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慈手止刃
本弘双手合十,十指如兰,袖袍微垂,立若青松。
风自东来,拂动袈裟的边角,尘沙被刀意压成一层无形的薄雾。
他既不前,也不退,像把自己放在了万事万物之外,静待一刀到来。
展鹏飞一步踏前,鼻端微动,已觉周身气机生出古怪的回涌:似有无形金身,自虚空缓缓起立,护其周遭,肩、臂、胸、背诸处,皆有“相”隐然。那“相”不见其形,唯见其势,仿佛古寺铜像,让刀未至先生阻隔。
王清远眼尖,嗓音微扬:“展大哥,这怕不是佛门金钟罩至大成的‘韦陀护法’。”
展鹏飞心中微惊。先前在苍狼堡所遇横练硬功者,于他黑刀之下多难支撑。没料到本弘这一身护体之法,竟远在沈玉仲之上,刀气初探即被拨落。
“本弘大师,小心了。”他只是淡淡一语。
本弘含笑不答,眸底清光一转,仍是伫立当场,仿佛把全部主导权都交给了对方,让来势自来,让去势自去。展鹏飞横刀在胸,混元真气微一催动,草叶即伏,砂粒无声,响动尽敛。圆性和王清远都觉胸口一窒,本弘却轻声念道:“果然……因缘有在。”
刀起如虹,势如崩涛。展鹏飞周身劲力一寸寸叠上,镇魔刀法层层铺展,招里有势,势里有形,每一次迈步都像在刀背上添了又添。那无形的韦陀金相被逼得步步后仰,气浪在空中层叠成环。
圆性看得头皮发紧,本弘却像事先已知,神色波澜不起。王清远本自以为对展大哥的能耐估得极高,此刻仍禁不住暗暗咋舌。刀与人合,势与意齐,已到“刀到心到”的地步。
眼见金钟将破,局势忽变。本弘双肩一沉,气贯丹田。霎那间他睁目而喝,那声不是单纯的怒吼,更像一记远古梵音自喉腔激荡而出,蜂拥入耳,直震人魂的佛门‘狮子吼’。
王清远双指急点两耳周天,以真气阻挡,仍觉胸腔如鼓。传音艰涩而至:“展大哥,是狮子吼!”
展鹏飞气脉微乱,连环之势断了一线。高手角力,争的本就一口气、一缕续;气一馁,势即断。他不恋锋芒,旋即收住刀攻,调息一口,混元真气由内而外罩住耳、鼻、口诸窍,稍微阻挡荡来的声潮。
寂静中,忽有清音不自耳入,而自心生:“小施主内功不俗,却非修罗神教‘炼神诀’之道。刀法精妙则是镇魔刀法的路数,但似有藏锋,何不以镇魔刀法的高招一试?让贫僧观之。”
展鹏飞心内一震。这一日以来,提到“修罗神教”和“镇魔刀法”的人越来越多,难道苍狼堡所言师尊之事,竟真不虚?念头只是一闪,他已收回杂念,暗换呼吸,使出师尊所戒禁招七式中的先手。
他双手握刀,高举过顶,脚下小碎步急踏,步法里藏着细碎疾雷,身形一连三变,直压到本弘之前。本弘神色凝定,从胸前解下佛珠,绕腕成缠,合十,默诵无名的经文。经声在空中并无字形,却把他整个人封进一个安稳的内里。
场外风声乍急又顿。王清远看两人对峙的气势,竟隐隐不在他父亲与恩师之下。本弘名头久著,传闻武功或已越其师了凡大师。但展大哥年纪轻轻,如今竟能与之分庭抗礼。
他不由忆起去年父亲和师傅煮酒论英雄:江湖上年轻一辈独一档,乞行帮孟箫剑、武当云逸、塞外的萧朗、拓跋龙象;第二梯队,少林圆慧、峨眉秦霜霜、大齐阿飞;再下方有他与圆性和其余门派的首席弟子,而华山那三位所谓“大弟子”,连第四梯队也难至。此时再看展大哥,怕是当列“独一档”之行列。念及此,他嘴角不觉一弯,旋即面上飞红,不知想到了什么。
圆性亦看出师父动了真章,心底打起鼓来:“师父常言山外有山,今日算是亲眼所见。”
刀光霍地一掠,展鹏飞自本弘头顶劈落。刀气坠地,平土被削出一道深痕,裂纹犹如虬龙穿行。众人惊其力道,又疑他何以不取人而取地。电光火石之间,他忽然收锋,背脊一凛,整个人低飞疾退,如燕掠檐,轻灵无比。
本弘双掌上举,厉声一誓:“万佛怒!”霎时金身法相层层迭出,或怒目,或结印,或横臂。展鹏飞低身疾走,快刀连断,金相破而又生,生而复破。金相愈多,愈夺其“快”,他知势不可久,心念电转,人忽倒立,双足冲天,刀插地面。右臂环转,刀身旋舞,身随刀转,刀随人横;每旋一匝,刀影叠上一重,气力便加上一分,横卷成风,直斩本弘。
