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压抑的行军,破碎的王
湖心的风,带着血腥和水汽,吹散了最后那声屈辱的哀鸣。
李钰转身,那袭在激战中依旧不染半点尘埃的白衣,成了蜷缩在礁石上的宋文通眼中,一抹无法直视的纯白。
他败了,败给了这个谜一样的青年,败给了自己早已舍弃的名字。
王心已碎,霸业成空。
从此世上再无岐王李茂贞,只有一个苟延残喘的罪人,宋文通。
他抬眼望向岸边,声音很轻,却像一根烧红的钢针,精准地刺破了上官云雀紧绷到极致的神经。
“云雀。”
“奴……奴家在!”
藏在树后斜坡上的上官云雀一个激灵,双腿一软,差点直接滚下来。
他那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煞白一片,毫无血色。方才湖心上那场战斗,已经彻底颠覆了他几十年的武学认知。
那不是什么大天位之上的厮杀,那是神仙打架!
他连滚带爬地冲到岸边,也顾不上满地湿滑的泥泞,“噗通”一声跪倒,额头砸在碎石上发出“邦邦”的闷响,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殿下神威盖世,天下无敌……”
“行了。”
李钰瞥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得仿佛刚才只是踩死了一只蚂蚁。
“别把脸上的粉磕进泥里,还得费水洗。”
“是是是……”
上官云雀这才敢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脸上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瞟了一眼礁石上那滩烂泥似的岐王,心脏狂跳不止。
狠,太狠了。
这位小祖宗不仅武功深不可测,这诛心的手段更是毒辣到了骨子里。
李钰的视线越过他,投向那片被浓雾笼罩,更显阴森晦暗的苗疆深处。
“准备一下,即刻启程。”
上官云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刚刚恢复的一丝血色褪得干干净净。
他当然知道此行的最终目的地,但……
“殿……殿下。”
他嘴唇哆嗦着,几乎是哀求道。
“咱们这就……这就去十二峒?您刚经历一场大战,神思劳顿,要不……要不咱们先找个地方休整一晚,明日再……”
十二峒这三个字就像三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那地方在不良人的内部卷宗里,可是被大帅用朱笔画了三个血红圈的禁地!
批注只有七个字:擅入者,格杀勿论!
刚跟岐王这种怪物打完,连口气都不喘就要去闯那个连大帅都忌惮的龙潭虎穴?这不是去找死吗?
李钰没有回答他,只是抬眼看向林深之处,那里光线昏暗,只有几片残叶在无风的空气中诡异地悬停、飘落。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林中。
“跟了一路,不冷么?还要孤请你们出来?”
上官云雀一愣,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林中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他凝神细听,除了自己的心跳和不远处蚩梦的呼吸声外,再无他响。
难道殿下感觉错了?
可下一刻,他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两棵大树的阴影……似乎不合常理地扭曲了一下。
那不是光影的晃动,而是某种更深邃的黑暗从树影中剥离了出来。
两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那里,仿佛他们原本就是树的一部分,是林中的幽魂,是山间的顽石。
两人皆是一身最不起眼的灰布短打,头戴斗笠,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
他们身上没有任何不良人的标识,气息收敛得如同两块路边的石头,若非主动现身,即便是上官云雀这样的中天位高手,抵近到三丈之内也绝难察觉。
上官云雀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
他终于明白,从出藏兵谷开始,自己和殿下就一直在这两尊瘟神的监视之下!
