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归家
通往剑庐的山路，还是那般熟悉。
路边的野花，石缝里的青苔，甚至哪棵树的枝丫长得最歪，李星云都记得一清二楚。
八年了，这条路他不知走了多少遍。
每一次离家，每一次归来，都是这条路。
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急切。
“师哥，你慢点！”
陆林轩在后面追得有些气喘，手里紧紧提着一个食盒。
“你说……江湖上那些传言是真的吗？他们真敢为了龙泉剑去为难师父？”
“不管真假，都得尽快回去！”
李星云脚步不停，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这几年江湖越来越乱，什么牛鬼蛇神都冒出来了。师父他老人家脾气又臭又硬，万一真有不开眼的找上门……”
他不敢再想下去。自从在山下的镇子里听到那些关于“龙泉宝藏重现于剑庐”、“不良人阳叔子隐居之地”的流言后，他就心急如焚。
“放心吧。”
他回头，挤出一个笑容安慰师妹，也是在安慰自己。
“师父他老人家厉害着呢。再说了，我还给他带了最喜欢的桂花糕，保管把他哄得开开心心的。”
他晃了晃自己手上同样提着的点心。
“骂是肯定要骂的，顶多也就被罚多砍几天柴。”
他已经想好了，一进门就跪下认错，态度诚恳一点，再把师妹推出去卖个萌，这关就算过去了。
迎接他们的，会是师父那张刀子嘴豆腐心的脸，和那句永远不变的“回来了”。
然后，师妹会献上桂花糕，自己则会被师父板着脸训斥几句，最后，厨房里会飘出饭菜的香气。
这是他幻想了无数次的回家场景。
温暖，安稳，一如过去的八年。
然而，当他们气喘吁吁地转过最后一道山坳，剑庐那熟悉的轮廓映入眼帘时，李星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僵住，然后彻底消失。
太安静了。
安静得可怕。
没有炊烟，没有犬吠，甚至连风吹过竹林的“沙沙”声，都显得格外刺耳，像亡魂的呜咽。
整个剑庐，像一座被遗弃在深山里的坟冢，被一层厚重的死寂笼罩着。
一种冰冷黏腻的不祥预感，像一条毒蛇，无声无息地缠上了李星云的心脏，一圈圈绞紧，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师……师父？”
他喃喃自语，声音都在发颤。
下一刻，他什么也顾不上了，疯了一般冲向院子。
陆林轩提着食盒的手一松，“啪嗒”一声，精致的桂花糕混着泥土撒了一地，她也白着脸，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了上去，眼中已经蓄满了泪水。
院门虚掩着，被风吹得“吱呀”作响。
李星云一把推开，整个人如遭雷击，死死地钉在了原地。
院子里，那套师父用了八年，被岁月磨得光滑温润的石桌石凳，此刻碎成了十几块，像一具被残忍肢解的尸体，凄惨地散落在地上。
那根用来捣药的石杵，断成了两截，孤零零地躺在已经变成暗红色的泥土里。
石磨的缝隙间，早已凝固的血迹，呈现出触目惊心的黑褐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发生在这里的惨烈。
“师哥，这……这是怎么了……”
陆林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李星云的衣袖，仿佛那是风雨飘摇中唯一的浮木。
一个清瘦的身影，背对着他们，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
是阳叔子。
他还是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身形还是那般挺拔，可李星云却觉得，师父的背影，从未如此萧索，如此陌生。
那根曾经能为他们撑起一片天的脊梁，好像……垮了。
“师父，我们回来了。”
李星云艰难地挪动着灌了铅的双腿，一步步走到他身后，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反复打磨过。
阳叔子没有回头。
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远处连绵的青山，目光空洞，仿佛他的魂魄早已飞出了这具躯壳，飘荡在这片他守护了八年的山林之上。
良久，久到李星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
“星云。”
阳叔子的声音响了起来，沙哑得厉害，像是两块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刺骨的寒意。
他缓缓站起身，转了过来。
当李星云和陆林轩看清他脸的一刹那，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那张他们看了八年，早已熟悉到骨子里的脸，此刻布满了死灰之气。
那双平日里总是平静中带着温情，偶尔会因他们犯错而流露无奈与严厉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与麻木。
像是燃尽了所有光和热之后，残留的冰冷灰烬。
“师父！您怎么了？您受伤了？！”
陆林轩的眼泪瞬间决堤，哭喊着冲上去就想查看他的伤势，那份孺慕之情让她忘记了恐惧。
阳叔子却像没有看见她一样。
他的视线，越过哭得梨花带雨的陆林轩，死死地钉在了李星云的身上。
那是一种李星云从未见过的眼神。
冰冷，锐利，像两把淬了毒的刀，一寸寸刮着他的皮肤，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温情与责备，只剩下一种……看死人的漠然。
“星云。”
阳叔子一字一顿，声音里再没有半分往日的温度，仿佛是从九幽之下吹来的寒风。
“你可知，你姓什么？”
李星云的心猛地一沉，如坠冰窟。
他知道，自己最不想面对，也逃避了许多年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我……我姓李。”
他艰涩地回答。
“你可知，你身上流着谁的血？”
“……大唐皇室。”
这四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好。”
阳叔子点了点头，那动作，僵硬得像一尊被人提着线的木偶。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猛地一挥袖袍！
“呛啷——！”
一声清越如龙吟的刀鸣，响彻死寂的剑庐！
一把通体漆黑、样式古朴的横刀，从屋内的兵器架上破空飞出，裹挟着一股仿佛要将空气都撕裂的凛冽杀气，以雷霆万钧之势，稳稳地钉在了李星云面前三寸的青石板上！
刀身入石三分，刀柄兀自嗡嗡作响，颤鸣不休，仿佛在渴望着鲜血。
“从今天起，忘了你的医术，忘了你那些救死扶伤的瓶瓶罐罐。”
阳叔子的声音，如同极北之地的寒流，将剑庐最后一点暖意也彻底吹散，冻结了空气，也冻结了李星云和陆林轩的血液。
他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子，看着这个他曾想用一生去守护，让他远离纷争的孩子，用一种近乎宣判的语气，说出了他此生最违背本心的话。
“我教你，怎么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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