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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六月雪


言辞早上迟到了半个小时,第三节课才发现抽屉里有一罐樱桃罐头,用的是本地樱桃。很多人家里都有樱桃树,樱桃成熟期吃不完,就腌好放在冰箱,等天气凉了再拿出来吃,很开胃。

言辞拿出罐头的时候,程遇舟也看见了。

程遇舟眼熟的不是樱桃,是那个罐子,和之前周渔给他的那罐腌木瓜丝的玻璃罐一样。

显然,言辞也知道是谁把罐头放在他抽屉里的。

刚接完水回来的周渔从后门走进教室,言辞突然伸出一条腿挡住路,周渔差点儿被绊倒,幸好被程遇舟扶住了。

不等她说话,程遇舟就朝言辞的凳子上踹了一脚:“你干什么?没看见她要进来?”

“看见了。”

言辞收回那条腿,朝程遇舟凳子同样的位置还了一脚。程遇舟还扶着周渔,本来就没坐稳,被这一脚踹得直接摔在地上。他们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桌子晃动摩擦地面发出了刺耳的声音,前面几个同学在讨论问题,听到后面的动静都不说话了,全都看了过来。

周渔扶起程遇舟,拦住了他。

周渔大概是之前没有遇到过类似的状况,或者是真的信了程挽月的鬼话,觉得他能轻轻松松一打十,担心拦不住他,情急之下抓住了他的手臂。程遇舟低头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忽然就不生气了。

程延清跑过来站在两个人中间,缓和这不寻常的气氛:“你们俩可是要互相督促,共同进步的,千万别打起来。”

打架的人要写检讨,并且要在周一升旗仪式之后的短会上当着全校师生念检讨,周渔小声说:“下节是李老师的课。”

程遇舟低声安抚:“没事,是我没坐稳。”

程遇舟把桌子扶正,周渔帮着捡起掉在地上的书,准备回自己座位的时候,被言辞拽住手腕。

他拿出罐头放在桌上:“拿走。”

程遇舟用余光从抓着周渔手腕的那只手上扫过,皱着眉啧了一声:“你说话就说话,能不能别动手?”

言辞淡淡地道:“关你什么事?”

程遇舟也有些冷漠:“我看不顺眼。”

刚扑灭的火焰又有重新烧起来的苗头,周渔连忙把罐头拿走。她只是想着换季言辞容易胃口不好,饱一顿饿一顿很伤胃,就给他做点儿开胃的樱桃罐头。周渔是从言妈妈那里学会做樱桃罐头的,做出来的东西味道不差。

他不要就算了。

上课铃声响起,程延清来不及说什么,只能回到座位上。

李震带过好几届毕业班,刚进教室就感觉到气氛不正常,谁上课走神,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拿着粉笔敲了敲黑板:“后面那两个同学,程遇舟和言辞,到讲台上做这道题。”

程遇舟翻错了页数,言辞压根儿就没翻开习题册。

“班长,告诉他们是第几页的第几题。”

周渔悄悄回头,程遇舟也看了她一眼。

李震想起卿杭前两天请了病假:“班长嗓子不舒服,那班长的同桌说一下。”

周渔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三十六页,第十四题。”

李震看着最后一排的两个男生:“知道是哪题了吧?都上来。”

程遇舟拿起习题册走上讲台,站在黑板前才开始看题,言辞也一样。

两个人不到三分钟就写完了,做法不同,但结果都是对的。

李震说:“都做对了,用的时间也差不多,点评一下对方的解题思路。”

程遇舟:“很好,值得学习。”

言辞:“还行,我记下来了。”

两个人明明谁都没看对方写在黑板上的步骤,班里其他同学哄堂大笑,李震也笑了,让他们坐下后才继续讲题。

下午在食堂吃饭,程延清说起班里的事,程挽月才得知那两个人差点儿打起来。

“他们不是一直都好好的吗?因为什么?”

程延清看了一眼还在排队的周渔,说道:“因为周渔。”

程挽月心里顿时警铃大作:完了,完了,程遇舟这次是真的疯了!

她早就觉得程遇舟有问题,程延清这个傻子当时还说她想太多,这种情况她怎么能不多想?

虽然男生之间偶尔有点儿矛盾很正常,程遇舟和程延清也经常一言不合就扭打成一团,但那都是闹着玩,不会动真格的。她中午就看见程遇舟右手的手指关节处有擦伤,当时准备问来着,被同学打岔就忘记问了,没想到程遇舟是差点儿和言辞打起来,还是在教室。

“你展开说说,具体是因为什么。”

程延清简单地说:“就是周渔接完水回教室,言辞差点儿绊倒她,程遇舟就来气了。”

这时,周渔打完饭了,程延清立刻转移话题,抬手朝卿杭挥了挥,卿杭看见程延清旁边的程挽月,犹豫了几秒钟才走过去。

周渔刚在程挽月对面坐下,就被程挽月的牛奶喷了一脸。

程挽月想事情想得出神,心情激愤,无意识地捏紧了牛奶盒,牛奶就被挤得从吸管里喷了出来。

“对不起,对不起,”程挽月回过神,看周渔脸上全是牛奶,手忙脚乱地帮周渔擦,“阿渔,我不是故意的。”

周渔笑笑:“没事,我去洗洗。”

“我陪你去。”

“你先吃饭,一会儿凉了。”

周渔去食堂外面的水池清理衣服上的牛奶渍。没有镜子,她只能用水多擦擦,幸好已经换了秋冬校服,布料厚,拉上拉链就可以遮住里面的T恤。脸上黏黏的,她又顺便洗了个脸。

“冷不冷?”程遇舟来得晚,刚到食堂就看见水池边的周渔。

学校条件没那么好,水管里是冷水,他下意识地想拿纸巾给她擦擦脸,可兜里什么都没有。

“不冷。”周渔摇头,把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李老师批评你了吗?”

程遇舟说:“没有,只是找我说点儿事,跟上午的事没关系。”

周渔看着他手上擦伤的地方,过去了半天,颜色加深后红得很明显:“你的手还疼不疼?”

