的太妃宠臣潘逸迅速将皇宫戒严,压住太妃重伤的消息,将南北宫都纳入了他的掌控之中。
这个总花天酒地的纨绔也有雷霆般的手腕。
他首先要对付的,自然是谢玙,为了替诸太妃报仇也好,为了一绝后患也罢,他不会放过这个他甚至连面都没有见过几次的少年。
可当他带兵气势汹汹杀往端圣宫时,有人拦住了他。
拦住他的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迈却高傲威严的女人。
宋百君,庄文皇后生前内傅,端圣宫的主宰,一手抚育养大赵王的人。
“乱臣贼子,尔敢凌辱帝裔?”她在铁甲执刃的羽林郎面前毫无惧色,朗声骂道。
潘逸一瞬哑然,虽说谢玙的身世血缘扑朔迷离,可毕竟他还是赵王,惠帝名正言顺的嫡子。
“赵王意图行刺太妃——”他硬着头皮道。
“要治赵王之罪,还请陛下圣谕。”
“太妃乃赵王长辈,他这是大不敬大不孝之举。”他几乎要拔刀出鞘。
“帝王家事,轮不到你来品论是非。”
潘逸强辩不过,一怒之下抽刀架在了宋内傅的脖子上。
可两鬓斑白的老人还是一骨的高傲,“你纵然杀了老身,也没有碰殿下的资格。若不想被满朝文武举国宗亲攻讦,不想被陛下治罪,老身劝卫尉最好慎重行事。”
潘逸怒极反笑,“我的确不能贸然行事——”他唰地一下收回刀,“赵王行刺庶母,必是有身边奸人挑唆,将这个女人带下拷问!”谢玙是宗亲,可宋百君,不过是一介普通人而已。
老人面上并没有慌乱之色,她理了理衣襟,从容地被羽林郎带走,自始至终都维持着她的端庄,也再没有回望一眼身后的端圣宫和那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
羽林军赶来端圣宫时,谢玙虽说看不到,但那样大的阵仗,他总能听到的。
他垂目等待着,可最后等到的,却是兵马撤去的声音。
在寂静重归后,他感觉到的却不是轻松,而是惶恐。
他意识到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匆忙站起扑向窗子。窗是被钉死的,可窗外还有负责看守他的羽林卫,这些人并没有隐瞒消息的意思,于是毫无保留地将他们知道的一切告诉了谢玙。
短暂的沉默后他们听见囚室内激烈的挣扎之声,少年用他所能找到的一切疯了一般的去砸门窗,包括自己的拳头。
他这样疯狂的举动让守在门窗外的羽林郎都不由恐惧。
然而,这终究只是徒劳。
他将自己伤得血肉模糊,也只能力竭倒下。
谢玙在过去的十六年间很少流泪,他总以为哭泣的该是柔弱的女孩。可是现在他颓然地仰面倒在地上,任泪水决堤。
这眼泪属于弱者,这悲哀属于无可奈何之人。
说到底,谢玙只不过是个被母族庇护了十余年的寻常少年而已。他生来便有荣耀加身,可说到底他什么都不是。
夕阳一分分的淡去,月华不知何时洒在了他的眼底,映着一双了无生机的眼。
可这时忽然门被开了,邱胥如同一抹黑影无声无息地走来,他几乎与黑暗相融,唯有一双眸子,在暗处有诡异的光亮。
“太妃醒了,性命已无碍。”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谢玙没有理他。
“太妃恩准殿下,去见宋内傅——”邱胥不怀好意地笑,“最后一面。”
这并不是什么恩赐,而是一份毒药。诸太妃就是要让谢玙难过悲恸,要让他知道肝肠寸断却咬碎了牙也无力回天是怎样的一种折磨。
谢玙感觉到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爪子伸来,狠狠撕裂了他的心脏。他陡然瞪大了眼。
“殿下要去吗?”
谢玙过了好一会儿才能从喉中清晰吐出一个字,“去。”
他爬了起来,“带我去!”
宋内傅被押在暴室。
暴室是掖庭中最可怕的地方,许多的妃子、宫人,都是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死去。
这里几乎密不通风,唯有高处开着小窗,灯火却亮得刺眼,陈腐的气息中杂着血腥味,让人几乎窒息,谢玙捂住胸口,感觉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走在他前面的邱胥停下,回过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让开。
谢玙看见地上躺着一个人,满身的血污,乱发遮住了面容。
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可那一瞬他竟因害怕不敢走近,迟疑了一会儿才快步上前蹲下,想说什么,可无力开口。
他的手颤抖了很久,轻轻落下替宋内傅拂开眼前散乱的鬓发。
宋内傅的头动了动,她的眼睛眯起,看着眼前的人认了半天,“皇后……”许久后她轻声说。
大约是她已到了濒死的时候,她的神智都开始不清明,将谢玙当作了她的旧主庄文皇后卫明素。
谢玙伏在地上尽量低头,柔声说:“是我,阿玙……”尾音已控制不住地哽咽。
可是宋内傅再也认不出她一手养大的孩子了,她对着谢玙认真地说:“皇后,奴婢尽力了,奴婢真的……尽力了……”
卫明素临终前托孤,宋百君抱着才出世的孩子发誓绝不辜负她的期望,卫明素方合目。之后的十六年里,宋百君一直在尽自己的努力去兑现曾经的诺言。
她尽力了,真的尽力了。
“内傅、内傅?内傅……”
没有声息,这个谢玙最熟悉亲切的人,已经再也不能睁开眼睛。
“内傅……”少年低着头呜咽,他慢慢抱起这个老人,不顾她一身的污秽,“内傅,我错了,你醒来看看我,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
这些年他每一次任性都会换来她的责罚,可是这一次,道歉也挽不回什么了。
他害了她,可意识到这点时,已经太迟了。
他身边的人,怎么都一个个不声不响地走了呢?
他将头埋在宋内傅的肩窝,号啕大哭,直到一口血被咳出,昏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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