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这已不是武功高低的问题,这是天生的猎手与猎物的差距。
他甚至毫不怀疑,这两人若想取自己性命,自己可能连兰花指都来不及翘一下。
两人走到李钰面前,单膝跪地,动作整齐划一,声音嘶哑低沉,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
“卑职参见殿下。大帅有令,我二人负责殿下此行一切护卫与杂务。”
李钰心中了然。
袁天罡那老家伙,果然还是不放心自己,单单一个上官云雀还不够,私底下依旧安插着钉子。
说是护卫,恐怕监视的成分更多。
不过无所谓,正好缺两个抬轿的苦力。
他用下巴朝着岸边几人点了点,又指了指地上昏死过去的李茂贞。
“人四个,加一个废人。孤的轿子在战斗中损坏了,还有这个废物,你们看着办。”
这话问得极有水平,既是问题,也是考验。
“殿下稍候。”
那两名不良人亲卫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身形一闪,如鬼魅般融入林中消失不见。
另一人则走到不远处,从一处极为隐蔽的灌木丛后,牵出了一匹同样神骏的黑马,马背上还驮着另一副马鞍和一些捆扎好的行囊。
他走到湖边,从行囊里取出牛皮索,将半死不活的李茂贞像捆一头待宰的牲口般捆结实,动作麻利地甩到马背上固定好。
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没有半句废话,仿佛演练了千百遍。
上官云雀看得眼皮直跳,心中暗骂。
好家伙,连备用马匹都准备了,这是早就料到我们会多一个“行李”?大帅的心思,真是比女人的心还难猜。
蚩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小脸紧绷。
她那双灵动的紫红色眸子,此刻写满了复杂与混乱。
她总是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偷偷望向那个白衣男人。
落客村,他一刀斩杀怪物,让她感到了强者的霸道与一丝丝少女的不服。
可刚才在湖心之上,他闲庭信步间,将一位大天位之上的枭雄玩弄于股掌,最后更是如碾死蝼蚁般,轻而易举地击碎了对方所有的尊严与力量。
那已经不是武功的范畴了。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对人心、对时局、对力量本质洞若观火的恐怖智慧。
她忽然想起了父亲蚩离在自己临行前的嘱托。
“阿梦,跟着殿下,你会见到真正的龙。记住,不要试图去理解龙,更不要去挑衅龙。你只需……追随龙。”
当时的她,对此嗤之鼻。
可现在,她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忽然觉得,父亲口中的“龙”,或许……就是这个样子的。
不多时,消失的那名不良人回来了,手里多了两根新砍的粗壮毛竹和一些坚韧的树藤。
他与同伴配合默契,三下五除二,竟是就地取材,以竹为杠,以藤为网,迅速编织出了一顶极其简易,却足够稳固的软兜。
“殿下,请。”
李钰看了一眼那简陋却实用的软兜,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安然坐了进去。
两名不良人一前一后,将软兜平稳抬起,步伐沉稳,走在崎岖不平的林间,竟是没有一丝颠簸。
上官云雀牵着驮着李茂贞的马,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时不时拿眼角的余光去瞟那两个同僚,心里直犯嘀咕。
这俩闷葫芦到底是哪个堂口的?天罡三十六校尉里可没听说有这么两号人物。
大帅手底下到底还藏了多少这种见不得光的怪物?
一行人就这么凑合着重新上路。
气氛压抑得可怕。
“哎哟喂,我的小姑奶奶。”
上官云雀实在受不了这死寂,催马凑到蚩梦旁边,压低了那副公鸭嗓,用他标志性的娘娘腔小声嘀咕。
“你可别用那种眼神看殿下了,魂儿都快被勾走了。”
蚩梦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脸颊却微微有些发烫。
“奴家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上官云雀心有余悸地朝软兜方向努了努嘴,脖子都缩了半截。
“殿下他老人家,跟咱们……不是一种人。”
“咱们是在这乱世里刨食吃,求个活路。他老人家呢,是来给这乱世……立规矩的。”
他拍了拍胸口,压低声音。
“咱们啊,乖乖听话,好好办事,往后少不了荣华富贵。”
“要是敢有二心……你瞅瞅后面那个。”
蚩梦顺着他的视线回头,看到了马背上随着颠簸而上下晃动的李茂贞,心中一凛。
这位曾经气焰滔天,睥睨天下的岐王,此刻被草草封住了经脉,像一袋没人要的货物。
他没有昏迷,只是那双曾经一边熔金、一边凝血的异瞳,此刻已彻底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死灰般的黯淡。
他就那么呆呆地望着前方,眼神空洞,没有焦点,嘴里偶尔发出意义不明的呢喃。
一个被彻底击碎了“王心”的枭雄,灵魂已经死了,只剩下一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蚩梦没有再理会这个话痨,只是加快了脚步,心中五味杂陈。
队伍一路向着苗疆更深处行进。
越往里走,周遭的景致便越是诡异。
参天的巨木遮天蔽日,将天空割裂成破碎的亮斑。
粗壮得需要数人合抱的藤蔓如巨蟒般缠绕、垂落,上面开着一朵朵颜色鲜艳得近乎妖异的花。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腐败与奇异芬芳混合的味道,闻之欲呕。
上官云雀好奇地想伸手去摸一朵开在路边,形如人脸的血色兰花,却被蚩梦厉声喝止。
“别碰!那是艳尸兰,它的花粉吸进去,不出半个时辰,你就会浑身溃烂,化作它下一季的肥料!”
