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龙椅与尘埃
承天门洞开。
如同一头沉默的史前巨兽,张开了它足以吞噬天地的森然巨口。
太极宫的宫道,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汉白玉铺就的阶梯,在午后的阳光下,反射着冰冷刺眼的光,一步一步,通向那座象征着神州最高权力的殿宇——太极殿。
当李克用、王建这些在乱世中翻云覆雨,跺一跺脚便能让一州之地抖三抖的枭雄们,怀着一颗颗被恐惧浸透的心,走上这条路时,他们感觉自己正一步步走入一个名为“宿命”的囚笼。
没有迎接的官员,没有唱名的内侍,更没有禁军的仪仗。
空旷的宫道上,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
“嗒…嗒…嗒…”
一声声,如同踏在自己的棺材板上。
李克用坐在轮椅上,由面色阴沉的李嗣源在身后推着。
他的独眼,锐利地扫过两旁沉默肃立,气势恢宏的宫殿群,心中却在飞速盘算。
太安静了。
安静得不正常。
这不像是要设鸿门宴,刀斧手都藏在帷幕后。
这更像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心理凌迟。
那个年轻人,在用这座皇城三百年的威严,在用李唐列祖列宗积攒下来的龙气,一寸一寸地碾碎他们最后的傲骨。
王建走在他的身侧,那只手依旧死死地握着剑柄,掌心早已被冷汗浸湿,黏腻得难受。
他此刻想的已经不是如何反抗,而是万一事不可为,如何才能死得体面一些。
他王建戎马一生,宁愿拔剑自刎,战死在这太极殿上,也绝不愿像朱温那条老狗一样,被当成畜生羞辱致死!
终于,太极殿到了。
那两扇足以并排行驶八匹骏马,朱漆描金的巨大殿门,紧紧关闭着,门上狰狞的兽首铜环,在阳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就在所有人以为要在此等候传召,准备接受下一轮煎熬时——
“嘎吱——”
一阵令人牙酸的机括转动声响起,沉重如山岳的殿门,竟自行向内缓缓开启。
一股冰冷、肃杀,混杂着淡淡龙涎香的诡异气息,从殿内扑面而来,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仿佛瞬间从盛夏坠入了寒冬。
殿内光线昏暗。
没有想象中的文武百官,没有内侍宫娥,甚至连一个站岗的卫士都没有。
只有数百根需要数人合抱的巨大盘龙金柱,如一群沉默的巨人,在昏暗的光线中投下狰狞扭曲的阴影,支撑着这片象征着神州最高权力的穹顶。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穿过这片令人心悸的空旷与死寂,投向了大殿的最深处,最高处。
那九十九级汉白玉台阶之上。
龙椅。
一个人,正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身着一袭明黄色为底,以赤金丝线绣出日月星辰、山川河岳十二章纹的繁复龙袍,头戴十二旒冕冠。
细密的珠帘垂下,遮住了他的大半面容,只留下一双平静得如同万年冰潭的眼眸,正隔着数百丈的距离,漠然地俯瞰着他们这群闯入者。
那抹明黄与赤金,是这昏暗大殿内唯一的光源,也是唯一的色彩。
他没有释放任何内力,也没有展现任何气势。
他就那么安静地坐在那里,仿佛与那张传承了三百年的龙椅,与这座空旷的大殿,与整座长安皇城,都融为了一体。
当李克用、王建、马希振……所有踏入殿内的诸侯,在看清龙椅上那个身影的瞬间,呼吸都不约而同地停滞了。
他们脑海中曾闪过无数种见面的场景。
或刀斧加身,血溅当场。
或好言安抚,封官许愿。
或威逼利诱,分化瓦解。
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幅画面。
简单,直接,蛮横到了极点。
没有任何虚伪的客套,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他只是坐在那里,用一种甚至带着一丝百无聊赖的审视目光,看着一群走进他领地的……臣子?
不。
所有人都明白了。
从他们踏入这座大殿的那一刻起,他们就不再是晋王,不再是蜀王,不再是任何一方的霸主。
他们是等待新王审判的罪囚。
大殿之内死寂无声。
时间仿佛被冻结,每一息都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诸侯们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他们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内心脏狂跳的声音,如同擂鼓。
冷汗从他们的额角、后背渗出,浸湿了华贵的朝服。
终于,龙椅之上的那个身影动了。
他只是微微抬了抬手。
一个轻描淡写的动作。
他的声音随之响起,不高,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洞穿人心的力量,穿透了数百丈的距离,清晰地在每个人耳边炸响。
“诸君。”
仅仅两个字,就让所有诸侯的身体齐齐一颤,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
李钰的视线,缓缓扫过下方每一张写满了惊惧、不甘、算计的脸,最后,他的声音平淡地落下,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可愿为孤俯首?”
