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为王前驱,以女为誓
蚩离不知自己在冰冷的石殿里瘫坐了多久。
那位殿下离去后,紧绷到极限的精神骤然断裂,他整个人就像一滩烂泥,从叩首的姿势软倒在地,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殿内未燃灯烛,唯有惨绿色的天光从狭长的高窗渗入,将殿中那些狰狞石像的影子拉扯得如同鬼魅。
他就那么躺着,眼珠浑浊地转动,望着殿顶的黑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仿佛一条被扔上岸的鱼。
直到殿外天光由惨绿转为昏黄,深入骨髓的麻痹感,才终于被一丝回流的血液冲开,带来了千万根钢针同时攒刺般的剧痛和麻痒。
“呃……”
一声压抑的呻吟从喉咙里挤出,蚩离试着蜷了蜷手指,那僵硬到不听使唤的触感让他打了个激灵。
这不是因为寒冷,而是精神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后,身体近乎休克所留下的后遗症。
“咯……咯咯……”
当他用尽全力,像一具生锈的傀儡般撑起身体时,四肢百骸都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脆响。
后背的苗袍早已被冷汗浸透,此刻像一层滑腻的冰皮,死死贴在皮肤上。
可他的心,却有一团火在烧,烧得他双目赤红。
方才殿内,与那位殿下相处的每一息,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那是他一生中离死亡最近,也离那无上权柄最近的时刻。
野心与恐惧,忠诚与算计,在那位殿下淡漠的注视下,被剥得体无完肤。
而他,蚩离,赌赢了。
殿下默许了他的野心,也接纳了他的忠诚。
“往后,看你表现。”
那冰冷又蕴含着无限可能的话语,此刻依旧在耳边回响。
那不是一句敲打,而是一份来自九天之上的敕令,一道将他从万毒窟的内斗泥潭中拔擢而出的金科玉律!
他踉跄着走出大殿,盘旋的刺骨山风让他狠狠打了个寒颤,却也让他彻底清醒。
他赤着脚,踩上被岁月侵蚀出无数坑洼的石阶,一步,又一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虚浮,却又无比踏实。
通往万毒窟万世不朽的阶梯,本就该如此。
石阶尽头,一道熟悉的身影正焦躁地来回踱步,腰间挂着的一串小银铃发出清脆又凌乱的声响。
见他出来,那身影立刻蹦了过来。
正是他的女儿,蚩梦。
“阿爹!你可算出来了!”
蚩梦几步窜到他面前,那张明媚俏丽的脸上写满了焦急,一双与她母亲鲜参如出一辙的紫红色眸子,此刻正紧张地上下打量着他。
“他……那位殿下,没把你怎么样吧?”
她伸手想扶,指尖刚一触碰到父亲的手臂,就被那刺骨的冰凉骇了一跳,急忙反手握住,秀眉紧蹙。
“你的手怎么跟冰块一样?不对……这不是冻的。”
蚩梦凑近了些,鼻尖轻轻嗅了嗅,脸色微变。
“阿爹,你心神耗损过度,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蚩离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过身,有些贪婪地看着眼前的女儿。
看着她那双不含任何杂质的清澈眼眸,那里面纯粹的关切,像一根烧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他那颗被野心烧得滚烫的心。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会为了保护这份纯粹,与兄长斗上一辈子。
但现在……他有了更好的选择。
一个能一劳永逸,能让万毒窟真正万世不朽的选择。
沉默了许久,久到蚩梦脸上的担忧几乎要变成惊恐,他才用一种沙哑到极致,却又蕴含着某种压抑不住的狂热与庄严的声音,缓缓开口。
“阿梦。”
他轻轻挣开女儿的手,异常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被冷汗打湿的衣襟,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从今天起,万毒窟,有新的主人了。”
蚩梦愣住了,下意识反驳道。
“新主人?爹,你说什么胡话?万毒窟的虺王是你!难道是大伯他……他又逼宫了?!”
“不是你大伯。”
蚩离摇了摇头,视线越过女儿的肩头,望向远方云雾缭绕的群山。
那片被毒瘴笼罩的土地,仿佛在他的眼中呈现出了更加宏伟的全新版图。
“你大伯的格局,太小了。”
“是那位殿下。”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虔诚。
“也是这天下,未来的主人。”
蚩梦的小嘴微张,显然没能理解这句话的分量。
天下之主?这种话在尧疆这片化外之地,显得太过遥远和虚幻。
而蚩离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整个人如遭雷击。
“殿下已经许诺。”
他一字一句,郑重无比,仿佛在念诵神谕。
“待他君临天下,便会以皇室之名,请十二峒开启死溪林,将你母亲,风风光光地接回来。”
他停顿了一下,投下一颗更重的炸弹。
“册封她为,镇疆侯。”
轰!