本弘两臂舒展,掌心一道万字符疾转成辉,喉际沉诵:“大慈大悲佛手印。”顷刻,一只金色巨掌自虚处凝出,掌心万字符号映照明亮,掌势随念扩张,层层推向前来。刀影每转一圈便加重一层,佛手每进一寸便凝定一重。两股巨力相触,轰声大作,风墙四涌,叶飞土走。
王清远立于八卦方位,十指连掐,借势挪移,把冲击导向两翼;圆性双脚扎地,腿没寸许,身外金钟罩定,钟鸣若有若无。眼见冲击要毁去这一片林地,本弘忽撤法印,把那股力生生收回身内。展鹏飞刀势既出,不及全敛,余波擦肩而过,在他肩头划出一道深痕。展鹏飞连忙侧身退让,硬将后力揉散于地。
鲜血自袈裟下渗出,点点落地。圆性一见红痕,怒火即起,脚尖一磕地,已欲前冲。本弘以一手按肩止血,一手虚拦,沉声:“阿弥陀佛!圆性不可。切磋有伤,在所难免,此乃为师不忍毁林,撤力太急之失。”
展鹏飞拱手躬身:“误伤大师,展某有愧。此招“横贯八方”今日方初试,不知威势若此。大师以草木为念,宁折己身,展某心折。”语毕,目光实诚。
王清远把话头一挑,笑嘻嘻上前,取出一支小瓷瓶:“本弘大师,这里有些归云丹,止血敛伤,略有小补,烦请笑纳。”
本弘只嗅其药香,便知来历,莞尔一笑:“阿弥陀佛。天山老人所炼归云丹,为江湖人梦寐难求之物。贫僧小创,不敢受此厚赐;况且争端因我而起,恩不可再受。”
圆性闻“归云丹”三字,眼里一亮,随即垂首,悻悻退开。
王清远道:“旁人求而不得,于我不过回家一取。大师且收下,权作替展大哥赔礼。”话轻,分寸却稳。分明是想替展鹏飞积攒一份人情。
本弘仍摇首:“初邀比武,心有私意,断不能再受。”
见二人微有不解,他便缓缓言来:“这徒儿圆性,二位也识。世人多知我大弟子圆慧,晓其武艺卓绝、佛法精进。却不知圆性骨格殊异,是百年不遇的罗汉转世。他悟武极快,佛门根基却不稳,性情急躁如火,贫僧常忧一念之差,误入岐途。”
展、王二人对视,皆对这位名满江湖的少林高僧生出几分“有血有肉”的敬意,却不解此处与今日比武有何牵连。
本弘合十:“恰在今日,贫僧遇展施主。”
二人仍不明就里。
“阿弥陀佛。贫僧今日在城中观展施主所负黑刀乃修罗刀,而展施主所用刀法,则是修罗神教的镇魔刀法!”
山风忽止,落叶无声。展鹏飞虽早觉本弘能辨根脚,但“修罗神教”四字直言出口,终究令他心口一紧。苍狼堡所言难道并非空穴?师尊真同神教相关?他未来……要背那把“教主”的刀?
王清远也微怔,展大哥竟是“魔教”传承?他眼底光亮一闪,却另有思量,未露半分。
展鹏飞沉声道:“说句老实话,我亦不知所学是否出自神教。我自幼流寓苏鲁克草原青原部落,所承之师为汉人,自称无尘道人。前阵部落罹难,我在复仇途中方闻修罗神教之名,亦有言我刀法即教中镇魔刀法。是非未定,今入中原,只为寻师问个究竟。”
此言原不该轻吐。正邪不两立,他自身可不计,然师尊与苍狼堡,皆牵万端。但自本弘一言一行,他感到一种不以门户加罪的慈悲,便不觉尽吐衷肠。
本弘颔首,道:“善哉善哉!贫僧方才见展施主之刀,自是修罗之法;但你内功运行,又非神教‘炼神诀’的路数。”
展鹏飞道:“师尊传我内功,名曰‘混元真气’;至于刀法,从未言其名,只嘱禁招七式不可轻用。”
本弘低颂佛号:“因缘自有去来,轮回自有痕迹……”
四人静立片刻,风把焦土上那道刀痕悄悄吹浅。
圆性偷偷看师父的肩伤,拳头又紧了又松。
王清远把瓷瓶抛在掌心,眼神在本弘与展鹏飞之间打了个转,忽然平添几分明亮。
展鹏飞按住刀柄,指节渐松:他觉得这一场交手,并不仅是刀法与佛法的试探,更像是命运于途中伸出的一只手,轻轻把他推向一个将来。
远处林叶动了两动,有鸟惊起,掠过林梢。
正是刀起不问善与恶,念转还凭一念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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