话音落下的瞬间,大殿内的空气仿佛被抽干了。
每一个人的大脑,都在这一刻变得一片空白。
这个问题不是在问他们是否愿意臣服。
这是在问他们,是否愿意,活下去。
李克用缓缓闭上了他那只独眼。
他想起了自己戎马一生的荣耀,想起了沙陀人的骄傲,想起了那还未实现的野心……
无数的画面在脑海中闪过,最终,都定格在了朱雀大街上,那条在囚笼里学狗叫的疯狗。
尊严?荣耀?野心?
在绝对的死亡面前,都只是个笑话。
再睁开眼时,独眼中所有的锋芒与不甘都已褪去,只剩下认清现实的平静,与深不见底的隐忍。
他松开了紧握着轮椅扶手的手,缓缓推动轮椅,向前一步。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注视下,这位纵横天下数十载的独眼枭雄,从轮椅上挪动身体,俯身,跪地。
然后他将那颗高傲了一生的头颅,深深地抵在了冰冷的金砖之上。
“罪臣,李克用……”
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愿为殿下,效死!”
一个人的下跪,如同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
“铛啷!”
一声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蜀王王建,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吐出了毕生的雄心与尊严。
他松开了那只从未离身的剑柄,解下腰间的宝剑,随手扔在地上。
然后,双膝一软,重重地跪了下去,额头磕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罪臣,王建,叩见殿下!愿为殿下效死!”
“噗通!噗通!噗通!”
楚国使者马希振早已魂不附体,想也不想便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
吴越、南平、闽、南汉……
一个接一个,黑压压跪倒一片。
转瞬之间,太极殿内,再无诸侯。
只有一群摇尾乞怜的罪囚。
李钰看着脚下这幅天下俯首的画卷,冕旈下的嘴角,没有勾起一丝弧度。
他的眼神依旧平静如初,仿佛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拖曳在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那是旧时代在权力更迭中被碾碎的声音。
他没有说“平身”,也没有接受他们的效忠。
他只是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为这场持续了近百年的乱世,画上了一个血腥的句号。
“传孤谕令。”
“自今日起,废天下诸国,罢黜所有藩王爵位,其土、其民、其军,尽归朝廷。”
“神州之内,再无晋、蜀、吴、楚……”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在这座空旷的大殿内,轰然炸响!
“只有一个国号——”
“大唐!”
话音落下,他没有给任何人反应的时间,继续说道。
“诸位旧日之功过,孤既往不咎。”
“然,大唐新建,百废待兴,北有契丹虎视眈眈,西有吐蕃蠢蠢欲动。”
他的目光,落在了跪在最前方的李克用身上。
“晋王李克用,你久镇北疆,熟知兵事。”
“孤给你三个月,整编你麾下沙陀铁骑,为朝廷训练十万新军。”
“三个月后,孤要亲率大军,北上伐辽!”
李克用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独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伐辽?
那个疯子,刚刚整合天下,根基未稳,就要主动挑起国战?
李钰没有理会他的震惊,视线又转向王建。
“蜀王王建,你治蜀有方,深得民心。”
“孤命你为工部尚书,总领天下水利、屯田之事。”
“一年之内,孤要看到关中八百里秦川,再现沃野千里之景!”
他又看向马希振和钱镠的使者。
“楚地、吴越,富甲天下。”
“孤命你等回去告诉马殷、钱镠,即刻清点国库,筹集粮草军饷,一月之内,运抵长安。”
“大军未动,粮草先行,若有延误,以通敌论处!”
一道道命令,如同一座座大山,接连不断地砸在众人的头顶。
他们惊恐地发现,这个年轻人,根本不是要将他们圈养起来当个富家翁。
他是要将他们和他们背后势力的最后一点价值,都彻底榨干!
用他们的骨血,去浇灌大唐这棵枯萎了百年的大树!
这比杀了他们,还让他们感到恐惧。
就在这时,一个身脸戴青铜恶鬼面具的高大身影,如同鬼魅一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龙椅之侧。
他只是站在那里,一股无形的恐怖压力,瞬间笼罩了整个大殿。
不良帅,袁天罡!
所有人的头,埋得更低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们终于明白。
他们不是跪倒在一个年轻的帝王脚下。
他们是跌入了两个怪物的掌心。
一个在明,一个在暗。
一个代表着李唐的现在,一个代表着李唐的过去。
而他们,将没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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