程遇舟低头看了一眼:“没什么感觉。进去吧。”

有男生给程挽月送奶茶,她心不在焉,根本没注意是谁就接了,卿杭垂下眼眸,一句话都没说。

程遇舟坐下后,看程挽月一直盯着周渔带来的樱桃罐头,就帮程挽月拧开罐头的盖子,用力后手指关节擦伤的地方有血渗出来。

他自己没在意,过了一会儿,一只细白的手从桌子下面递过来一枚创可贴。

程遇舟没有接,只是捏着一侧,撕开那层多余的塑料纸。

创可贴还在周渔的手上,程遇舟稍稍把手伸向她,她就把那枚创可贴轻轻贴在擦伤处,捏着另一侧的塑料纸,撕掉后用指腹轻轻在上面压了压。

她刚才在外面用冷水洗过手,指尖还带着一丝凉意。

那点儿轻微的伤痕仿佛被抚平了,程遇舟忽然觉得有些热,想脱掉校服外套,抬头就撞上程延清略显复杂的目光。

程遇舟没有理会,扭头发现程挽月也盯着他。

只有卿杭和周渔在认真吃饭。

程挽月坐对面,不可能看见刚才那一幕,盯着程遇舟是因为他突然脱衣服,而周渔就在旁边。他这种行为放在平时再正常不过,但此时此刻落在程挽月眼里就有不正常的嫌疑。

“捂好,小心感冒。”程挽月立刻起身把程遇舟的校服拉链拉到最上面,也不管他是不是被勒到,很快又喂了他一勺樱桃堵住他的嘴。

“卿杭,你要不要吃?阿渔做的,特别清爽开胃。”

这是半个月以来程挽月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卿杭很想像她对他那样对待她,让她也体会一下他的感受,可又没有办法做到完全无视她。

“喉咙不舒服少吃凉的。”

程延清的话把卿杭从自我挣扎的困境里解救了出来,却又让卿杭跌进了另一个陷阱。

“啊?你生病了吗?”程挽月满眼担心,“有没有吃药?换季容易着凉,你多穿点儿。”

她的关心就是陷阱,让他产生自己在她心里有一定特殊性的错觉,事实上,他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然而,明知道会一脚踏空,他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朝陷阱走过去。

卿杭极其厌恶这样的自己。

“我吃完了,先回教室。”

“等等我。”程延清也站起身,顺便给言辞带了份饭。

周渔晚上要交的作业还没写完,就没等程挽月,程遇舟要和周渔一起回教室的时候被程挽月拽住了。

等周渔走出食堂,程挽月直接问:“你早上是不是因为阿渔跟言辞起冲突了?”

程遇舟甚至没有多考虑一秒钟就承认了:“是啊,怎么了?”

“你……你……你……你怎么不否认?”

“我为什么要否认一个事实?”

“不行!”

“为什么不行?”

程挽月回答不上来。

她自知这件事少不了自己的“功劳”,程遇舟会大大方方地承认,就说明他一定不甘心止步于此。

现在让他离周渔远一点儿,他心里多少会有点儿不舒服。可程遇舟和周渔走太近,言辞肯定不高兴;言辞不高兴,秦允就心情不好;秦允马上要去市里集训准备艺考,压力大加上心情差,就会给程延清脸色看;程延清被冷暴力,回家又会找程遇舟的麻烦。

这是个死循环。

程挽月的班主任刚开学的时候就开玩笑说让程挽月不要太早用脑子,留着高考那两天用。她没想到高三还没过去一半就要开始熬心费力。

“我的意思是,言辞的父母都不在了,他一个人孤零零的……”

“就事论事,周渔有什么错?”

“是没错啊,但是如果你和言辞关系不好,我们都很为难。”

“不至于。”程遇舟让她别瞎想。

周渔最吃力的科目是物理,上完一节课头都大了。

老师还没离开教室,很多学生就已经趴在桌上补觉了,虽然休息时间短,但有人能打呼噜。

周渔趴在桌子上,下巴垫在胳膊,这个视角刚好能看到最后一排。

男生之间的关系似乎比女生之间的关系简单一些,那天两个人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吓得同学们都以为班里会发生点儿什么,结果当天晚上吃完饭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就正常了。

程遇舟从外地转学回来,没什么朋友,但本身就发着光的人,在哪里都会光芒万丈。

课间总会有其他班的同学从走廊经过,装作不经意地往教室里看,偷偷在心里感叹:啊,原来他就是最近在周围人口中传来传去的程遇舟。

大胆一些的,会在看他打球的时候送瓶水。

程遇舟每周四晚自习上课之前都会在球场上打球,经常有年轻的男老师和学生们一起。

热烈的尖叫声和掌声一阵接着一阵从周围传来,让人有种夏天还没结束的错觉。

周渔也看过他在球场上的样子,但离得很远,甚至没有下楼,只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她的视力很好,她可以轻易地从围满一圈人的球场里找到他。

他打球时和平时不太一样,是有一些攻击性的。

球场是男生的聚集地,连程延清那么矜贵的人都会在投出一个漂亮的三分球之后撩起衣服擦汗,程遇舟却一次都没有,也从不接任何人的水,打完球就回教室。

外面闹哄哄的声音小了一些,应该是一场比赛结束了。

十分钟后,程遇舟打开后门走进来,还留在教室里的同学都趴在桌上休息。他身上的球衣后背湿了,学校没有条件洗澡,连换衣服都只能回教室:下半身套上一条运动裤就行,上半身有点儿麻烦,要先穿上宽松的校服,从里面把球衣脱掉后再套一件打底衫,穿上打底衫和脱掉球衣的过程一样,都只能在校服里面完成。

他换好衣服才拧开瓶盖喝水,一滴水顺着下巴往下流,周渔的目光也跟着水滴从他滚动的喉结慢慢往下,最后水滴在衣服的领口上,晕开一圈水渍。

在球场那阵阵尖叫声的间隙,她听见了他有些重的呼吸声。

看他换衣服的时候周渔都能坦然自若地装睡,却在他走过来的这几步里无法控制地心跳加速,甚至在感觉到从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热意之前就脸红了。

程遇舟在卿杭的位置上坐下来。她半张脸藏在胳膊里,只露出一双蒙眬的眼睛,像刚睡醒,也像太过困倦疲惫但没睡着。

他也像她一样趴在课桌上,侧着头枕在胳膊上:“你怎么不去吃饭?”

一个男生的睫毛为什么能这么长?周渔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索性闭上眼睛,可那股热烈的气息已经从四周包围过来,半梦半醒时心里那点儿隐秘的幻想开始不安分地寻找可以破笼而出的薄弱点。

她像是喝了一罐含有酒精的饮料。

她会被熔化吗?大概会吧。

“不太饿。”

她的声音很低,程遇舟不想太快吵醒前面的同学,也压低了声音:“这么困啊?”

