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山河棋盘,我非棋子
这位十二峒的二峒主,身为懿宗皇子、却在此避世近百年的李氏贵胄,脸上的从容彻底凝固了。
他那双看过王朝更迭、自诩洞悉天命的眼眸,浮现出一种近乎荒诞的错愕。
他活得够久了,久到自认为已是俯瞰棋局的弈者,视苍生为棋子,冷眼旁观着不良帅的霸道、岐王的野心,不过是棋盘上黑白子的又一次碰撞。
他早已习惯了这种超然,习惯了用时间的等待,去度量一个所谓的“定数”。
可眼前这个少年,这个从血脉法理上讲,是他太宗皇祖的少年,根本没兴趣陪他对弈。
他径直走到棋盘前,不是要抢先手,也不是要争一子,而是伸出手,当着他的面,将整张浸透了他李氏一脉三百年心血的棋盘,掀了。
然后他指着散落一地的棋子,用一种天经地义的语气告诉你——这棋盘、这棋子,连同这整间屋子,都是他家的祖产。
这是何等的蛮横。
又是何等的……理所当然。
李偘嘴唇翕动,喉头滚动,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构想了无数种与这位“启明殿下”见面的场景,或考究其心性,或试探其武功,或考验其智谋……却唯独没有想过这一种。
对方直接从根子上,否定了他作为“考官”的资格。
“殿下……”
李偘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山风吹了几十年的枯木。
“血脉法理,晚辈自不敢忘。”
“但……时移世易,如今的神州,早已不是三百年前的大唐。”
“仅凭一个名号,恐怕……”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意思很明确。
你的身份我认,但光有身份,在这人命不如狗的乱世,屁用没有。
李钰笑了,那笑容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洞悉一切的了然。
“名号?”
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
“孤需要靠名号做事吗?”
他上前一步,那股无形的压迫感让李偘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头正在苏醒的洪荒巨兽。
“孤告诉你,孤的名号,不是用来让天下人信服的,是用来给他们一个下跪的理由。”
“至于信与不信,看的是这个。”
李钰抬起手,并指如剑,对着身侧百丈之外那条奔腾的瀑布,遥遥一划。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绚烂夺目的气劲。
只听“嗤”的一声轻响,仿佛只是裁纸刀划过宣纸。
那条从千仞绝壁上奔腾而下的巨大水龙,竟从中断开了一瞬!
水声消失了。
整个山谷陷入了万分之一刹那的死寂。
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天刀拦腰斩断,上半截瀑布在空中凝滞,违反了世间一切道理,然后才轰然砸落,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水雾冲天。
李偘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
外放的内力,他见过。
隔空伤人的手段,他也见过。
可如此举重若轻,将磅礴内力凝于一线,斩断百丈瀑流,这已经不是“大天位”可以形容的境界!
这是对“气”的理解,达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程度!
这是……道的显化!
眼前的这皇祖,怕是已经进入了天罡境了。
“现在,你觉得孤这个名号,够不够分量?”
李钰淡淡地问道,仿佛只是掸了掸衣角的灰尘。
跪在地上的上官云雀等人,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七魄。
他们听不懂那些云山雾罩的对话,但他们看到了那神仙手段般的一幕。
那位仙人般的二峒主,他身上那股如同山岳般沉凝厚重的“势”,在殿下这一手之后,彻底崩塌了。
蚩梦更是死死咬着下唇,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心脏却擂鼓般狂跳。
她从小听着十二峒的传说长大,那是苗疆所有人心中的圣地,是神明居住的地方。
可这个刚认识没几天的李钰,竟然敢用这种口吻,跟十二峒的活神仙说话?还逼得对方……无话可说?
他凭什么?
就凭他能斩断瀑布吗?
她又忍不住偷偷抬眼,去看那个白衣胜雪的背影。
良久,良久。
李偘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
那口气息悠长,仿佛吐尽了近百年的执着与无奈。
他终于明白,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需要扶持的后辈,而是一条早已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真龙。
他再次看向李钰,眼神里最后那丝审视与考究,终于如冰雪般消融,化作一种更为复杂的审度。
“殿下……说的是。”
他微微躬身,这一次,不再是礼节性的颔首,而是近乎九十度的长揖。
“晚辈李偘,受教了。”
他侧过身,右手虚引,让开了通往吊桥的道路。
“十二峒,恭迎殿下归宗。”
李钰脸上没有半分得色,仿佛这一切本该如此。
他迈开脚步,从容地踏上了那座由无数巨藤绞缠而成的吊桥。
“跟上。”
他淡淡地吩咐了一句。
上官云雀和两名不良人亲卫如蒙大赦,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个赶忙去抬软兜,另一个去扛早已人事不省的宋文通,哆哆嗦嗦地跟在后面。
蚩梦落在了最后。
她的目光始终胶着在李钰的背影上,心中翻江倒海。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父亲口中的“龙”,或许并非单指力量。
而是一种位格。
一种生来就该站在云端,视山河为私产的位格。
吊桥悬于万丈深渊之上,脚下是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
凛冽的山风从谷底倒灌而上,吹得桥身“嘎吱”作响,剧烈摇晃。
更诡异的是,这风中夹杂着一种低沉的嗡鸣,仿佛是深渊的呼吸,不断冲击着人的心神,让人头晕目眩,气血翻涌。
“我的妈呀……”
上官云雀刚走几步,就吓得脸都白了,只觉得天旋地转,脚下那本就狭窄的桥面仿佛在不断扭曲变形。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以一种极其滑稽的姿势在桥上挪动。
“殿下,您慢点儿,这桥……这桥有古怪!奴家的内力……提不起来了!”
