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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心鬼拔剑,恨海无涯


晨曦如凝固的血,泼满了屠戮后的竹林。

断竹、碎草、尚有余温的尸块,混着泥土与血水,在空气中发酵出一种甜腻的腥臭,盘踞在剑庐的每一寸角落。

李星云跪在阳叔子渐渐冰冷的尸身前。

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

世界是寂静的。

师妹陆林轩就在耳边,那哭声凄厉得仿佛要撕裂喉咙,可传到他耳中,却隔着一层厚厚的血痂,遥远、模糊,像是上辈子的回响。

风吹竹叶的沙沙声,自己胸膛里擂鼓般的心跳……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就那么跪着,一动不动。

眼睛死死盯着师父那张再也不会睁开的脸,他想用目光做刻刀,将这张脸,一笔一划,刻进自己的骨头里,融入自己的血液里。

不远处,李钰负手而立。

那身月白长袍,在这片猩红的修罗场里,干净得像一个不好笑的笑话。

他的视线没有在跪地恸哭的两人身上过多停留,而是扫过那片被践踏得不成样子的药圃。

那些本该悬壶济世的草药,如今被主人的鲜血浸泡着,枯萎,腐烂,散发着一股草木腐败的绝望。

他身后,一道身影如青烟般飘落。

上官云雀先是瞥了眼地上那两片被整齐分开的阎君尸块,捏着兰花指在鼻前嫌恶地扇了扇,压着嗓子嘀咕。

“哎呀,死相真难看,脏死了,熏得奴家脑仁儿疼。”

可当他的目光落在阳叔子身上时,那张涂着脂粉的丑脸,难得地收敛了所有轻浮。

他看着阳叔子那张安详中带着解脱的脸,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一抹复杂难言的追忆与黯然,在眼底一闪而过。

“天立星……你倒是走得干脆,也好,也好……”

他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呢喃,像在与一位阔别多年的故友作最后的道别。

随即,他快步走到李钰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几分请示的意味。

“公子。”

李钰没回头,声音平静得听不出半分波澜。

“处理干净。阳叔子……终究曾是袍泽,给他寻个风水好些的地方。”

“是。”

上官云雀应声,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星云二人,迟疑道。

“那他们……”

“带上。”

……

山林深处,一处被藤蔓与苔藓掩盖的隐秘山洞。

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将潮湿的石壁映照得忽明忽-暗。

陆林轩用一块浸湿的布,一遍遍擦拭着李星云脸上的血污。

他的脸很冷,冷得像一块刚从冬日河里捞上来的石头,无论她怎么用力,都捂不热。

“师哥……”

她哽咽着,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哀求。

“你看看我……你说句话啊……师父他……他最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的……”

李星云任由她摆布,那双曾盛满狡黠与笑意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空洞,像两口被岁月与绝望风干的枯井。

从剑庐被带到这里,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

他没说一句话,没掉一滴泪,甚至连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

像一个被玩坏了,丢在角落里的人偶,连提线的痕迹都已断裂。

洞口光影交界处,李钰靠着石壁,闭目养神。

他身上闻不到半分杀戮过后的血腥,平静得仿佛刚刚只是在山间看了一场落日。

上官云雀从洞外走了进来,脚步放得很轻。

他将一柄通体乌黑、剑鞘上盘踞着鎏金龙纹的古剑,恭敬地放在了李钰身旁。

龙泉剑。

“公子,剑庐那边都已妥当。”

上官云雀的声音里透着疲惫。

“阳叔子……天立星他,已经入土为安了。”

“奴家挑了块向阳的山坡,能看见整片竹林,他生前最喜欢待在那儿晒太阳,喝他那口小酒。”

听到“阳叔子”三个字,陆林轩的身体猛地一颤,那压抑许久的啜泣再也无法抑制,化作了低低的呜咽。

而李星云,依旧毫无反应。

李钰睁开了眼。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向上官云雀递了个眼色。

后者立刻会意,从怀中取出一只精致的竹筒,递了过去。

李钰接过竹筒,却没有打开。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火堆旁。

他的影子被火光拉得很长,像一只振翅欲飞的黑色巨鸟,将李星云和陆林轩完全笼罩在阴影之下。

他蹲下身,将那柄龙泉剑,连同剑鞘,一起放在了李星云面前的地上。

“锵。”

剑鞘与碎石地面碰撞,发出一声清脆的颤音。

这声音像一把钥匙,终于撬开了李星云那封闭的世界。

他的眼珠,艰涩地转动了一下,视线死死地黏在了那柄剑上。

“你师父的死,你觉得是谁的错?”