“嗯,昨天睡得晚。”

程遇舟从校服外套的兜里拿出一罐旺仔牛奶放在她手边,还是热的。

“喝了再睡。”

他起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从课桌里拿出另外一件校服:“干净的,应该没有什么味道。”

周渔回过神时,校服已经被披在自己身上了。

周渔看着旺仔牛奶,罐子上印着的小孩儿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

再看,再看就把你吃掉。

程遇舟下楼,准备去食堂随便买点儿什么,没想到和言辞迎面碰到。言辞当时将手机摔到地上,程遇舟捡起来,还给言辞之前,目光停在了手机屏幕上的群聊界面上。

言辞翻出了之前的消息,下面还有很多条新消息。

程遇舟看见的就是让言辞摔了手机要去找人的那张照片,照片里的地点和人物都不陌生——几天前在食堂,周渔弯着腰清理衣服上的牛奶渍。

这个微信群里一共有十七个人,言辞是上个月被朋友拉进去的,偶尔约着一起打球。群里的都是男生,私底下互相调侃,平时都没什么顾忌。

言辞几乎没在群里说过话,也很少看,就在里面约过一次球,刚才上楼时点进去看是因为群里突然有很多条消息。

程遇舟把手机还给言辞:“发照片的这个人是谁?”

“体育班的。”

“认识?”

“就在咱们班楼下。”

言辞先下楼,穿过走廊,从窗户看见坐在体育班最后一排的王闯后直接踹开教室的后门。

寸头男生正看着手机乐,程遇舟用脚尖钩住门后的篮球,踢了一脚,撞倒了男生坐着的凳子。

王闯都没看清踹门的人是谁,就一屁股摔在地上。

教室里还有其他人,这种情况下当然会护着自己班里的同学,有男生从前门跑出去叫人。

隔壁班同学听到动静出来看,高锐听到程遇舟的名字后也跑到体育班。她虽然没见过言辞打架,但知道他本来就不太好相处,家里出事后性格更阴郁,让她惊讶的是在这儿看到了程遇舟。

认识他之前,高锐都是通过程挽月了解他:会弹吉他,玩过乐队;爱打篮球,转学之前一直都是校队的;理科学得好,尤其是物理和数学,在省里的竞赛中拿过奖。认识他之后,高锐发现他不只有这些外在的光环,外貌大概是他身上最普通的优点。

高锐因为和程挽月关系不错,所以经常能见到他,他对程挽月真的很好。

程遇舟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所以她根本没想过程遇舟会有这样的一面,体育生的力量和爆发力都不差,可王闯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学校里男生打架不算稀奇,但还有十五分钟就上课了,如果闹大了会很麻烦,她想拦住程遇舟,然而刚碰到他的手臂就被用力甩开,幸好被朋友扶住,否则一定会摔得很难看。周围的人看到她差点儿摔倒时发出惊呼声,她的人缘很好,大家都在关心她,可他甚至没有往她身上看一眼。

如果不是程延清和卿杭跑上楼拦住了这两个人,还不知道事情会闹得多大。

“有话好好说,都别冲动。”

“行,好好说。”程遇舟捡起王闯的手机,删掉相册里的照片,又把各个网盘的备份也检查了一遍才将手机扔在桌上:“这个群你自己处理。留着也行,正好给我提供报警的证据,如果你本人以及群里其他十五个人的任何社交平台或电子设备里还存着这两张照片就更好了,吃吃牢饭应该更容易教会你们无论是学文化还是学体育都得先学会做个人。”

桌子被撞得东倒西歪,发出刺耳的声音,桌上的书本也掉了一地。

程延清连忙把程遇舟和言辞推出教室。

他还没搞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这件事很令人费解。

周渔在程遇舟下楼后睡着了,醒来看见桌上那罐旺仔牛奶才惊觉那不是梦。

男生的校服外套和女生的一样,只是他的尺码大一些,披在身上也不会引人注意。

周渔把校服叠好,准备在上课前还给程遇舟。

他踩着点从后门走进教室,周渔扭头往后看,发现他洗过脸,短发都被弄湿了。

下楼之前他不是用湿巾擦过吗?为什么又洗一次?

这个季节太阳落山后用冷水洗头洗脸很容易感冒。

不等周渔收回视线,又从后门进来一个人。言辞和程遇舟差不多,只是没穿校服,浅色衣服上溅到的水渍更明显。

程延清是最后回来的。他很正常,但比老师晚到教室就算迟到。

上课十分钟,李震出现在教室门口,抱歉地对正在讲题的英语老师说:“陈老师,不好意思,打断您一分钟,我找几个同学有点儿事。”

陈老师笑笑:“没关系。”

“程遇舟,言辞,你们两个出来。”李震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还有程延清。”

程延清跟着去办公室,体育班的班主任也在,鼻青脸肿的王闯低着头,双手背在身后。

李震敲了敲桌子:“说说吧,怎么回事?”

程遇舟侧首看着窗外,言辞也不说话。

李震无奈地看向程延清,程延清更无奈。

“李老师,这次我是拉架的,还没来得及问就上课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从我身上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

李震说:“那你就先去旁边写检讨,两千字,现在写不出来没关系,一会儿我陪着你们三个写。”

程延清:“……”

卿杭也掺和了,怎么就他平白无故要和这两个人一起写检讨?

程延清搬着椅子去办公桌那边写检讨,这项“业务”他很熟悉。李震看看程遇舟,又看看言辞,把王闯刚才说的那些重复了一遍——王闯只说自己在教室吃泡面,这两个人突然冲进去,他也不知道原因。

“总得有个理由吧?我不相信你们两个会无缘无故跟同学打架。”

王闯的班主任听完,不满地咳了两声,李震解释道:“孙老师不要误会,我不是偏袒自己的学生,他们俩的品格很好,平时和同学也相处融洽,发生这么恶劣的事当然要重视,而且王闯同学还受了伤,我肯定是要问清楚的。”

第二节晚自习下课了,他们都还没回来。

周渔悄悄问卿杭:“他们怎么了?”

卿杭头都不抬:“可能是学习上的事。”

“李老师的表情很严肃。”

“那就是程延清上周课堂测验的成绩太差了,李老师想让程遇舟和言辞帮他进步吧。这件事确实很麻烦,三个人里没有一个是好说话的。”

周渔半信半疑,一直等到放学,靠近后门的那张课桌还是空的。

教学楼有规定的熄灯时间,她只能先下楼。

程延清早就写完了两千字的检讨书,程遇舟和言辞面前的还是白纸一张,李震让他们明天下午继续去办公室写。

两个人都没回教室,到校门口时,程遇舟接电话,言辞就先走了。

“我把这次月考的卷子复印一份给你寄过去,还有一些复习资料。”秦一铭听着手机那边的声音,“你刚才在跟谁说话?”

程遇舟淡淡地道:“同桌。”

“啧啧。”秦一铭笑出声,“请你有点儿自觉性,不要太光明正大,你现在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拦在人家的幸福之路上,在学校是同桌就算了,放学还一起回家?”

程遇舟脸色更差了:“我挂了。”

秦一铭大叫:“我话还没说完!”

