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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二章 悼亡之村


李钰那声轻笑,像一根冰冷的针,戳破了死寂的黄昏。

上官云阙和蚩梦心头同时一跳。

“退散?”

他重复着这两个字,尾音拖得极轻,像是在玩味一个蹩脚的笑话。

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上,没有什么轻蔑或狂傲,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漠然。

仿佛眼前这道由悼亡印记划下的生死界限,在他眼中,不过是孩童在泥地上画出的一道涂鸦。

他收回在那崭新刻痕上摩挲的手指,指尖沾染的石粉与苔藓的湿冷气息,被他毫不在意地在衣袖上轻轻一抹。

随即,在蚩梦和上官云阙骇然的注视下,闲庭信步般,一脚踏入了那条凡人不敢逾越的死亡界线。

他走进了落客村。

“殿下!”

上官云雀那惯常挂在脸上的媚笑第一次彻底凝固,嗓音都变了调。

他下意识想伸手去抓,可手刚伸到那道无形界线前,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猛地缩了回来。

开什么玩笑!这可是苗疆!苗疆的禁忌,有时候比皇帝的圣旨还管用!

在不良人的卷宗里,凡是出现悼亡印记的地方,派去查探的校尉,连尸首都找不回来!

蚩梦也从那印记带来的血脉战栗中惊醒。

她死死盯着那个孤身走进死寂村落的白色背影。

那背影并不高大,却像一柄出鞘的利剑,义无反顾地刺向了前方那片能吞噬一切的黑暗。

疯子!这家伙绝对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她银牙紧咬,柔嫩的下唇几乎被自己咬破。

源于血脉的古老恐惧还在让她四肢发冷,但一种更灼热的情绪——不甘,混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切的羞恼,从心底涌了上来。

凭什么?

凭什么她蚩梦,堂堂万毒窟的圣女,要像个受惊的鹌鹑一样,躲在一个中原男人的身后?

“跟上!”

她低喝一声,也顾不得父亲临行前的千叮万嘱,翻身下马。

右手紧握腰间那支温润的玉笛,左手则悄悄捏住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小葫芦,快步跟了上去。

葫芦里是她最珍爱的本命金蚕蛊,只有这小东西才能给她一丝安全感。

“哎哟喂,我的小祖宗们!”

上官云雀跺了跺脚,一张脸皱成了苦瓜。

他看看已经走远的两人,又看看地上那道仿佛在嘲笑他的界线,最后只能哭丧着脸,捏着鼻子,提起十二分的小心,将内力运至双脚,踮着脚尖,一步一挪地跟在最后面。

他发誓,他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烧红的刀尖上。

踏入寨门的一瞬间,上官云雀感觉自己像是从盛夏一头扎进了冰窟。

那股在村外还只是若有若无的恶臭,此刻像是炸开的粪坑,铺天盖地。

上官云雀自诩见多识广,此刻也差点被熏得背过气去。

那味道太复杂了,混杂着血肉腐败后特有的酸臭、草药霉变后的苦涩,还有一股像是油脂被反复熬干烧焦的刺鼻焦糊……

他只吸了一口,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江倒海,胃里像是塞进了一窝毒蛇,搅得他脸色发青,差点当场吐出来。

“闭住呼吸,用内力护住口鼻。”

李钰平淡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这空气里,不止有臭味。”

上官云雀如蒙大赦,连忙照做,这才感觉好受了一些。

村中唯一的石板路上,铺着一层厚厚的灰尘。

三人的脚印由浅至深地印在上面,像是雪白宣纸上突兀滴落的墨点,刺眼,又孤单得让人心慌。

路两旁的木制吊脚楼门窗大开,黑洞洞的,像一具具风干尸骸上的空洞眼眶,无声地注视着他们这三个不速之客。

整个村子,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停格在某个所有生命戛然而止的瞬间。

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几件洗得发白的孩童衣物还挂在竹竿上。

没有风,它们却在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僵硬的频率轻轻摆动,像一个个在招魂的幡子。

另一家的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腊肉,只是早已被一层巴掌厚的绿色霉菌覆盖,一滴滴漆黑粘稠的油污,正顺着肉的纹理,缓慢得如同凝固般滴落在地面的青石板上。

“啪嗒。”

在这绝对的死寂中,这一声轻响,清晰得如同炸雷。

上官云雀吓得一个激灵,差点跳起来。

蚩梦的警惕心提到了最高。

她不像上官云雀那样只顾着捂鼻子干呕,那双标志性的紫红色眸子锐利如鹰隼,不断扫视着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黑暗角落。

她的鼻翼微微翕动,强忍着恶心,试图从这复杂的恶臭中,分辨出属于蛊虫的独特气息。

但什么都没有。

没有活物的气息,甚至……连死物的气息都微弱得可怕。

这太反常了,在苗疆这种地方,就算是一块石头,埋在土里放上三天,也能养出几条不知名的虫子来。

可这里……干净得就像一座刚刚用石灰彻底消过毒的巨大坟场。

“不对劲。”

她忍不住低声对走在前面的李钰说道。

“这里太干净了,连一只蛊虫的气息都没有。这在苗疆,根本不可能。”