上官云雀吓得猛地缩回手,脸色发白,兰花指都忘了翘。
蚩梦又指了指前方一条从树上垂落下来,表皮微微蠕动的粗藤,警告道。
“还有那个,叫绞魂藤,感觉到活物的气息就会自己缠上来,把骨头一寸寸勒断。”
“我们苗疆人管这种地方叫神弃之地,意思是连山神都抛弃了这里。”
“寻常的蛊虫和野兽都不敢靠近,这里的雾气,叫‘瘴’,闻久了能腐蚀活人血肉。”
“我的乖乖……”
上官云雀听得头皮发麻。
“那……那十二峒就在这种鬼地方?”
“十二峒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名。”
蚩梦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一丝混杂着敬畏与复杂的意味。
“在我们苗疆的传说里,十二峒是万蛊之源,万山之祖。它不在这世间的任何一个角落,却又无处不在。只有得到它认可的人,才能找到入口。”
说到这里,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马背上的李茂贞,低声道。
“十二峒有铁则,峒主不得干预中原之事,更不得妄图争霸天下。”
“李茂贞……也就是宋文通,他应该是十二峒执掌‘龙’之位的峒主之一。”
“他身上的龙形纹身和那不死不灭的殒生蛊,皆是源于此。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或许……就是报应吧。”
软兜里,李钰闭目养神,对外界的一切仿佛充耳不闻。
但他并非真的在休息。
他正在复盘。
复盘与李茂贞的一战,复盘自己力量的运用,也在思考接下来的每一步。
去十二峒,这是他掌控自己命运的关键一步。
他很清楚,自己是袁天罡手中的终极王牌,但他不想做牌,他要做那个能随时掀翻牌桌的玩家。
宋文通……
李钰的脑海中闪过那个枭雄最后绝望的脸。
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霸业,苦修十六年,最后却连自己姓什么都忘了。真是可悲。
不过,这乱世之中,又有几人能守住本心?李克用、朱温、李嗣源……一个个打着李唐的旗号,行的却是自家割据的勾当。
李钰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冷笑。
可他们忘了,这江山,姓李。
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遮天蔽日的竹林终于到了尽头时,一片豁然开朗的景象,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一座巨大到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环形山谷,如同一只沉睡的远古巨兽,横亘在众人眼前。
山谷的四周,是十二座高耸入云、形态各异的山峰。
有的如苍龙盘踞,山脊是遒劲的龙身;有的似猛虎下山,咆哮之势欲裂天地;有的像灵蛇吐信,阴柔中藏着致命杀机;有的若金鸡独立,孤傲地俯瞰着芸芸众生……
十二座山峰,宛如十二位顶天立地的沉默巨人,以一种玄奥的阵势,拱卫着中央那片被七彩云雾缭绕的盆地。
无数道瀑布从山巅垂落,如同一条条倒挂天际的银河,水声轰鸣,响彻天地。
但这震耳欲聋的声响,却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在这山谷之内,半分都传不出去,形成一种诡异的静谧。
此地的天地元气,浓郁得几乎要凝成实质。
上官云雀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便觉五脏六腑都被洗涤了一遍,体内原本有些滞涩的内力都开始欢快地奔腾起来。
这里恍如仙境。
但也是一座巨大的天然牢笼。
因为在山谷的唯一入口处,一道宽达百丈,深不见底的深渊,将这里与外界彻底隔绝。
深渊之上,只有一座由无数水桶粗的巨大藤蔓绞缠而成的悬空吊桥,在凛冽的山风中微微摇晃,如同一条通往冥府的奈何桥,通向那片未知的云深之处。
一行人在桥头停了下来。
也就在此时,一个苍老而平淡,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每个人的耳边中直接响起。
“来者……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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