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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尘埃落定,心魔初生


雷声般的马蹄卷着泥水,渐行渐远,最终被山谷的风雨声彻底吞没。

那支来自长安的玄甲铁骑,来时如鬼魅,去时如幻梦,只留下一地狼藉和一群被彻底颠覆了认知、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的人。

破庙之内,死寂无声。

雨水顺着屋顶的破洞滴落,在积水中砸出“嘀嗒”的轻响,仿佛在为某个时代的终结倒数计时。

“林轩!林轩!”

张子凡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疯了一般将那两颗丹药尽数塞进陆林轩的口中。

他此刻脑中一片空白,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俯下身,用口渡气,强行将丹药送入她的喉中。

他甚至不敢用内力去催化,生怕自己那点残存的功力再次引爆那霸道绝伦的千尸万毒掌。

他只能跪在那里,死死盯着陆林轩的脸,用一种近乎祈祷的姿态,等待着命运的审判。

他从未感觉到时间如此煎熬。

草堆上的陆林轩,身体猛地一颤,那双紧闭的眼角,竟沁出两行漆黑如墨的泪,顺着她苍白的脸颊滑落,留下两道触目惊心的痕迹。

紧接着,她脸上、脖颈上蛛网般的毒纹,仿佛活了过来,剧烈地蠕动收缩,最后尽数朝着眉心汇聚而去,凝成一个狰狞的黑点。

张子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死死咬住嘴唇,连血腥味都尝不出来。

“噗!”

陆林轩猛然张口,喷出一股腥臭粘稠的黑色血箭。

血箭力道十足,溅在对面那尊缺了半边脑袋的佛像上。

那仅存的半边慈悲面容,瞬间被染成了漆黑,黑血顺着佛像的眼角流下,仿佛一尊堕入魔道的邪佛,在无声地哭泣。

喷出这口毒血后,她那剧烈的呛咳奇迹般地平息了。

乌紫的嘴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恢复了一丝血色。

张子凡颤抖着伸出手,食指近乎虔诚地探向她的鼻息。

那微弱却平稳的气流,拂过他的指尖。

温热,带着生命的气息。

活着。

她还活着!

巨大的狂喜如同山洪海啸,瞬间冲垮了张子凡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软,瘫倒在地,脸埋在冰冷的泥水里,先是压抑的抽泣,随即变成了嚎啕大哭。

那哭声嘶哑、难听,像一头被拔了獠牙、断了筋骨的幼兽。

通文馆少主?天师府传人?

在那个少年面前,他连一条摇尾乞怜的狗都不如。

所有的骄傲与尊严,都被碾碎在泥水里,连同他曾经坚信不移的一切。

李星云靠着冰冷的梁柱,一动不动,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石雕。

他没有去看师妹是否好转,也没有去听张子凡那劫后余生的哭嚎。

他的视线空洞地落在之前龙泉剑掉落的地方。

那里的泥地上,只有一个清晰的剑痕。

剑没了。

师父用命换来的嘱托,没了。

那所谓的李唐复兴的希望,所谓的天下,从他手中,被轻而易举地拿走了。

用什么换的?

用师妹的命。

他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在剑庐,师父第一次教他识药。

“星云,记住,世上没有能救所有人的药,也没有能杀所有人的毒。”

“人心,才是最难解的毒,也是最珍贵的药。”

他又想起师父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不舍,有期望,还有一丝……解脱?

