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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暗流


那一道自潼关血肉磨坊中发出的军令,并非金戈铁马的咆哮,而是一记无声的耳光,裹挟着二十万亡魂的怨气,狠狠抽在天下所有割据枭雄的脸上。

它用最蛮横的方式宣告——牌桌,已经掀了。

汴州,这座大梁的帝都,如今像一具正在腐烂的巨人尸骸,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名为末日的尸臭味。

厚重的城门以一种永不开启的决绝姿态紧闭着,吊桥高悬,护城河的水泛着令人不安的墨绿色。

曾经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朱雀大街上,如今只有秋风卷着枯叶与废纸,贴着地面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无数冤魂在低泣。

坊市关停,民宅锁闭,整座城市陷入了死寂。

偶尔有甲胄残破、面带菜色的巡逻队走过,凌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不敢抬头,甚至不敢高声言语,仿佛天穹之上,有一只由五千双冰冷眼眸组成的巨大眼睛,正漠然地注视着这座囚笼,等待着审判日的降临。

皇城,紫宸殿。

价值连城的琉璃灯盏碎裂一地,碎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凄凉的光。

名贵的波斯地毯上,倾倒的酒液、果品混合着一个老太监吓出的尿骚味,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酸腐气息。

后梁皇帝朱温,这头曾经让整个中原都为之战栗的猛兽,此刻却像一头被拔了牙、即将送入屠宰场的肥猪。

他身上那件本该彰显无上权威的龙袍,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肥硕的肚腩上,显得滑稽而又可悲。

他焦躁地在狼藉的殿中来回踱步,粗重的喘息声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濒死的杂音。

殿下,文武百官黑压压地跪伏于地,一个个噤若寒蝉,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地砖里,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头随时可能暴起伤人的困兽。

“王……彦章……”

朱温终于停下脚步,喉咙里像是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发出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丝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颤抖。

“……也死了?”

一名从潼关死人堆里侥幸逃回的信使,浑身浴血,破烂的甲胄上还挂着不知是谁的碎肉。

他跪在最前方,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闻言,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硝烟和恐惧扭曲的脸上,涕泪横流,五官挤作一团。

“陛下!”

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的却是野兽般的哀嚎。

“王将军他……他没了!二十万大军……全都没了啊!”

“一个时辰……陛下!只有一个时辰!那些黑甲兵……他们不是人!”

“他们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他们不冲锋,不呐喊,就那么走过来……一步一步……像收麦子一样,把我们二十万兄弟的脑袋,一颗一颗地割了下来!”

“血……血把官道都变成了河……尸体……尸体堆得比城墙还高!”

“陛下!末将是踩着兄弟们的尸体才爬回来的啊!”

信使说到最后,已是彻底崩溃,像个孩子一样在金殿之上嚎啕大哭,用头颅一下下地撞击着冰冷的金砖,发出“咚咚”的闷响,每一声,都像重锤敲在朱温的心上。

“哐当!”

朱温眼前一黑,天旋地转,巨大的身体轰然向后倒去,撞翻了身后的龙案。

案上那份先前从长安传来,用最粗鄙、最狂妄的字眼写就的募兵榜文,飘飘悠悠地落下,不偏不倚,正好盖在他死灰色的脸上。

“陛下!”

一众内侍惊慌失措地冲上去,手忙脚乱地将他扶起。

朱温一把推开众人,颤抖着手,揭下脸上的榜文。

他的目光呆滞地扫过上面那一行墨迹淋漓、杀气腾腾的大字——“奉天承运,监国诏曰:凡天下诸侯,限三日内,弃兵卸甲,入京请罪,或可苟活。隅顽抗者,玄甲所至,鸡犬不留!”

“噗——”

一口腥甜的逆血,猛地从朱温口中喷出,染红了那张狂妄的诏书。

他败了。

在那个叫李钰的少年一兵一卒还未踏入梁国境内之前,他就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体无肤。

精神的堤坝彻底垮了。

就在大殿内所有人都被这股绝望气息压得喘不过气,以为大梁今日便要亡国之时,一个洪亮如炸雷般的声音,自殿外滚滚而来,震得整个殿宇嗡嗡作响。

“一群废物!哭什么丧!皇帝没死,你们就先给自己备好孝了?”

话音未落,一道魁梧如山岳般的身影,已然踏入紫宸殿。

来人赤发如火,身披厚重狰狞的玄铁兽面甲,步履之间,竟让坚硬的金砖地面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

他每走一步,都像一尊移动的铁塔,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在他身后,紧跟着两道诡异的身影。

一人蓝发披散,手持三叉戟,周身寒气四溢,所过之处,地砖上竟凝结起一层薄薄的冰霜。

另一人红发冲天,手握双镰刀,浑身热浪滚滚,空气都因他而扭曲。

两人皆赤裸上身,只穿皮裤,身上绘着诡异的蓝色与红色图腾,脸上戴着遮住下半张脸的面罩,眼神阴鸷,正是朱温安插在鬼王身边的水火判官,杨淼、杨焱!

而来人,正是鬼王,朱友文!

他无视君臣之礼,甚至没多看瘫软在龙椅上的朱温一眼,只是用那双睥睨众生的眼眸,轻蔑地扫过殿下那群抖如鹌鹑的文武百官。

“不就是二十万头猪被人宰了么?也值得我大梁的文武栋梁,在此效仿那丧家之犬,摇尾乞怜?”

