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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三章枷锁


“吱嘎——呀——”

太极殿那两扇重逾千钧的朱红宫门,在身后缓缓合拢。

门轴转动的声音,沉闷得像是巨人碾碎骨骼的闷响,将殿内那足以冻结灵魂的森然帝威,连同不良帅那三百载光阴沉淀下的阴影,尽数关在了门后。

殿外,金乌西斜,天光尚暖。

澄澈的阳光洒在汉白玉铺就的御道上,为巍峨的宫阙镀上了一层流光溢彩的金边,祥和,温暖,带着人间烟火的气息。

可李克用、王建等一众刚刚被剥夺了王国与尊严的枭雄们,却齐齐打了个寒颤。

他们佝偻着身子,任由那和煦的阳光照在身上,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殿内那化不开的阴冷更加刺骨。

活下来了。

这是他们此刻脑中唯一的念头。

但他们比谁都清楚,从踏出这扇门开始,他们不再是裂土封疆、生杀予夺的王,而是一群被套上了无形枷索,等着为那驾名为“大唐”的战车拉磨到死的牛马。

“罪臣……恭送殿下。”

不知是谁带头,众人再次躬身,朝着那紧闭的殿门深深一揖。

李克用身侧,他的义子李嗣源连忙上前,想要伸手去扶他那条“不便”的腿。

然而,李克用却猛地一抬手,粗暴地打开了李嗣源的手。

他不再需要那副装了半辈子的轮椅,也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

他缓缓挺直了佝偻的脊背,那只仅存的独眼,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影子,仿佛要将那影子里的最后一丝晋王傲气,也一并踩碎。

他迈开了步子,一步,又一步。

走得缓慢,却异常坚定。

每一步落下,都像是在用钝刀切割着自己的骄傲,痛楚而又决绝。

长长的御道之上,鸦雀无声。

曾经在酒宴上推杯换盏,在战场上兵戎相见的诸侯们,此刻沉默地走在一起,气氛诡异到了极点。

每个人都在用眼角的余光,警惕地打量着身边的“同僚”。

曾经的盟友,会不会为了在新主面前邀功,第一个跳出来踩着自己的尸骨向上爬?

曾经的死敌,如今是不是可以暂时放下仇怨,联手取暖的“囚友”?

人心在沉默中疯狂地搅动,发酵出猜忌、恐惧与不甘的毒汁。

蜀王王建,这位昔日以仁厚宽和闻名于世的枭雄,此刻微垂着眼帘,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之中,步履沉稳。

他脸上看不出半点波澜,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袖袍下习惯性摩挲着玉扳指的拇指,却微微发白,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工部尚书?总领天下水利、屯田之事?

那个年轻人竟敢将关乎整个新朝国脉的钱粮命脉,交到他这个降王手中?

这是何等的胆魄,又是何等的……算计!

他几乎可以预见到,自己一旦坐上那个位置,将要面对的是旧唐老臣的排挤,同僚们的猜忌,还有……那些同样沦为阶下囚的“盟友”们,最恶毒的嫉妒与攻讦。

那不是一个职位,那是一个火坑!

可偏偏就在这火坑的最深处,却藏着通天的权柄。

做得好,他王建便能成为新朝开国的第一任宰执,权倾朝野;做不好,便是万劫不复,身死族灭!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走在最前方的李克用。

这位沙陀“独眼龙”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受了重伤,却依旧不肯对猎人低头的草原孤狼。

整编沙陀铁骑,训练十万新军,三个月后,北伐契丹……

好一招毒辣的“以夷制夷”!

用他李克用的兵,去打北方的狼。

赢了,是新朝天威浩荡,他李钰的功劳;输了,死的也是他沙陀的精锐,正好削去他这头最桀骜的狼的爪牙。

无论胜败,他李克用和他的沙陀部,都将被死死地拴在长安的战车上,再无脱身的可能!

这根本不是阴谋,这是阳谋!

堂堂正正地摆在你的面前,不给你任何拒绝的余地!