李钰开口了,声音平淡如水,没有安慰,没有同情,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

陆林轩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抬起哭得红肿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李钰。

“你……你说什么?”

李钰没有理她,只是盯着李星云。

“玄冥教?他们不过是闻着血腥味凑上来的鬣狗,今天不来,明天也会来。”

“杀了一个蒋昭义,来了蒋崇德,杀了蒋崇德,还有蒋仁杰。你杀得完吗?”

李星云的身体,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

“还是我的错?”

李钰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带着几分自嘲。

“我若不来,你们现在已经是两具尸体,跟你师父躺在一起了。”

“所以,到底是谁的错?”

李钰的声音陡然转冷,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捅进李星云的心窝。

“是你。”

“因为你还活着。”

“因为你姓李,因为你身上流着那可笑又可悲的李唐皇血。”

“因为这柄剑。”

李钰伸出修长的手指,在龙泉剑的鎏金龙身上轻轻敲了敲,发出“叩叩”的轻响,像在敲打棺木,又像在敲打李星云那脆弱的神经。

“你师父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天真的蠢人。他想用他那座小小的剑庐,为你隔绝整个天下的风雨。”

“他想用他自己的命,去填平你身前那条名为‘宿命’的鸿沟。”

李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语气里带着解剖般的漠然。

“他失败了。”

“他的死,什么都没有改变。”

“玄冥教走了,还会有通文馆。通文馆走了,还会有幻音坊。”

“天下所有闻到血腥味的豺狼饿鬼,都会循着你的气味而来,直到把你,连同这柄剑,一起撕成碎片,看看里面究竟藏着什么能让他们一步登天的秘密。”

“你师父的死,到头来,会变得毫无意义。”

“就像一个孩子在堤坝上凿了个洞,然后用自己的身体去堵,他以为自己很伟大,却不知道洪水……早就漫过了整个世界。”

李钰的每一个字,都不带烟火气,却一下下地剜在李星云的心口上。

残忍,却真实到让人无法辩驳。

“不……不是的……你胡说!师父是为了救我们……是为了……”

陆林轩哭喊着反驳,声音嘶哑而无力,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根本找不到任何话来推翻这血淋淋的现实。

李星云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急促。

他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重新燃起了火。

不是生的希望,而是……要将整个世界都焚烧殆尽的毁灭仇恨。

“想让他死得有意义吗?”

李钰的声音,如同魔鬼在耳边的低语,带着致命的诱惑。

“拿起它。”

他用下巴指了指地上的龙泉剑。

“握紧它,让全天下的人都看到它。”

“告诉他们,大唐的皇子,还活着。”

“你不是一个需要躲在师父身后苟活的废物。”

“让他们的目光,从那些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挪开,全都聚集到你身上来。”

“然后……”

李钰的声音顿了顿,变得森然。

“杀了他们。”

“杀光所有想杀你的人,杀光所有逼死你师父的人。”

“用他们的血,去告诉你师父,他没有白死。”

“用他们的头颅,去祭奠他那可笑又可敬的理想。”

李星云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猛地伸出手,那只还沾着阳叔子血迹的手,死死地握住了龙泉剑的剑柄。

冰冷的触感,仿佛一道雷电,瞬间贯穿了他的四肢百骸。

阳叔子临死前那解脱的微笑,蒋昭义狞笑的脸,蒋崇德冷漠的判决……一幕幕,在他脑海中疯狂闪现、炸裂,交织成一片血色的炼狱。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凄厉如孤狼的咆哮,从李星云的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眼睛已经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从他干涩的眼眶中决堤而出,却在划过脸颊的瞬间,就被那股滔天的恨意,蒸发成了冰冷的杀气。

他握着剑,用一种近乎自残的力道,挣扎着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李钰,也没有看身旁哭泣的师妹。

他只是踉跄着,一步,一步,走向洞口,走向那片被血染过的山林,走向那无边无际的黑夜。

他的背影,萧索,孤绝,像一柄刚刚饮过至亲之血,从此只为复仇而出鞘的凶刃。

“师哥!”

陆林轩惊呼着想追上去,却被上官云雀伸手拦住。

“让他自己待会儿吧。”

上官云雀看着李星云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长长叹了口气,那张丑脸上,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怜悯的复杂。

“这孩子……从死人堆里,重新活过来了。”

从今天起,那个会偷懒耍滑,会为了几块桂花糕跟师父撒娇的少年,已经随着阳叔子一起被埋葬了。

活下来的,只有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与李唐宿命的复仇者。

陆林轩跌坐在地,看着师兄消失的方向,终于忍不住,将脸埋在双膝间,嚎啕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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