“跟你没的聊。”程遇舟挂断电话,站在路口远远地看着周渔走出来,她走几步就回头看,还没注意到他。

她不用微信,应该不知道照片的事。

程遇舟想起那些不堪入目的话,又很庆幸她不用微信。

“同学,再不看路就要撞到电线杆了。”

周渔被吓了一跳,看清路灯旁的人后松了一口气,朝他走近:“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十分钟之前。”程遇舟两手空空,身体半倚着路灯,左脚的脚尖轻轻点在地上,就这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你刚才一直往教学楼的方向看,看什么?”

周渔侧头避开他的目光:“没看什么。”

“没看什么是在看什么?”

“都说了没什么!”她像是恼羞成怒,瞪了他一眼。

程遇舟忍着笑,余光突然看到马路对面的言辞。

言辞没拿钥匙,正折回来往学校里走。

周渔正想回头就被拉进了巷子。她没站稳,回过神的时候,手还抓在程遇舟的衣服上。

巷子里光线偏暗,这个年纪的男生穿得都不多,但身体总是热腾腾的。

和领校服那次在篮球场旁边不一样,他的手没有往下滑,他只握着她的手腕,力道也不像那次那样轻,将指腹按在关节隆起的位置。桡动脉就在这里,他能摸到她跳动的脉搏,那么她此时心跳的频率就能通过脉搏向他传递信号。

“怎么了?”

“没怎么,”他的声音很低,“就是……偶尔也想做点儿坏事。”

言辞走进校门后,周渔被程遇舟拉着跑出巷子,顺着这条路往前,一直往前。

原来风是有形状的,吹起他的校服,也吹散她的头发。

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想,沉重的学习压力和烦琐的家庭杂事统统被抛在脑后。

他们在路灯下停下来,弯着腰大口喘气。

周渔两腿发软,坐在了地上。

通往火车站的这条路晚上几乎没什么人,程遇舟脱下校服铺在地上,拉着周渔站起来一点儿,让她坐在衣服上面。

他站着,周渔等呼吸稍稍平复后仰头看他,两个人同时笑出声。

路灯的光线在他的身后散开,每一根被风吹得凌乱的短发都被清晰地勾勒出来,五官藏在逆光的阴影里,她甚至没有意识到笑声是什么时候停下来的,察觉时周围已经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周渔双手撑在身后铺着校服的地面上,几根发丝贴在鼻梁上,程遇舟忽然弯腰靠近,轻轻拨开那缕头发。

原本正在慢慢恢复正常频率的心脏像是要从胸腔里跳出来,周渔分不清这不太妙的变化是因为发梢从脸颊拂过带起的痒意还是因为突然靠近的程遇舟。

“开学这段时间你还适应吗?”她先开口说话。

“其实在哪儿上学都一样,”程遇舟顿了两秒,低头看向她,“但又不一样。”

周渔听不懂,一步不停地跑了这么远耗尽了她的体力。

她站起身,捡起地上那件校服,递过去的时候又觉得就这样还给他不合适:“我拿回去洗干净再还给你,明天或者后天。”

学校没有规定每天都必须穿校服:“哪天都行,你带到教室,我找你拿。”

程遇舟看看时间:“很晚了,快回去吧,明天见。”

等周渔拐过转角,他才转身往回走。

打架这件事学校处理了一天,最终,程国安到学校道歉,并且赔了医药费。

程遇舟和言辞始终没有交代打架的原因,王闯自己心里很清楚,也不好意思往外说。

程挽月先看见言辞,正要过去,卿杭就冷着脸从她的面前走过。

“你又生什么气?”

程挽月也顾不上喊言辞了。她这几天心情很糟,追上去后耐着性子说了些有趣的事,卿杭还是没理她,她就有点儿不高兴了。

“卿杭,你总是这样给我脸色看,我欠你的吗?”

卿杭停下脚步:“你怎么可能欠我?是我欠你们程家的。”

所有人时时刻刻都在提醒他要知恩图报,他怎么敢忘?

“我……我不是这个意思。”程挽月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也没有道歉。

“谁让你最近总不理我,我也生气啊,生气就会乱说气话,气话不能当真。卿杭你别生气了,我周末有别的事,不会跟那个男生一起去游泳的,天气这么冷,谁爱去谁去,我反正不去。”

看,她总是这样,明知道他一定会介意,会嫉妒,还是会和别的男生走得很近。

可只要她稍微收一收大小姐脾气,再说两句好话,他就会心软。

“爸爸说我如果考不上大学就不要我了,我得在家学习。卿杭,你周日去我家给我讲题好不好?我去你家也行,反正很近,别人讲我听不懂。”

卿杭的脸上总算有了温度,他看着程挽月:“是程叔叔想让我帮你补习,还是你想让我帮你补习?”

“这不一样吗?”程挽月拿出一颗奶糖,剥开后喂到他嘴边,“张嘴。”

她抬头笑着眨了下眼:“我也吃了,和你嘴里的是一样的口味。”

牛奶糖在口腔里溶化,卿杭故作冷硬的心也跟着化了。

程挽月边走边问:“程遇舟最近奇奇怪怪的,你每天都跟他一起上课,发现了吗?”

卿杭自然地拿过她的书包:“哪里奇怪?”

“哪里都奇怪,浑身上下都不对劲,算了,不管他了。卿杭,你怎么还在咳嗽?下午再去医院开点儿药,我陪你去。”

程遇舟回到教室的时候,周渔已经不在了。今天一整天都在考试,课间他又总是被叫去办公室,都没有机会跟她说话。

父母寄衣服的时候顺便把吉他也寄了回来,程遇舟去快递站拿,拆开检查确定没有损坏后直接背着往回走,在路上给周渔发了条短信。

程遇舟拐过路口,看见程延清面前站着一个女生,两个人低声说着什么。

秦允家里好像有人去世了,但那个女生不是秦允,只有一个背影,鬈发松散地绾在脑后,不过如果忽略那双高跟鞋,背影和秦允有几分相像。

程延清和程遇舟四目相对,程延清显然也愣住了。

程遇舟换了条路,绕远了,到家时,程延清已经先一步在老太太家门口等着,很自觉地主动解释:“那个……她是秦允的姐姐,你懂的,千万别让程挽月知道。”

他一直特别照顾秦允,其实都是因为她姐姐。

程遇舟从老太太那里听说过秦允的这个明星姐姐,据说大一时参加过一档选秀节目,是小县城唯一的明星,但其实在娱乐圈连十八线都算不上。

“你每天连睡觉都要抱着手机,就是在等她的电话?”