他的声音中蕴含着强大的内力,不仅震散了殿内的绝望,也震得朱温浑浊的双眼中,重新燃起了一丝希望的火苗。

“友文……”

朱温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挣扎着从龙椅上探出身子,声音嘶哑。

“我的儿,你……你可算出关了!”

“父皇!”

朱友文这才将目光转向朱温,语气中带着一丝不耐和绝对的狂傲。

“区区五千玄甲,就把你吓成这样?他李钰有五千杀人傀儡,我,有玄冥教十万教众!他帐下有大天位高手,我朱友文,亦是!”

他猛地一跺脚,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气浪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大殿内的梁柱被震得簌簌发抖,尘土飞扬,跪在前排的几个文官被这股气浪掀翻在地,狼狈不堪。

“传令下去!”

朱友文声如洪钟,不容置喙。

“将城中所有玄冥教众,以及皇城禁军,悉数集结于城外!我亲自去会一会那所谓的玄甲军,看看他们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这番话,如同一剂最猛烈的强心针,狠狠扎进了朱温那颗濒死的心脏。

对!他还有鬼王!他还有这个一人可抵万军的养子!大梁还没亡!

“好!好!好!”

朱温状若疯癫地从龙椅上爬起,激动得满脸肥肉乱颤,他指着朱友文嘶吼道。

“友文!朕现在就封你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总领此战所有兵马!只要你能挡住李钰,不!只要你能杀了那黄口小儿!这大梁的江山……朕分你一半!”

“江山……分一半?”

此言一出,站在大殿最阴暗角落里的一个身影,猛地一震。

冥帝朱友珪,缓缓抬起了他那张因修炼邪功而扭曲的侏儒面庞。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藏在阴影里的眼睛,却瞬间翻涌起比九幽寒潭还要刺骨的嫉妒与怨毒。

他看着那个被所有人用希望、崇拜、敬畏的目光笼罩着的高大背影,感受着那股几乎要将自己吞噬的强大气息,心中一个恶毒到极致的念头,如同雨后的毒蘑菇般,疯狂地滋生、蔓延。

好一个父慈子孝的场面……

父皇啊父皇,我朱友珪,才是你的亲生儿子!可你的眼里,却永远只有这个不知从哪儿捡回来的野种!

分他一半江山?那我呢?我这个为你创立玄冥教,为你干了所有脏活累活,为你背负所有骂名的亲儿子,又算什么?一个见不得光的工具吗?

朱友珪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了掌心,一滴滴阴冷的黑血,顺着指缝滴落在地。

他低下头,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森然笑意。

弟弟,我的好弟弟……既然父皇如此看重你,那你可千万不能让他失望啊。

他非但没有愤怒,反而冷静了下来,大脑飞速运转。

硬碰硬?不行。

朱友文实力和他差不多,死斗的话他可讨不到什么好处。

玄甲军的实力也是个谜。

让他们两强相遇,无论谁胜谁负,对他都没有好处。

最好的结果是……两败俱伤,甚至同归于尽。

一个毒计在他心中迅速成形。

他悄然后退一步,整个人彻底融入黑暗之中,对着身后一个同样不起眼的角落,打了个微不可察的手势。

片刻之后,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慷慨激昂的鬼王身上时,朱友珪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紫宸殿。

他来到一处偏僻的宫殿,一个身着太监服饰,面容阴柔的男子早已在此等候。

“殿下。”

太监躬身行礼。

“本座交代你的事,办得如何了?”

“回禀殿下,都已安排妥当。”

太监低声道。

“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的人已经将岐王李茂贞亲自率领二十万大军,已在汴州城东三十里外与玄甲军汇合,形成钳形攻势的消息,不经意间透露给了鬼王殿下的亲卫。”

“并且……我们还夸大了岐王李茂贞的实力,说他此来名为助战,实为抢功,对我大梁的威胁,甚至在玄甲军之上。”

朱友珪闻言,发出一声夜枭般的低笑。

“很好。我这位好弟弟,最是高傲,眼高于顶,平生最看不起的就是李茂贞那种反复无常的小人。”

“他必然会主动请缨,先去会会那所谓的岐王,想拿他的人头来祭旗立威。”

“殿下英明。”

太监谄媚道。

“传令下去。”

朱友珪眼中闪过一丝狠厉。

“命我们安插在禁军左翼的人,在鬼王与李茂贞交战之时,佯作不敌,阵型后撤,将鬼王的侧翼……彻底暴露给玄甲军。”

太监浑身一颤,头埋得更低了。

“殿下,这……这无异于通敌啊!万一……”

“没有万一!”

朱友珪厉声道。

“我那好弟弟神功盖世,就算腹背受敌,也能支撑许久。”

“他撑得越久,李茂贞和玄甲军的消耗就越大。”

“等到他们斗得两败俱伤,本座再亲率玄冥教主力出击,一举荡平残敌,岂不是天大的功劳?”

“到那时,谁还会记得过程?史书上只会记载,我朱友珪,于危难之际,力挽狂澜,拯救了大梁!”

他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扭曲的脸上满是病态的狂热。

弟弟,我的好弟弟……你就安心地去死吧。

你死了,你的兵马,你的功劳,这大梁的江山,还有玄冥教,就全都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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