众人各怀鬼胎,在金甲卫士冰冷的“护送”下,穿过一道道宫门,直到走出承天门,踏出皇城的那一刻,那股几乎令人窒息的皇权威压才稍稍减弱。

皇城之外,便是负责接待四方来使的鸿胪寺。

寺门前的广场上,他们各自带来的亲卫、家将早已等候多时,一个个翘首以盼,见到自家主公出来,脸上都露出喜色,正要上前。

然而,不等他们靠近,一个阴阳怪气,仿佛能钻进人骨头缝里的声音,突兀地从鸿胪寺的门廊阴影下响了起来。

“哎哟喂,各位大人这是要去哪儿呀?”

“瞧这一个个愁眉苦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刚从坟地里刨出来呢。”

“殿下宅心仁厚,给各位指了条青云大道,怎么着,还不乐意呀?”

众人悚然一惊,循声望去。

只见那门廊下,一个身形瘦削,捏着兰花指,走起路来一步三扭的“男人”,正斜倚在那儿,一双桃花眼笑嘻嘻地打量着他们,眼神里满是戏谑。

“上官校尉。”

李克用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声音干涩。

“哎,晋王可真是太客气啦。”

上官云阙扭着水蛇腰,袅袅娜娜地走了过来,一股浓郁的香粉味扑面而来。

他手中的丝帕几乎要甩到李克用的脸上,声音尖利而风骚。

“奴家呀,是奉了殿下的口谕,特地在此恭候各位大人。”

他清了清嗓子,捏着嗓子模仿李钰的语调,却更显尖利刺耳。

“殿下说了,诸位远来是客,长途跋涉,鞍马劳顿。已在鸿贚寺备下薄酒,为各位接风洗尘。”

“在各位的兵马粮草未曾抵达长安之前,就请各位大人,安心在鸿贚寺住下吧。”

名为款待,实为软禁!

众人心中猛地一沉,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丝毫异样。

“一切……全凭殿下安排。”

王建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他立刻躬身应道,姿态放得比谁都低。

“蜀王大人就是识时务。”

上官云阙满意地点点头,随即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掩嘴“咯咯”笑道。

“哦,对了,还有一桩美事。殿下体恤各位大人,说诸位带来的亲卫,那可都是百战精锐,就这么闲着看家护院,实在可惜了。”

“所以呀,特下恩旨,将他们暂时编入金吾卫,由我们不良人代为操练,也好让他们学学咱们长安城的规矩。”

“各位大人,想必……不会有意见吧?”

最后一句话,他虽然笑着说出,但那双桃花眼里,却闪过一丝冰冷的杀机。

这才是真正的重锤!收缴兵权!这是釜底抽薪之计!

李克用的独眼中瞬间燃起熊熊怒火,他带来的那五百亲军,是他最后的底牌,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

他身后,一名身材魁梧如铁塔,满脸桀骜的沙陀将领终于按捺不住,猛地踏前一步,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沉声喝道。

“我等只听晋王号令!”

“哦?”

上官云阙的笑容不变,兰花指却轻轻一弹。

“噗!”

一道微不可查的破空声响起,快如电闪。

那名沙陀将领双目瞬间圆瞪,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身体像是被施了定身法,僵在原地,动弹不得。

他眉心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尾在夕阳下,闪烁着幽蓝的毒光。

上官云阙甚至没看他一眼,依旧笑吟吟地看着脸色铁青的李克用。

“晋王,你这位手下,好像不太懂规矩啊。奴家替你管教管教,你不介意吧?”

李克用死死攥着拳,坚硬的指甲深陷入掌心,一滴滴暗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青石板上。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四周的空气中,至少有十几道阴冷的杀机,如同毒蛇的信子,将他们所有人牢牢锁定。

他知道,这不是商量,是通知。

只要他敢说一个“不”字,今天这鸿胪寺门前,便会染满他沙陀儿郎的血。

良久,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掌心一片血肉模糊。

“……没意见。”

李克用几乎是咬碎了后槽牙,才从喉咙深处,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这三个字。

“那就好,那就好。”

上官云阙抚掌大笑,姿态妖娆的兰花指猛地一挥。

“来人呐,‘请’各位大人去鸿胪寺歇着!记住了,要好生‘伺候’,万万不可怠慢了贵客!”

话音刚落,数十名身穿黑衣,脸戴面具的不良人校尉,如鬼魅般从鸿胪寺的阴影中无声无息地走出。

他们一言不发,分列众人两侧,名为“护送”,实为“押解”,将这群失魂落魄的降王,带进了这座让他们永生难忘的华丽囚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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