“她太忙了,晚上才有时间。”程延清简单地糊弄了几句,不想说太多。

程遇舟也懒得问,两个人前脚进屋,程挽月后脚就来了,还拎着一个充气的锤子。

她是来找程遇舟的。

自从发现程遇舟有问题之后,程挽月每次看见言辞都很心虚——别人不知道言辞以前和周渔有多好,程挽月是知道的。

言辞写在身上的那个字母Y,不是他的姓,是周渔的名。

“今天阿渔跟我一起吃饭,一共走神了四次,脸红了三次。”

程遇舟坐在沙发上,程挽月拿着气锤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突然停下来指着他:“你说,这是为什么?”

程遇舟还在等周渔的短信,没心情搭理程挽月:“为什么?”

“她还多带了一件校服,”程挽月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锤,“那件校服,是你的吧?”

程遇舟闭着眼靠在沙发上,脑海里回想起他第一次去周家的场景:他在枝叶茂密的树上往下看,周渔在树下,杏子很甜,夕阳也很漂亮,可到家后他只记得她因为他的衣服里掉进一片树叶侧过头偷笑的那张笑脸。

他转移话题:“月月,哥哥跟你分享一件特别有意思的事……”

程延清心中顿时警铃大作:“没事没事!我们晚上要去打球,给你买夜宵。”

程挽月的注意力被成功转移到程延清身上,她道:“好哇,你们俩有秘密,我也要知道!”

闹了一会儿,程挽月给周渔打电话。

外婆今天过生日,一个老朋友来了,周渔得帮忙做饭,就没去找程挽月。

刘芬年轻的时候做得一手好菜,周立文去世后,她的精神出了问题,做饭总分不清盐和糖,家人能将就着吃,但有客人来,端上桌的菜如果味道很奇怪就太失礼了。

外婆和老朋友在聊天,刘芬在厨房喊周渔,周渔连忙放下手机去帮忙。

“你们是哪天高考?”

“每年都是六月份考。”

刘芬叮嘱道:“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市里也有很多好学校,你离家近点儿,我安心。”

“嗯。”周渔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多说什么。

两个老人牙齿都不好,吃得慢,外婆其实不记得这个老朋友了,但聊起以前的事,还是能想起一些。饭后周渔把提前买好的蛋糕拿出来,点上蜡烛。

火光映着外婆苍老的面庞,外婆笑呵呵的,突然拉着周渔的手给老朋友介绍,说这是她外孙女。

周渔有点儿想哭。

她上一次哭还是在太平间看到周立文的遗体时。有工友一直在医院守着,没换衣服,只随便洗了脸,但没洗干净,头发上还有灰,脖子也是黑的,她就想,爸爸每次下班应该也是这个样子。

后来,连周立文下葬那天她都没掉一滴眼泪。

刘芬把蛋糕上的樱桃留给了周渔。那并不是多好的东西,但蛋糕上只有一颗樱桃,以前也是,家里无论谁过生日,刘芬都把樱桃留给周渔。

周渔眼眶酸涩,低着头默默在心里许愿:希望外婆长命百岁,希望妈妈身体健康。

程延清躲着程挽月,周末都在老太太家。

秦一铭发来游戏邀请和一条语音:“你叫上三儿,我又被他拉黑了。”

“谁是三儿?”程延清嘀咕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扭头看着程遇舟:“他不会是在说你吧?”

程遇舟在写卷子,连头都没抬。

程延清憋着笑去玩那把吉他:“你叫我声‘哥’,我就告诉你一件事。”

“你先说,价值够高,叫‘爸’都行。”

“周渔和言辞只是朋友,没有别的关系,以前是,现在也是。”

程延清话音未落,在纸上飞舞的笔尖就停了下来,半分钟后,程遇舟起身把程延清摁在沙发上:“再说一遍。”

“胳膊要断了!”程延清嗷嗷叫,“你有这么高兴吗?”

程遇舟当然高兴。

程遇舟第一天回来就在巷子里撞见了言辞和周渔,他俩当时的情形很难不让人误会。

“这叫以德报怨,学着点儿啊。”程延清爬起来揉揉肩膀,“我虽然不掺和你的事,但有些话还是得说,言辞是跟我一起长大的哥们儿,周渔和程挽月有多好,你也看得出来,我们不希望任何一个人受到伤害。”

程延清的意思是让程遇舟收敛一点儿,至少在高考之前不要影响大家。

程遇舟开学就和言辞同桌,通过几次考试看出了言辞的实力,高考比的是综合实力,运气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除非言辞自己放弃,正常发挥的情况下基本不会失误。

“明白,先考试,考完了再说。”

周一早上有升旗仪式,周渔来得晚,跑下楼就站在班级队伍的最后。

校长讲完话之后有几个人要念检讨,只有程延清这个拉架的写了满满两大页,等他念完,程遇舟借鉴了他的最后一段,言辞借鉴了他的倒数第二段。

几个人下台后,李震把言辞叫到旁边说话,程延清站到男生那一队,程遇舟刚好补在周渔后面。

年级主任的声音浑厚洪亮,操场上都有回声。

天气冷,周渔的指尖冻得红红的。

后面的程遇舟往她手里塞了一个暖手贴。程延清假装没看见,解散后跑去钩住言辞的脖子和言辞一起上楼。

所有学生都要回教室上课,这个时间楼道里很拥挤,周渔和程遇舟混在里面,和周围的同学没什么区别。

到了教室所在的楼层就没那么吵了,程遇舟进教室之前问她:“元旦那天放假,你有没有事?”

周渔算算时间:“还早呢。”

“我想预约元旦那天晚上,早点儿问,机会大一些。”两个人站的正是风口位置,程遇舟往旁边站了一步,“我应该排在程挽月前面吧?”

周渔看着他身上那件被风吹得鼓起来的校服,里面好像只穿了一件卫衣,他不冷吗?

她左右看看,趁没人注意,把暖手贴塞进他的兜里:“挽月说,我要和她最好。”

程遇舟说:“别理她,她就喜欢抢我在意的东西。”

“我会告诉挽月的。”

“告诉她什么?”

她侧过头,声音很低:“就是你刚才说的话。”

程遇舟装作听不懂的样子:“什么话?”

教室里有人叫周渔,她顺势走进去,程遇舟忍着笑意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才进教室。

月底下了场雪,气温骤降。

上课的时候,言辞的咳嗽声很明显,上次樱桃罐头的事情之后,他和周渔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每次大家一起吃饭,程挽月都会把周渔旁边的位置留给程遇舟,回教室的路上,程延清如果没有眼力见儿一直往程遇舟那里凑,还会被程挽月瞪。

许久都没有动静的唐倩突然出现在一中校门口,还是坐在那辆摩托车上抽烟,手里拿着一朵玫瑰花晃来晃去,经过的人都会往她身上多看几眼。

她没有进校门,也没有违法乱纪,门卫大叔也拿她没办法。

白天雪落到地上就融化了,晚上校门口的斜坡结了一层冰,表面铺着薄薄的雪,周渔脚底滑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程遇舟在后面扶住她。程延清跑过去,手搭在程遇舟的肩上。程挽月见状也推着言辞和卿杭过去,几个人从斜坡滑下去摔了一地。

程挽月笑着爬起来还要玩,听见不远处传来口哨声,就往校门外看了一眼。

唐倩朝程挽月挑了下眉。

程挽月立马就来气了,看看言辞,又看看程遇舟:“她是来找谁的?找谁都不行!”