他并非夸张,那诡异的嗡鸣声似乎能与人体内的真气产生共鸣,稍一运功,便觉经脉刺痛,丹田滞涩。
两名不良人亲卫更是狼狈,死死抓着藤蔓编织的栏杆,脸色煞白,连扛着的宋文通都差点脱手掉下深渊。
蚩梦的情况稍好,她自幼在苗疆长大,对这些瘴气、异响的抵抗力更强。
但也走得摇摇晃晃,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不得不将一缕心神系在腰间的蛊虫葫芦上,借助蛊虫的灵性来稳固心神。
唯有李钰,步履沉稳,如履平地。
那能扰乱大天位之下所有高手的深渊嗡鸣,于他而言,仿佛只是寻常的背景噪音。
他白衣胜雪,黑发飘扬,在这摇晃不休的索桥上闲庭信步,与身后众人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没有回头,只是脚步微微一顿,声音平淡地传来。
“区区地脉浊音,就能乱了你们的心神?出息。”
话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
奇特的是,随着他的声音,那股扰人心神的嗡鸣似乎被一种更强大的意志所排开,众人顿时觉得压力一轻,神智恢复清明。
李偘与他并肩而行,眼中闪过一丝异色,声音恢复了平静。
“此桥名为惊魄,横跨地肺煞穴之上。”
“谷底煞气与风声相激,能引动武者气血逆行,心神失守。”
“寻常大天位高手初次行过,亦需凝神静气,如履薄冰。”
“殿下心志如铁,万法不侵,此桥自然形同虚设。”
“心志如铁?”
李钰闻言,嘴角勾起一抹无人能懂的弧度。
“不,孤的执念,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重。”
他停下脚步,凭栏远眺,看着桥下翻涌的云雾,轻声道。
“只是孤要走的路,不在回头,而在桥的另一端。”
蚩梦走在最后,听着这句话,看着前方那个仿佛与整座深渊融为一体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一种莫名的情绪涌上心头。
或许……跟着他,真的能救出阿妈?
漫长的吊桥,仿佛走了一个世纪。
当众人终于踏上对岸的实地时,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这里没有想象中的亭台楼阁,也没有金碧辉煌的宫殿。
只有最原始,最古老,最磅礴的生命力。
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花异草,在七彩的瘴气中肆意生长。
巨大的蘑菇群如华盖般撑开,足有三层楼高,菌盖上甚至有细小的瀑布流淌下来,汇成一汪汪清澈的水潭。
一些藤蔓植物的叶脉中流淌着柔和的荧光,将周围照得如梦似幻。
空气中,浓郁到近乎实质的天地元气,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服灵丹妙药。
上官云雀感觉自己浑身的毛孔都舒张开了,体内那原本滞涩的内力前所未有地活泼。
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自己要是在这里住上一年半载,说不定能直接摸到大天位的门槛。
“好一处洞天福地。”
李钰终于开口,打破了这片宁静。
“看来这三百年,你们这些后人,日子过得倒是不错。”
李偘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低声道。
“不过是先人留下的一处避世之所,与殿下的龙兴之地相比,不值一提。”
他引着众人,沿着一条由天然青石铺就的小径,向着山谷更深处走去。
此地的一切都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祥和与古老。
然而,随着不断深入,这股祥和渐渐被一种无形的威严所取代。
空气仿佛变得粘稠,光线也愈发黯淡,四周的虫鸣鸟叫彻底消失,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最终,李偘停在了一座巨大山峰的脚下。
这座山峰,是拱卫着此地的十二座山峰中最不起眼的一座,但它的山体,却被人生生从中剖开,形成了一道高达千丈、深不见底的巨大裂隙。
那裂隙仿佛一张择人而噬的巨口,沉默地矗立在天地之间,从中透出的不是黑暗,而是一种比黑暗更深邃的纯粹“虚无”,仿佛连接着世界的另一面。
李偘停下脚步,对着那片虚无,深深躬身,神态恭敬到了极点。
“总峒主,就在里面。”
他侧过身,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殿下,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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