蚩梦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满脸都是不敢置信,身体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颤抖。
“镇疆侯?阿娘……”
她的声音发颤,带着一丝哭腔。
“阿娘她真的……还活着?”
“真的不是那位来自中原的殿下欺骗我们?”
这个消息,比让她当万毒窟的蛊王还要震撼。
母亲鲜参,这个只存在于父亲描述和自己幻想中的名字,是她心中最柔软也最遥远的梦。
她无数次在梦里描摹母亲的模样,却又在醒来后被父亲告知,母亲早已不在人世。
所以在李钰先前在巫王殿说出鲜参还活着的时候,她的内心第一时间是不愿意去相信的,但直到这句话再次从她的父亲口中说出。
“她还活着。”
蚩离眼中泛起泪光,这是他走出大殿后,第一次流露出脆弱。
“殿下金口玉言,君无戏言。”
巨大的喜悦瞬间淹没了蚩梦,她几乎要跳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她想笑,又想哭,整个人都沉浸在一种不真实的幸福感里。
可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困惑和一丝不安。
她抹了把眼泪,紫红色的眸子在泪光中显得格外明亮,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灵巧。
“一个侯爵的封号?阿爸,这可不是中原那些皇帝随口封赏的玩意儿,镇疆,这是要以我阿娘的名义,镇守苗疆万里疆土。”
“那位殿下凭什么给咱们这么大的好处?他有什么条件?”
蚩离看着女儿那张因激动而涨红,泪痕未干的脸,神情变得无比复杂。
那里有愧疚,有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不容动摇的决绝。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阿梦。”
他艰难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阿爸……已经将你,许给了殿下。”
“……什么?”
蚩梦脸上的喜悦和泪水瞬间凝固,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寒气冻结。
她怔怔地看着父亲,似乎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
“阿爸你……说什么?”
她又问了一遍,声音很轻,很轻,像是怕惊醒一场美梦。
“我说,从今往后,你便是殿下的人。”
蚩离避开女儿那双瞬间失去光彩的眸子,声音冷硬了几分,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是我万毒窟一族,能求来的最大荣耀。”
死一般的寂静。
山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下一刻,蚩梦没有尖叫,反而笑了。
那笑容冰冷而讥讽,让她俏丽的脸蛋都显得有些扭曲。
“荣耀?蚩离,你管这叫荣耀?”
她腰间的一个小葫芦盖子“啵”的一声弹开,一只通体金黄的甲虫探出头来,两根触须不安地晃动着。
“你把我卖了?!”
她一字一顿地问,声音不大,却比任何尖叫都来得刺耳。
她忽然伸出手指,在那只金甲虫的背上轻轻一点。
金甲虫振翅飞起,发出一阵尖锐的嗡鸣,绕着蚩离的头顶盘旋。
蚩离只觉得一阵恶心烦恶的感觉涌上心头,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这是蚩梦的烦心蛊,虽不致命,却能让人心神不宁,五内翻腾。
蚩梦看着父亲难受的样子,嘴角的讥讽更浓了。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为了一个什么镇疆侯的封号,你就把你的女儿推给一个我们一无所知的男人?!”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吼出了父亲的名字。
“在你眼里我到底算什么?是换回我阿娘的筹码吗?!还是说,用一个十六年没见过面的阿娘,换一个活生生的女儿,这笔买卖在你蚩离虺王心里,划算得很呐!”
“住口!”
蚩离一声低吼,强行压下体内的不适,那是在殿内积压的恐惧与压抑,此刻尽数化作不容置疑的威严,狠狠地压向女儿。
看着女儿那副又惊又怒,浑身发抖的样子,他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可他知道,他不能退,也退不了。
他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心疼,声音沙哑。
“这不是卖……阿梦,这不是卖。”
“你可知殿下是谁?他是三百年前太宗皇帝的嫡子,是不良帅耗尽三百年心血守护至今的真龙血脉!”
“他不是凡人,他是天命!”
蚩离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在诉说一个神圣而危险的秘密。
“阿爸这一跪,求的不是一时的富贵,是为我万毒窟,求一份与国同休的血脉传承!”
“是为阿爸,为你阿娘,也为你自己,求一个万世的依靠!”
他上前一步,想要抓住女儿的手,却被蚩梦嫌恶地躲开。
那只金甲虫的嗡鸣声更响了。
“成为殿下的女人,是你,是整个万毒窟的造化。你懂不懂?”
蚩梦呆呆地看着父亲。
她不懂什么太宗嫡子,不懂什么血脉传承。
她只看到父亲脸上那狂热而又虔诚的表情,那是一种将灵魂都献祭出去的忠诚。
她只想起那个白衣青年,那双淡漠得不似凡人,视万物为刍狗的眼睛。
一阵彻骨的寒冷,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冻结了她的血液,也冻结了她的眼泪。
那不是嫁人。
那是一场献祭。
她,就是献给那位“天命真龙”的第一份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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