正门只有一个出口,他们想避也避不开。

唐倩笑看着言辞:“好久不见。”

言辞没有理会,程挽月替他回答:“言辞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没空。”

唐倩有些失望,叹着气说:“你这半年变得有点儿没意思了,不喝酒,去打台球总行吧?跨年总得有点儿跨年的样子,一个人在家有什么意思?”

“谁说他是一个人在家?我们跨年那天都要去他家玩。”程挽月把书包丢到言辞手里:“言辞,走,咱们回家。”

言辞把书包丢给程延清。言辞腿长,走得快,程挽月小跑着才能跟上。

卿杭捡起程挽月落下的手套,和程延清一起走。

唐倩看着言辞的背影叹气,但很快又有了新目标——程遇舟和周渔还没走。

“帅哥,我请你喝奶茶呀?我们上次见过的。”

周渔往程遇舟身边靠,小声说:“不要喝,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但一定不要喝。”

程遇舟对唐倩没什么印象:“我不喝别人给的水。”

“什么悄悄话不能我们三个人一起听?”唐倩笑着问,“你叫周渔是吧?我听说上次言辞在0719是被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女生接走的,那个人是你吗?他可不只是喝了酒,你应该在路上就感觉到了吧?这么看着我干吗?那又不是违法的东西。”

程遇舟脸色一沉:“麻烦你对她尊重点儿。”

唐倩笑笑:“我怎么不尊重她了?聊聊而已,没有哪条法律规定不能聊天儿。”

她明显是故意挑事,放在平时程遇舟根本不会搭理。

周渔朝他摇了摇头,他就没再说什么。

几分钟的时间,雪就下大了。

刘芬来给周渔送伞,不知道在路口站了多久,双手冻得冰凉,周渔走过去和刘芬一起回家。

母女俩打着伞走在前面,程遇舟远远地看着,看着周渔悄悄回头。

下雪的晚上附近更安静了,弯道处的路灯上有块牌子,写着“周家湾”,他以前没有仔细看,原来这里叫周家湾。

刘芬问周渔吃不吃东西,周渔说不饿,刘芬就回卧室准备休息。

周渔等刘芬洗漱完,拿着伞轻轻打开门,从门前这条路往前跑,拐过弯就看见程遇舟站在路灯旁,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雪。

他没说他会跟过来,她也没说她还能从家里出来。

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这种默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就像很多次在教室,明明谁都没说话,只是在人群里对视了一秒,她就知道下课后他会在小卖铺等她。

他还没有发现她。

路灯在外侧,周渔放慢脚步,沿着马路里侧走。

原本周渔想吓吓程遇舟,然而早就看到影子的程遇舟等她靠近后突然转过身,反倒是她被吓了一跳。

程遇舟反应快,扶着她站稳:“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深更半夜都敢单独去酒吧。”

“好冰。”周渔这会儿没顾上看他是什么表情。她刚才捏了个雪球,本来是想捉弄他,却被吓得从自己衣服的领口掉了进去。

程遇舟拉开她外套的拉链,看了半天也没看见雪球:“掉哪儿了?”

“衣服里面。”周渔拉着衣服抖了抖,雪渣立刻掉了出来。

伞被风吹得飘远了,她也没去捡:“你不要听唐倩瞎说。那天开学报到,言辞一直到晚上都没去学校,我才去找他的。我俩也没有待在一个房间,我只是帮他烧了壶水,别的什么都没有做。”

周渔那天也是离开言辞家之后才有点儿后怕,县城里其实发生过那种事,最后不了了之,施暴者没有得到惩罚,反而是受害者总被指指点点。

可后来她又想,言辞和他们是不一样的,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都不一样。

如果重新选择,她还是会去。

“你怎么不说话?”

程遇舟缓和了语气:“说出口的都是气话,我一个人生气就算了,总不能让你也生气。”

他说的那句话里是有生气的成分,但也不完全是生气。

一个人在另一个人有着很大危险性的时候还能义无反顾地陪在对方身边,一定不仅仅是出于信任。

她和言辞之间有着程遇舟未曾参与过的漫长岁月,程遇舟对曾经的她一无所知。

“我不生气。”周渔低声解释,“那天不是故意骗你和程延清的,主要是还有其他人,我不知道怎么说。”

“理解。”程遇舟拉起周渔外套的大帽子,帮她戴上,“雪下大了,你回去吧。”

“那你呢?”

他故意说:“我不回家,找个地方喝奶茶。”

下一秒周渔就抓紧他的袖子,他顺势往前移了半步。

她的脖颈里落了雪,有的融化成水,有的还是雪。

她帽子上的绒毛拂在脸颊上,有些痒,她的呼吸声就在耳边,他能听出有停顿。

颈部靠近大脑,不仅有非常丰富的神经,皮肤也是全身最薄的,血管清晰可见。

他再不咬一口,她就要跑掉了。

程遇舟叹气:“真可惜,这个季节没有蚊子。”

…………

程挽月听见程遇舟房间里的吉他声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元旦当天学校会放一天假,本来程国安说晚上聚餐,被程遇舟几句话劝得把时间改到了中午。

他是玩过乐队的,程挽月还见过他们在街头表演。

程挽月和程延清是异卵双胞胎,长得并不是很像,但程家基因强大,三兄妹的眉眼间多多少少有点儿神似的地方。虽然程遇舟这张脸她早就看腻了,但不得不承认,他认真的时候还是很有魅力的。

程遇舟只抽空看了她一眼:“先放着吧,我现在不饿。”

程挽月把盘子放在书桌上,凑了过去:“哥,你求求我我就告诉你阿渔最喜欢哪首歌。”

“用不着你。”

“话可别说太早,天时地利人和才能事半功倍。虽然阿渔喜欢的歌很多,但肯定有最喜欢的。你们才认识多久?我和她可是从小学就在一起玩了,不信你就试着猜猜,肯定猜错。”

程遇舟配合地问:“《七里香》?”

“你怎么知道?”程挽月突然站起身,两手叉腰,“好哇,我就知道你不会那么安分。”

她出去没关门,故意让程遇舟听见:“奶奶,我哥有没有定娃娃亲?”

钱淑笑着道:“他又不是在白城出生的,能跟谁家的姑娘结娃娃亲?”