原来师父早就看透了,这条所谓的复兴之路,他根本走不下去。

所谓的宿命,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良帅耗费十数年光阴,在他身上布下的棋局,那个叫李钰的男人,只用了一瓶丹药,就轻而易举地掀了棋盘。

不,不是掀了棋盘。

是那个少年告诉他,你李星云,连当棋子的资格都没有。

你和你所珍视的一切,不过是人家棋盘上的……一颗灰尘。

可笑。

真是太可笑了。

“师哥……”

不知过了多久,陆林轩虚弱的声音响起,将他从自我否定的深渊中拉回了一丝。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还有些模糊,但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那个被黑暗吞噬了大半的孤寂背影。

“师哥,我……”

“别说话。”

李星云没有回头,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好好歇着。”

张子凡也从崩溃的情绪中挣扎出来,他胡乱擦干脸上的泪水和泥污,扶着陆林轩坐起,又脱下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通文馆外衣,仔细地披在她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头,那双曾经总是带着几分傲气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尽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数月前,在渝州城飞仙楼上的那一幕。

那个少年,用同样平淡的语气,同样冰冷的眼神,一字一句敲碎了他二十年来坚信不移的所有认知。

认贼作父。

家破人亡。

一枚……随时可以牺牲的死棋。

当时他以为是谎言,是攻心之计。

可现在,看着眼前这支能让不良帅俯首、让岐王李茂贞甘为前驱的幽灵军队,他信了。

他信得彻彻底底,信得遍体生寒。

“李兄……”

张子凡的声音干涩地响起,他看着李星云的背影,艰难地问道。

“那个人……你认得他吗?”

李星云的身躯几不可查地一僵。

“不认得。”

他缓缓摇头,声音里透着一股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疲惫与困惑。

“我……我年幼时,父皇还在。宫里的皇子皇孙,我大多都有印象。从未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他顿了顿,像是在拼命回忆着什么,又像是在否定着什么,语气带着一丝神经质的喃喃自语。

“太宗皇帝嫡九子,李钰……我曾在宫中藏书阁的宗室玉牒上见过这个名字。”

“贞观元年出生,同年……夭折。”

“卷宗里只有寥寥数笔,连个像样的追封都没有。”

“一个三百年前就死了的婴儿,怎么可能活过来?还成了……这般模样。”

“可他的力量……”

张子凡的声音在发颤,牙齿都在打架。

“那股威压,比我义父……比李嗣源,还要恐怖百倍!不良帅在他面前,连头都不敢抬。这绝不是装出来的!”

李星云沉默了。

是啊,那股力量。

他只是被那双眼睛看了一眼,就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得通通透透,所有的挣扎与反抗,都成了跳梁小丑的滑稽表演。

那不是武功的高低。

那是一种生命层次上的绝对碾压,如同蝼蚁仰望苍龙。

“我不知道他是谁。”

良久,李星云才吐出一句实话,语气里充满了无力的挫败感。

“但我知道,我们……或者说,这天下所有人,都惹上了一个比不良帅、比朱温、比李克用加起来,都更可怕的怪物。”

他说完,缓缓地转过身,看向陆林轩和张子凡。

那双此刻一片死寂,像是烧尽了所有柴薪的灰烬。

“从今天起。”

他一字一顿,像是在宣判自己的死刑。

“世上再没有什么前朝皇子李星云。”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这破败的寺庙,扫过满地的狼藉,最后落在自己的双手上,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只有……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

破庙外,雨势渐小。

几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庙门口,为首一人,身形瘦弱,兰花指,走姿扭捏,正是天巧星上官云雀。

他看了一眼庙内的惨状,目光在李星云三人身上停留片刻,最后落在那些被捆绑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通文馆和玄冥教俘虏身上,捏着嗓子笑道。

“哎哟,这儿可真热闹。大帅有令,这些人,还得留着命回去报信呢。奴家来给各位松松绑,好走,不送哦~”

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在俘虏中穿梭,指尖轻点,解开绳索,却又在每个人身上留下了一道独门禁制。

做完这一切,他走到李星云面前,看着他那双死灰般的眼睛,收起了平日的轻浮,叹了口气。

“星云啊,有些事,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大帅的棋局,才刚刚开始。你啊,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不再多言,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雨幕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李星云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

是啊,大帅的棋局。

可现在,棋盘上,又多了另一只手。

一只……能让执棋人,都变成棋子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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