李钰的脚步始终平稳,他没有左顾右盼,却仿佛将周遭的一切都尽收眼底。

他闻言,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脚步却未停。

终于,他在一座两层高的吊脚楼前停了下来。

这里似乎是村里最富裕的人家,门前还摆着两盆早已枯死的兰花,干枯卷曲的叶片如同焦黑的爪子,无力地垂着。

门内景象更是诡异至极。

一张巨大的红木圆桌旁,七八个人围桌而坐。

桌上,曾经摆满了丰盛的菜肴,但此刻,那些菜肴早已变成一滩滩五颜六色、还在微微蠕动的霉菌,黑的、绿的、黄的,散发着一股甜腻到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而桌边的人……他们都死了。

不是被砍杀,不是中毒,而是以一种更诡异、更无法理解的方式死去。

他们的血肉、水分、乃至生命力,仿佛在万分之一刹那被瞬间抽干,只剩下一层干瘪枯黑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骼上,变成了一具具姿态各异的干尸。

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高举着酒碗,保持着仰头痛饮的姿势,干瘪的喉结凸出,仿佛还能听到他上一秒豪迈的笑声。

他对面的妇人,正伸着筷子,要去夹盘子里的一块肥肉,脸上甚至还带着对美食的期待与满足。

主位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脸上凝固着一丝欣慰的微笑,似乎正沉浸在儿孙满堂、其乐融融的天伦之乐中。

而他的腿边,一个约莫四五岁的孩童,小手还保持着偷偷去抓桌上糕点的姿态。

那只手已经干瘪得如同老树的枯枝,细小的指甲盖都已经脱落,暴露出下面灰败的甲床。

“不是屠杀。”

李钰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他缓步走到那孩童的干尸旁,目光落在桌上那碟已经完全发黑,长出灰色菌丝的糕点上。

“没有挣扎,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感觉到痛苦。”

他陈述着一个事实,声音平淡得像是在解剖一具冰冷的标本。

“他们……到死的那一刻,都以为自己还活着。”

这句话,比眼前这地狱般的景象,更让人从骨子里感到一阵阵发冷。

“是……是蛊……”

蚩梦的声音从另一侧传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她蹲在一处墙角,那里是厨房的后窗。

她指着一株从石缝里顽强钻出,开着几朵妖异蓝色小花的纤细植物。

“这是安魂花。”

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声音都在发飘。

“它的花粉无毒,却能让方圆数里之内所有的蛊虫陷入沉睡,安抚它们的情绪,让它们失去攻击性。”

“只有在进行某种极其危险、波及范围极广,甚至连施术者本人都无法完全掌控的禁忌蛊术仪式时,为了防止仪式波及或惊扰到其他无辜的蛊虫,才会用到它。”

她缓缓站起身,望向李钰,那双漂亮的紫红色眸子里,充满了惊惧与困惑。

“我阿爸说过,上一次在苗疆大范围出现安魂花……是在百年前,十二峒清理门户,处决一位叛逃的峒主时才用过。”

“到底是什么样的仪式,需要用到这种东西?”

“又是什么样的仪式,能让一整个村子的人……在幸福的幻觉中,被瞬间吸干?”

李钰没有回答她。

他的目光从那些定格在幸福瞬间的干尸身上移开,继续向村子深处走去。

他走过祠堂,走过磨坊,每一处都和第一间屋子一样。

铁匠铺里,赤裸着上身的铁匠,锤子还高高扬起在铁砧之上。

染坊中,妇人拉扯布匹的手还浸在冰冷的染缸里。

村口的学堂里,白发苍苍的老先生,手指还点在泛黄的书卷上,底下的十几个孩童一个个坐得端正,却都已化作枯骨。

整个落客村,就是一个被时间凝固、被幸福包裹的巨大坟场。

终于,他们走到了村落的尽头。

那里本该是一片用于祭祀的宽阔广场,此刻却变成了一副真真正正的地狱绘卷。

广场中央,那棵本应作为村子图腾、需要数人才能合抱的千年古树,已经完全枯死。

漆黑的树干扭曲成一个痛苦挣扎的人形姿态,所有的枝丫都像利爪般刺向灰白色的天空,仿佛在做着最后的诅咒。

而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它的根部。

无数粗壮如巨蟒的树根破土而出,盘结交错,在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而丑陋的“巢穴”。

在巢穴的最中心,一具干枯的人形躯体,被成百上千条粗细不一的根须穿透、缠绕、捆绑,最终与整棵古树的根部融为一体。

那无数根须如同贪婪的血管,深深扎入他的四肢百骸,将他高高拱起,仿佛是献祭给某个邪神的祭品,又像是……硬生生从这棵死树里长出来的一颗畸形的“心脏”。

那具躯体早已看不清面容,但身上残存的几缕早已褪色的布料,却依稀能辨认出,曾是极为华贵的金色锦缎。

一股远比之前在村中感受到的浓烈百倍的怨毒与不祥之气,从那棵树和那具尸体上扑面而来,几乎化为实质。

那灰黑色的气旋在他们身周疯狂搅动,发出鬼哭般的嘶鸣,让上官云雀和蚩梦都忍不住连退数步,脸色煞白。

“这……这是……”

上官云雀看着眼前的景象,喉咙发干,牙齿都在打颤,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蚩梦的瞳孔则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大小,她死死盯着那棵树,以及树上的“心脏”,嘴里一字一顿地吐出两个浸透了寒意的字。

“血……祭……”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异变陡生!

“嗡——”

一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沉闷共鸣猛然响起。

那棵枯死的古树,所有的枝丫仿佛突然活了过来,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咔咔”声,如同上百张拉满的强弓,齐齐对准了他们三人!

紧接着,地面开始剧烈震颤!

“轰!!!”

广场边缘,一栋完好的吊脚楼,木制的墙体毫无征兆地向外猛然炸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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