“您再仔细想想。”

老太太想了想,突然说道:“哎哟,如果你婶婶口头的玩笑话也算,那还真有。”

程挽月一下子来了精神:“谁谁谁?是谁?”

“就是咱们县城第一个明星的妹妹,秦允啊。秦允的妈妈和你婶婶年轻的时候是好朋友,怀孕那段时间都在同一家医院产检。”

程遇舟:“……”

程挽月:“……”

老太太又说:“但那会儿不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随口说笑的,估计早就忘记了。”

“幸好。”程挽月拍拍胸口——她不喜欢秦允,“奶奶,当我没问过。”

钱淑刚炸好一盘排骨,让程挽月给言辞送过去。

言辞开门后又是那种假装冷漠但掩饰不住失望的眼神,程挽月在他转过身后无奈地耸耸肩。

他房间的门开着,书桌上乱糟糟的,有几本摊开的书。

相框里那张照片程挽月以前就见过,是言家三口和周渔在楼顶拍的。有一次听他说起,本来是拍全家福,但拍照的人把旁边摇椅上的周渔也拍了进去,后来打印照片之前也没把左下角的周渔裁掉。

照片左下角被撕碎的痕迹很明显,粘粘撕撕好几次,明显能看出还缺了一小块。

“又吃泡面。”程挽月把排骨放在茶几上,蹲下去逗猫,“去奶奶家吃午饭?”

言辞关上房门:“饱了,不去了。”

“那我们晚上来你这儿。”

“随便。”

程挽月喃喃自语:“不知道阿渔能不能来,外婆的病好像比之前严重了。”

“她的事你不用告诉我。”

外面在下雪,客厅里的光线有些暗。

言辞刚睡醒没多久,头发还是乱的。睡到现在,他应该没什么起床气了,但比平时话更少。中国的节日大多是家人在一起过,他虽然也有亲戚,但都因为他父母那场意外的赔偿金闹得不太好看。

“我就是随便说说。”程挽月总觉得言辞家里太安静了,就想多待一会儿,“程延清还在睡觉,他吃完饭肯定就会来找你。”

言辞赶她走:“你回去吧,我要洗澡。”

“白天洗什么澡?”

“昨晚没洗。”

“哦。排骨记得趁热吃啊,凉了就有点儿腻了。”

程挽月走了不到十分钟,门铃又响了,言辞回过神,起身去开门。

门外的唐倩朝他露出笑脸:“哎哎哎,你能不能别这么绝情啊?我冒着大雪来的,好歹让我进去暖暖吧。”

她今天穿得还算正常,双手扒着门,因为不想碰到她,言辞才没把她往外推。

“你能不能别来烦我?”

“半年前在0719的事,我道歉,当时脑袋不清楚,你就别放在心上了,反正你也没吃亏。”

唐倩还在说话,言辞当着她的面报了警。

周渔每次放假都闲不下来,家里明明只有三个人,可总有做不完的事。

天气冷,外婆不会经常去外面,这一点倒是省心了,虽然门前过往的人不多,但时常有大货车经过,没人看着她还是不太安全。

刘芬傍晚去买东西了,周渔要等刘芬回来才能出门。

外婆看电视,周渔在旁边写作业,写完一张试卷后靠着椅背揉揉肩膀,发现外婆闭着眼睛睡着了。周渔轻轻过去帮外婆盖好被子,关了电视。

周渔回房间换衣服,想了又想,还是把放在衣柜里的那条红绳找出来戴上,还有一只银镯子,这还是周渔十岁那年外婆送的。

刘芬把过几天要去祭拜周立文的东西买回来了,进屋看见周渔在梳头发:“要出去?”

周渔说:“去钱奶奶家,和挽月他们一起看电影。”

“不要玩太晚,早点儿回来。”

“嗯。”

“有时间自己去买衣服和鞋子,今年冬天冷。”刘芬拿了些钱放在桌上。煤矿负责人去年给了一部分赔偿金,都存在银行卡里,刘芬一分没动。

“妈,我还有钱。”

“多买几件质量好的,在学校也要吃饱。”

周渔应了一声,把钱放进抽屉,戴上帽子出门。

邻居家很热闹,周渔走到弯道那里隐隐约约还能听见大人们喝酒划拳的笑声。

天黑得早,六点路灯就亮了。

周渔抬头就看到站在路灯旁的程遇舟。昨天说好了她要晚饭之后才能出门,此时那把黑伞上落满了雪。

不知道他等了多久,没打电话,也没发短信。

他就站在那里,等周渔走近。

“今天好冷,我一会儿就过去了,昨天不是说好了吗?”

“知道你会去,但是我想比他们先见到你。”程遇舟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贴,“你白天干什么了?”

周渔觉得今天的时间过得很慢:“收拾房间,写作业,还睡了个午觉,你呢?”

“吃饭,打牌。我爸妈最近很忙,也没回来。”程遇舟在周渔的衣服袖口碰到了一个冰凉的东西,握着她的手稍稍抬高,看到了她手腕上的银镯子和那根红绳。

他停下脚步,将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怎么戴这个?”

周渔把手抽出来,拢了拢袖口,侧过头:“保平安啊。”

“我也有。”程遇舟今天没戴手表,很轻松地把红绳露出来给她看,“是不是一样的?”

周渔说:“这种东西都差不多,很多人有。”

天色暗,她又戴着帽子,红透的耳垂藏在里面,热热的,有点儿痒。

程延清说要看电影,投影仪不方便搬来搬去,最后还是把言辞叫到了钱淑家。

大人们在三楼,孩子们都在程遇舟的房间玩牌,输的人往脸上贴纸。

程挽月就算耍赖也是输了最多次的人,周渔和程挽月坐在一起,眼睁睁地看着程挽月的额头和脸颊都被贴满。

钱淑来敲门送零食,看他们在沙发上闹成一团也忍不住笑。

“不玩了,你们四个大聪明玩吧。”程挽月拉着周渔去旁边的小桌子。

程遇舟扔过去两个软垫,两个人坐在地上,换了一部搞笑片看。

言辞和卿杭话少,程延清再闹腾也影响不到她们。

“阿渔,你这个帽子真好看,在哪里买的?”

“我妈织的。”

“阿姨这么厉害?!”

“你喜欢吗?家里应该还有剩余的毛线,我回去让我妈给你织。”

“喜欢,特喜欢。”程挽月点头如捣蒜,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周渔,“这个保温水杯送给你,我也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他们都没有。”

“谢谢。”周渔之前用的杯子被摔坏了。

“上面有个盖子,可以拧下来当小杯子用。”

程挽月打开一瓶饮料,往两个杯盖里倒,饮料还在咕嘟嘟冒泡泡。

“干杯。”

周渔笑着跟程挽月碰了一下杯。

程遇舟一眼就看见了那罐标示着3%酒精含量的饮料:“程挽月,你在喝什么?”

“汽水啊。”

“拿过来。”

程挽月没理他:“我不想动,你自己拿。”

程遇舟过去把其他几罐收起来。他低头看周渔,房间里暖气开得足,她玩牌的时候耳朵就红红的:“你也喝了?”

周渔还拿着保温杯的杯盖:“一小杯。”

其实不止,周渔喜欢桃子味的饮料,程挽月也是,看第一部电影的时候她们就喝了。

程遇舟挑出一瓶乳酸菌给周渔:“渴了喝这个。”

周渔点点头:“嗯。”

男生们在聊别的事,周渔听到程挽月说:“我爸明年可能要调任,想让奶奶也搬到市里住。”

如果钱奶奶从县城搬走,程家人以后回来的机会就少了。

这话不光是周渔听进了心里,卿杭也听见了。

“卿杭,到你出牌了,快点儿。”程延清拿了一手好牌,正得意。他坐在最里面,懒得挪位置,就对女生那边喊道:“周渔,帮我们扔几个橘子过来。”

“好。”周渔回过神,起身去拿果盘。

果皮泛绿的有点儿酸,黄的更甜,周渔给里面的卿杭和程延清各扔了两个,程遇舟是自己伸手接,给言辞的她就放在桌上。

程延清一口吞掉半个橘子,抽空问言辞:“我听说上周末警察来了一趟,怎么回事?”

言辞看着桌上的橘子,淡淡地道:“有人管不住嘴巴乱说话,我报警了。”

“是不是唐倩?她可真够烦人的。”程延清听到手机响,看了一眼,立马扔下手里的牌,“你们玩,我有点儿事,出去一趟。”

言辞跟着往外走:“我也回去了。”

十分钟后,程遇舟背着吉他出门。周渔看完电影,跟钱奶奶说了一声才走。

房间里只剩下程挽月和卿杭。

她嫌垫子坐着不舒服,换到沙发上,一只脚搭在卿杭的腿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晃着。

卿杭问她:“作业写完了吗?”

“我不会写,那些题好难。”

“拿出来,我教你。”

程挽月不满地哼哼:“跨年还写什么作业啊?我不要。卿杭你挡着屏幕了,往边上坐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他说:“先写作业,明天交不上你又要被老师批评。”

她故意跟他反着来:“我就不写,怎么样?”

卿杭有对付她的办法。

言辞拿着那个黄皮的橘子,在县城绕了很大一圈,雪下得越来越大,橘子皮也越来越冰凉。

在他回过神之前,人已经在去周家湾的这条路上了。

小县城没有跨年的习惯,亲戚朋友在一起聚完就散了,临近十二点,路边很安静。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怀念这条路,就像过去无数个睡不着的深夜,明明越靠近心里越烦躁,还是会来。

距离很远才有一盏路灯,所以路上某个亮着光的地方就很显眼。

言辞先听到吉他声,抬头才看见前方弯道处路灯旁的两个人。

一盒仙女棒只剩下最后两根,周渔有点儿舍不得,就只点燃了左手边的一根。

程遇舟先出门,到这里等她。吉他被放在马路里侧,她来的时候没注意,因为那罐饮料。就连程遇舟把吉他挂在身上,她也没有很快发现,就看着仙女棒。

燃烧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鼻尖红红的,程遇舟拂落她帽子上的雪,等她点燃最后一根。

周渔慢吞吞地抬起头:“你在看什么?”

她果然是有点儿迷糊了。

也不知道程挽月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周渔的情况看起来比暑假那次好不了多少,程遇舟想起那一次,心里有点儿自责。

下着雪,地面很滑,他应该在程家大院门口等她。

“看你啊,不行吗?”

周渔恍惚地摇摇头:“不是这样的。”

上次那个梦不是这样的。

程遇舟笑着问:“那应该是什么样?”

“你应该……”话没说完,她突然想起那次的糗事,脸有些红。

程遇舟往后退,拿起吉他。

周渔最喜欢的是《七里香》。

在这场大雪里,她听了一遍又一遍,脑袋清醒后都还舍不得回家。程遇舟看她冷得都在发抖了,只能强行把她送到家门口,让她赶紧进屋。

周渔已经准备睡了,突然想起程挽月送的杯子被落在路灯那里,又披上外套去拿。

她没有看手机,不知道程遇舟给她发过短信说杯子他先拿回去,明天再带到学校给她。

周渔在路灯旁找了好一会儿也没找到,以为是落在钱奶奶家了。

已经是凌晨,言辞从黑暗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吓得差点儿滑倒。

他穿着黑色的衣服,帽子也是黑色的,雪落在上面很明显。

“你……你怎么在这儿?”

他不说话,周渔也没有多问:“我回去睡了,明天还要上课。”

言辞看着她往前走:“周渔,你把我扔在这里,我要怎么办?”

周渔拨开额前的碎发,摸着一道浅浅的疤痕:“这是你第一次让我不要管你的时候把我推得撞到台球桌留下来的疤,言辞,我没有扔下你,是你……”

周渔没再说下去。

因为她看到了言辞的眼泪。

言老师夫妻俩去世的头三天,周渔也在殡仪馆。县城里办丧礼有很多仪式,言辞是独子,要守灵,要给前来吊唁的人还礼。那三天里,他大部分时间跪在灵堂。

不到半年,她经历过的,他也经历了一遍,同样没有掉一滴眼泪。

周立文去世前,在纸上给周渔留了短短几行字,她没有看到父亲死亡的过程,只从他的工友口中知道了结果,从白城坐火车,到市里坐飞机,再坐大巴赶到医院的时候,周立文的遗体已经被盖上了白布。

言辞的父母下午五点从车祸地点被送往医院抢救,次日凌晨四点至五点期间相继离世,没能给他留下一句话。

“疤?”他摘掉帽子,把和周渔额头上那道疤痕相同的位置露给她看,“我赔给你了。”

他往前走,她往后退。

“言辞你别这样。”

“什么样?”

“对不起。”周渔深知这三个字有多么苍白无力。但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风把雪吹得往衣服里灌,言辞的双手被冻得麻木,他连身体都在颤抖:“周渔,你根本不明白。”

冰凉的液体落进脖颈,周渔推开他的动作停下来。

他说:“我不要你的道歉,我要你和我一样痛苦。”

他因为横在彼此之间的恩怨而痛苦,因为长久以来对她的愧疚而痛苦。

离她太近,他会厌恶自己;推开她,他会辗转难眠。

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被困在死胡同里走不出去,以为她也一样,从来没想过会有另一个人一脚踏进来。

她走出去了,他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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